如果不是无意间听到,他还不知道会被蒙骗多久!
“对不起。”池惠琼额头贴着榻榻米,双手伏地,“父亲请息怒。”
“息怒?”池亲兵卫的声音越发严厉,“指哪一桩?她自己跑去跟人家退婚那件事,还是孤男寡女跟高阪家的那小子到台湾,一待就是一个月这件事?她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她让拥有几百年历史的池家蒙羞、让我百年后无颜面对历代祖先!”
“父亲!”他的话很重,让池惠琼无法招架,只能跪伏在地上乞求原谅,“对不起,请原谅奈央。”她只是勇敢追求真爱罢了。
池亲兵卫訾目望来,重重指着她,“池家传到我这代,有三个儿子,孙子、孙女共有六个,胜太、健太、权太、雄太都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独独你生的两个好女儿,处处做出让池家蒙羞的事!”
“父亲。”池惠琼无力辩驳。公公一直很在意她不是日本人的事实,连带的,也坚持半个台湾人的奈央喜欢高阪家的少爷是高攀了。
门户之见是公公无法卸下的传统思维,她,没有办法说服。
虽然没有办法说服,可是她已经因为他的传统观念失去一个女儿了,剩下奈央,她希望那个孩子能够获得幸福。
“父亲,”池惠琼鼓起勇气说:“除了血统的问题之外,奈央熟习茶道,精通书法,擅插花,比起其他名门闺秀毫不逊色,高阪家的老爷跟高阪夫人也都是真心喜欢奈央的,父亲不能祝福奈央和高阪少爷吗?”
“乱来!”池亲兵卫厉声严斥,“喜欢跟愿意接纳是两回事,就算高阪家不在意,可是我也不能容许奈央紊乱人家尊贵的武家血统!”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池惠琼伏地的手背上,身为母亲,让她冒大不讳,勇敢地争取:“父亲,就算您不能够放下门户之见,那么,可不可以请您以身为祖父的立场,想想奈央这十几年来因为喜欢高阪家的少爷而做的努力?”
池亲兵卫的表情丝毫不见软化,“过去的十六年在她的生命里只占很小的部分,要努力的是未来,我也会做好监督,不会再让她走岔了。”
“父亲!”
池亲兵卫严厉的看着她,“真的为她好的话,就是别再惯坏她了。下去吧!”
池惠琼无奈,只好弯腰行礼,跪退到门口,起身,深深鞠躬,关上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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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池奈央轻敲房门,走进来。审视着母亲微肿的眼,怯怯地问:“你被爷爷骂了吗?”
池惠琼摇头,慈爱地拉着她坐下,“没什么,不要担心。”
“对不起……”印象中爷爷虽然严厉了些,却从来不曾对温婉的母亲发过脾气,这次会这么生气,都是为了她……
“傻孩子。”她摸摸女儿的头,“真的没关系,不要担心。倒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身分拆穿之后,她本来想先跟高阪哥哥解释的,但是爷爷在气头上,母亲也因她而挨骂,这种时候还惦着要到高阪家,无疑是火上加油,爷爷一定会更生气的。
“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池惠琼慈祥的笑着说,“顺应你的心做吧!不管你作什么决定,妈妈永远支持。”
“可是……”池奈央担心的说:“爷爷万一又骂你怎么办?”
“不会啦!”池惠琼低头折衣服,回避女儿的视线,“对了,我想回台湾娘家看看,好久没回去了。”
她们寡母孤女的,在公公面前实在没办法帮女儿争取到什么,加上公公的严厉指责让她难以面对妯娌的探问,于是想暂时离开,也免得奈央为了她而有所顾虑。
池奈央仔细的观察母亲脸上的细微表情。她哪里还有娘家可回?自从外公外婆跟舅舅相继过世之后,母亲在台湾仅剩的亲人就只有舅妈了,而她跟改嫁的舅妈也很少往来,所以这次到台湾出差,也没想过要去探望舅妈。
强大的罪恶感袭来,一直以来她总是任性的活着,视母亲的包容为理所当然的,却没想过母亲为她受了多少委屈。
“爷爷为什么反对我跟高阪哥哥在一起呢?”
池惠琼叹气,“你爷爷的观念太传统了……”
果然猜的没错,是血统的问题,但是她不能理解,“高阪家跟池家和日向家都是奈良世家,为什么爷爷当初可以同意我跟隆司哥订婚,却独独反对高阪哥哥?”
