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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下) 第十三章 神归(2)

  海底当然不可能一夕造山。

  耸立在他们眼前的,蛇状体型庞大吓人,身披寒光铁鳞,吐息声嘶嘶森冷,蛇信赤殷如血,长莫数尺,尖牙锐利似刀,两对火红眼珠子瞠

  着人,双边蛇首左右摆动,滴淌着海水,像数道飞瀑落下——除却海妖,还能是什么?

  即便福佑曾见识过数位神只,逛过仙界,饮过仙酒,龙王花仙妖物鬼差亦入过眼帘,可乍见这等庞然巨物,仍止不住一颤。

  单单一颗脑袋,一口就能连人带船吞下,渣都不用吐,何况还一次两颗!

  左蛇首仰天一啸,右蛇首已发动攻势,扑咬而来!

  梅海雁抽出腰际长剑备战,妖牙粗长,剑身远远不及,只能勉强抗阻,加上船只摇晃不停,难以稳固身姿,怀里又缩了个福佑,他不好施展。

  海妖一口吐火口吐冰之说,并不真切,至少几回闪躲下来,它没有吐来焰火或寒冰,纯粹亮牙猛咬,不及蛇尾翻搅时制造的巨滔危险。

  它企图明显,想打翻他们的船,待两人落海,方便张嘴吞噬。

  梅海雁深知福佑惧水,这些年他哄诱要教她泅水,总被她软推硬拒,怎么也不肯好好学,有时她在澡盆得太久,都会手脚发软,昏沉许久,惧水惧成这样,他哪还敢逼迫她。

  若翻覆落水,对福佑来说,绝非好事。

  “抓紧!”他让她双臂攀牢船缘,扯来麻绳环在她膀上,将她与船只束系一块,即使落海,也不会飘离船只太远,还能靠着绳子浮沉保命。

  而他,跃出船只,一剑刺入左蛇头,它痛仰,他连人带剑被带至半空,蛇鳞无比湿滑,他险些跌跤,持剑之手更加握牢,剑身没入更深。

  因为疼痛,海妖蠕动加剧,浪潮滚滚,它钻入海中,他遭一块拉进,负载福佑的船舟被海波拂得远些,这正如梅海雁所愿,他用意本就是要以身为饵,引诱它远离小舟。

  海面下,擅长泅水的梅诲雁宛若奋儿,往另一个方向游,海妖愤怒追来,视他为唯一目标。

  “海雁!”福佑大喊,海面此时一片平静,仿佛方才海妖的出现,不过是一场恶梦。

  下一波浪卷冲天,海妖重新现出海面,左蛇头鲜血如涌泉,右蛇头妖眸狞红。

  梅海雁伫立左蛇头上,一身血红,不知是海妖的血,抑或他也身受重伤,福佑好担心,扬声喊他,声音不及海风呼啸。

  他长发尽湿,束发的绳,在打斗中脱落,凌乱散敞,几绺覆盖面容,瞧不清他此时神情,只见他举剑,狠狠再补刺一记,笔直贯入脑门,左蛇头摇晃几记,双瞳混沌,轰地歪垂,埋入海中,激起一阵浪雨。

  浪平之后,梅海雁依旧站在躺平的左蛇头上,未曾倾倒。

  右蛇头仍然存活,而且显得怒极,发狠欲咬他,他竟一动也没动,举剑反抗亦无,被海妖一口咬住身躯。

  福佑惊叫,就见他在海妖口中遭受甩晃,血红珠子溅下,颗颗落海,如昙花绽开,仅止一瞬,又消失。

  海妖死咬他,再度潜海,这一次,打算溺毙他。

  福佑忘了自己的惧水,胡乱扯开际绳结,想跃入海中寻他,可双手不断颤抖,拉不动绳结,海水溅了她满脸水湿,挂在面庞的水珠,看起来宛若眼泪。

  福佑正要跳下船缘,一股极冷沁寒,牢牢扣握她的肩胛,冻住她的动作,身后传来轻悠噙笑,如此耳熟。

  “别去,那是无尽天尊此世的任务。”

  福偌讷讷转头,看见温雅浅笑的文判大人。

  文判从不轻易上界,他出现于此,代表……

  “他这一世,正是为除海妖而来。”文判面容神情高深,似笑非笑,说起话来,嗓很轻,犹若春风,然而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的,却非轻快之事。

  “这妖物,盗走龙骸城神器,获取不属于它的法力,再两年,它引起海啸,毁去沿海城镇,死伤难计,不过,这后续,是不允许发生,于是交由无尽天尊来做。”

  福佑一脸茫然,不解其意,文判接续说,口吻一同她所熟悉,那般浅,那般淡定:“原本,也能分派给龙骸城收拾善后,毕竟丢失神器的责任,本该归咎于龙骸城,偏偏海妖吞下神器,得到反复再生之力,任凭龙骸城众龙子骁勇善战,面对砍了又活的妖物,只是白费功夫……可对手是霉神,景况又不同了。”

  她随文判纸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口中那只“得到反复再生之力”的海妖,左蛇头似乎有重新苏醒迹象,在海面上挣动,时而破水而出,时而沉潜没入,咬紧梅海雁的右蛇头,仍旧凶猛,陷于它尖牙之内的梅海雁,尚未逃出。

  “……他现在不是霉神!他只是个人!怎可能敌得过海妖!”福佑焦急道。

  她以为,他这一世的天职,是劝善一窝帆贼罢了!

  这种超出能力范围的差事,为何不找个真正的神来办?!