“历史上来说,日向家跟池家都不是传统武家,虽然是地主,但严格说起来算平民出身,跟历史悠久、屡建战功的高阪家不同。在明治时代废除贵族制度之前,高阪家拥有公爵的爵位,而日向家跟池家仅仅只是末级贵族罢了。”
池惠琼仔细的解释完后,接着说:“而且当年是日向家的老爷亲自拿着祖传玉佩来求亲的,你爷爷基于两家情谊,也就欣然同意。等你跟高阪家的少爷把误会都说清楚之后,如果能请到高阪老爷开口提亲,相信你爷爷应该会同意吧!”
不可能!池奈央听完之后,心都凉了。爷爷一直以她不是纯日本人的血统为耻,即使高阪爷爷来提亲,他也一定不会答应的。
“爷爷认为我高攀了,”池奈央苦笑,“甚至,可能还认为我将玷污高阪家高贵的血统,是吗?”
母亲眼里来不及隐藏的哀伤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没错。要是继续坚持追求感情,势必导致爷爷的强烈不谅解,甚至,她可能像姊姊一样,被家族除名。
她不在乎自己被除名,但母亲呢?母亲一辈子为了池家任劳任怨地付出,战战兢兢的不敢犯错,为了她,已经被爷爷严厉的责骂过了,如果被家族除名,势必将无法再踏入池家一步,孤单待在大宅里的母亲受得了吗?
不过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获得祝福?池奈央闭上眼睛,止不住的泪水从眼尾滑落。
眼看着高阪哥哥好像有点在意自己了,偏偏……
“奈央,妈妈不回台湾就是了。”她的脸色好苍白!池惠琼担忧的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别顾虑妈妈,做你想做的事吧!”女儿这么难过,自己的难堪又算得了什么。
池奈央张开眼睛,艰难的扯出浅笑。她的任性让母亲伤心,也造成高阪哥哥很大的困扰吧!十几年的努力,换来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该满足了!
“嗯。妈,你不必回台湾,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奈央。”池惠琼摇头,“妈妈不要你牺牲。”
“没有牺牲。”虽然笑比哭还苦,可是她只能笑着,才能让关心她的人不再难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请相信我。”
“奈央!”
池惠琼看着女儿摇摇欲坠的站起来,伸手想扶,她却坚定的微笑着,说:“我没事。”
只是作了场好美好美的梦,梦醒了,也该回到现实了。
池奈央踩着不稳的脚步,慢慢的走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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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整理好心情的池奈央在房间外轻轻喊着。
屋里没有回应,池奈央藏起对祖父莫名的惧怕,轻声说:“我进去啰!”
拉开门,但见祖父背光坐着,夕阳斜斜照人,让没有点灯的屋里带着些许肃冷。
她关上拉门,跪坐下来,深深行礼。
池亲兵卫冷淡看着向来避他唯恐不及的孙女。
“爷爷,我来认错了。”池奈央双手贴地行礼之后,抬头,勇敢迎视祖父,“很抱歉做了许多让您生气的事,今后,不会再犯了。”每说一个字,她心就痛一回!
池亲兵卫冷脸看着口服心不服的孙女,“不会再到高阪家了?”
“不会了。”
“不再跟高阪拓见面了?”
心痛得几乎晕厥,但池奈央还是坚强的说:“不会了。”
“也不会再出去上班了?”
“我会辞职。”
池亲兵卫静静看着孙辈里眉眼最像他的孙女,她的菱形嘴和小巧尖挺的鼻子遗传自爱妻,她的生肖也与爱妻相同。
五官最讨喜的她,偏是忤逆他最深的。
“婚事也由我做主?”
“奈央自知犯错太多,请准许让我到神社思过。”她委婉避开祖父的要求。
既然不能继续喜欢高阪哥哥,未来对感情也不再憧憬。
对她的逃避心知肚明,池亲兵卫并不说破,只淡淡的看着她。
池家在能歌山上有个祖传的小小神社,现在也有长工一家人在那里顾着,暂时让她到那里反省反省也好,虽然不指望任性的她会因此觉悟,但有了距离,或许能让她更清楚面对现实。
酷似的两双眉眼互望着,池奈央虽然半伏着身,却以着豁出去的表情迎望着祖父的注视。
池亲兵卫双手相叠,放在盘着的腿上,冷沉的眼望着首次迎视自己,表情坚定的她。那个总是躲在雄太背后的小小人影长大了!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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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雄太气急败坏的冲进她的房间,“听说你要到神社去?”
池奈央淡然回答:“嗯。”
“是爷爷的处罚吗?”一道风又飙到门口,“我去跟他说!”
“雄太!”池奈央喊住他,“是我自己提议的。”
池雄太不敢置信的转身,走到她面前,看着悠闲整理行李的她,“你疯了!那里是偏僻的山上耶,你到神社做什么?”
“洗清罪孽啰!”池奈央庆幸自己仍然可以开玩笑,唯有如此,才能让母亲跟堂弟放心。她眨眨眼,“我会顺便帮你祈福的。”
池雄太看着她太过轻松的表情跟好像哭过的眼,抓抓头,“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池奈央没有回答,拿起放在旁边的鲤鱼旗,“帮我还给高阪家的少爷。”
鲤鱼旗上隐约可见泪痕斑斑,池雄太心疼她的牺牲,摇头,“我不帮你还,要还你亲自去还。”
笑容僵在唇边,池奈央低着头,若无其事的说:“我出不去的,爷爷不会答应的。”
“我帮你,就说要陪我去买东西!”池雄太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爷爷会答应的!”
“我答应爷爷不再见他了。”她抬头,脸上还是那抹令人心疼的笑,“没关系的,我看开了。”
她早上传真辞呈到公司了,如果他有心,早就上门询问了吧!却连一通询问的电话都没有。
池奈央不知道高阪拓不在公司里,并不知道她辞职的事,因为失望而对他的感情产生了不确定。
十六年,真的也累了。不再有坚持的动力的她,突然不知道该为何而战。这场愚蠢的战争连累了母亲,该清醒了。
池雄太担心的看着她,“不然,我跟你一起到神社去。”
池奈央笑笑,故意装作轻快的说:“男生又不能当巫女服劳役,你要去继承神社啊?”
“可是……”
“没问题的,就当作我只是上山度假。”只不过,大概不会再下山了。身在规矩重重的深宫里,不如自囚在山上小神社,还快意些。
她安慰仍然不放心的堂弟,“你快要考试了吧?好好准备冲刺,我也会向菅原道真公祈祷,让你考上好大学的。”接着,佯装轻松地将鲤鱼旗举高到他面前,“帮我拿去还吧!算是一个结束。”
还不了的回忆她收在心底,慢慢回味。
“你会回来吧?”池雄太看着她飘忽的笑容,有种她将要自我放逐的感觉。
“当然会呀!”她回答得很轻松,笑意却塞不进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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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不需要做这些的!”帮池家管理神社的山犬政匆忙走来,拉住池奈央手里的扫帚,“这种事情小的来做就行了。—”
原以为小姐是来神社静养的,没想到她一抵达,就说要做负责神社劳役的巫女,请示了老爷,只说随她,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让娇弱的小姐做太多事情啊!
池奈央没有放手,微笑却坚定的说:“我是来做巫女的,打扫神社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没有关系的。”
山犬政见她很坚持,只好换个方式说:“不然小姐,麻烦您帮忙整理御守好吗?这里我来扫就行了。”
池奈央点头,继续扫地上的落叶,“我知道了,等扫完院子就会去整理。”
“小姐……”山犬政完全没辙。
池奈央笑笑说:“没关系的,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你们别太拘谨,这样大家相处起来才自然。”
“那……好吧!”山犬政深深鞠躬,“那麻烦小姐了。”
“不麻烦的。”忙点才好,才不会有空胡思乱想,想着他现在在干什么、想着他是不是尝试找过她……
不能再想了!池奈央把头抬得高高的,让即将满溢的泪流回心里。
是她强求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幸福,曾经拥有过就已经是天大的回报了,又怎么能不满足呢?是她太贪心了。
直到泪水悄悄退散,池奈央继续工作,将落叶扫到树下之后,她解开垂袖,站在正殿恭敬的合掌祈求:“天照大神,请保佑我的爷爷和妈妈身体健康,雄太跟堂哥们也顺利如意,高阪爷爷跟高阪伯母能快乐无忧。”顿了一下,眨眨微热的眼眶,“也请保佑高阪哥哥平安。”
向前一步,拉动垂绳,悠远钟声传得好远好远。池奈央望着神明,心里默默起誓:请保佑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安顺利,氏女愿意在此服侍,终生,不悔。
山犬政跟妻子惠子站在不远处,看着正殿前那抹幽然独立的人影。
“孩子的爸,小姐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跟老爷说一下?”
“先观察看看吧!老爷只交代我们让小姐暂时待在神社里帮忙,应该有他的想法吧!”
山犬惠子忧心的说:“可是我看小姐好像不只想暂时待着而已耶!她会不会不回大宅了?”
虽然小姐很客气,但是眉眼间总锁着化不开的愁,让人看了就心疼。
“小姐年纪轻轻的,应该不会想在这里待很久吧!别想太多了。”山犬政安慰妻子,“我们的孩子们都到城市里读书去了,这段时间,就把小姐当成我们的孩子,好好照顾她吧!”
“嗯,我会的。”小姐看起来柔弱温柔,惹人疼爱,她也很喜欢小姐呢!
“我们走吧!”山犬政轻声说,“让小姐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