  “霉神不光撒撒霉运,给人添添麻烦,磕磕绊绊几道伤口而已。霉神之血,才是至极,非寻常小妖小怪能咽得下。”文判回她。

  若说瘟神之毒最狠厉,凡触之,万物凋零,那么,霉神之血则属阴诡,不会诱使毒发身亡,然饮血之辈……谁也说不准,何时休内腑脏是否恰巧如此倒霉,破了个洞,出了些血,损及功能,又或者,吞进腹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将腑脏绞成肉末——

  与霉神厮战,赌的,是谁霉运强大。

  海妖付恃神器术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它,可它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块肉,虽是霉神转世,但对付它,太足够了。

  左蛇头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颈,力道之大,即便距离有些远,仍能听见清脆的断骨声,右蛇头吃痛,张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无心去管海妖双头的内哄,只想赶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拨水,企图移动船舟,然而船舟一动也未动。

  “梅海雁,北海离镇人氏,力搏祸乱海妖,以其天人神血,灭海妖,享年二十。”文判声嗓悠远,仿若来自远方,拂过她耳际。

  梅海雁的一世命盘,区区几字,便已道尽。

  福佑呆住。

  她以为……他仍会有大好的后半人生,能成为谁的爹、谁的爷爷,直至发苍齿摇,或许在哪株老树下,凉风徐徐,仰躺摇椅间一场午憩,安详闭上双眼离世……

  殊不知,他这世,居然未能活过二十一。

  “你去也没用,他肉身已然断气,我是来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劳文判亲自大驾,而非分派小鬼差来办,自是因为梅无尽身分不同——凶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无瑕那类温婉仙人,找个小鬼差领回便行,霉神则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识未清,凡魂飘缈,霉息缠身,小鬼差绝对抵挡不住。

  “待他回归神职,你自然能再见他,这并非分离,而是重聚,你该欢喜才是。”文判言毕,朝天际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罗天尊。”

  武罗也到了,身影飞腾在半空,侬然面容肃穆,他右掌摊开,凝聚海面弥漫的那片血红,霉神之血,涓颗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无辜。

  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无尽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与武罗皆在等待它的到来,以及,结束。

  “你还要顺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罗问向文判。

  “是。”文判轻颔。一连要带天人仙魂与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来做,才放下许多正事,亲自跑这一趟。

  “再等等,霉神之血损及它脑部,已敌我不分,痛觉亦丧失,待它一口一口将自己吃光,我会取走它腹间神器,归还龙骸城。”这也是武罗此行任务。

  于是,谁也不将心思浪费在海妖身上,反正它等会儿自己忙完(?)  ,一切便结束了。

  福佑同样不管海妖的下场,耳里听的,亦非武罗与文判谈及霉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阵阵海潮澎湃。

  她远远遥望海面间,载浮载沉的灰蓝衣袍。

  昨个儿,她才为那衣袍补了破洞,他好动,老是练剑耍刀劈腿时弄破了衣裤,拜他之赐,她这几年的缝补功夫,虽不达炉火纯青,也勉强端得上台面。

  她默默伸长手臂,想去抓住袍摆,可是距离好远,咫尺天涯。

  不能让他葬身海底,连个坟也没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躯悬于边缘,努力伸手去勾,他飘离她越来越远,福佑双眼干涩,酸楚难耐,船舟浮沉时溅起的海水,落入眼眶,咸刺不已。

  一个海湖颤簸,她摔出船外,哗啦一声,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躯却好沉,将她往下拉扯——

  武罗壮臂探来,把人像萝卜般提出海面,轻松抛甩回小舟上。

  被抛回小舟的,还有梅海雁,武罗一手拎一个,同时解决。

  “肉身不是任何意义,神魂才是,不过你既难以割舍,便找个地方葬了他吧。”言毕,武罗腾向海妖处,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却力量,伤痕累累的两颗脑袋,终于软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炼,缠绕海妖尸身上方,再收紧,拘魂炼中,多出一条小巧双头蛇的半透明魂体。

  此魂收入袖间,另一道拘魂炼,则少去缚绑这一步,牵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无尽的仙魂,伫立海中央,素洁如莲,周身慈光熠熠,暖,却不刺眼,已不见此世梅海雁青涩模样,完全是福佑记忆之中的“师尊”。

  他轻闭双眼,衣袂飘飘,宛若熟睡,面容衔笑悠然,不染尘俗,一如众天人惯常的慈善,丝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伤,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离,神识浑沌,他尚未清醒,随文判拘魂炼而动,缓缓挪近。

  “我带无尽天尊回冥城,待涤去凡障,自有天人领他重归。”文判一番话,算是交代,语罢,身影由小舟间消失。

  武罗则是未留只字,走得毫不啰嗦。

  海妖仅留的半截尸身,没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徒剩湖波阵阵,辉映落日碎光,染上点点瑰面残红。

  福佑在小舟内,浑身湿寒发冷,抱紧武罗捡拾回来的他,泪,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师尊就归来了……

  但心,无法控制……痛着。

  这个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渐冰凉,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后,他都还是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跃入海中,与海妖搏斗。

  “海雁……”她喺头干哑,困难吐出这永远不会再回应她的名。

  她抚摸他的面颊,试图记牢他的模样,告诉自已,就算师尊回夹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车牢记着,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

  这一世的梅海雁,为偿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绝不仅仅是一具躯壳。

  他在人世种种经历、成长,她参与其中,涉入极深,无法挥挥衣袖走得决绝——他笑着说她腿短,笑着回眸等她,笑着直接横抱起她,笑着吻她,笑着撒娇要刷背,笑着喊爱妻,笑着说……爱她。

  那样的梅海雁,永永远远,不在了……

  福佑喉间发出刺痛呜咽,像只疼痛的小兽哀啼,破碎无助,将面容埋进他肩膀,止不住浑身颤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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