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静深下楼时,陈嫂赶紧走了过来,低声提醒宁海:
“太太,先生不喜欢屋子里出现报纸。”暗示宁海赶紧将报纸收起来,免得激怒了男主人。
宁海秀眉一挑,笑了。“有什么关系,他又看不到。”说是这样说,还是将报纸随手搁在一旁空椅上,抬起头看着陆静深在钱管家的搀扶之下,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步履缓缓地往餐厅而来。
陆静深表情冷淡,失去焦聚的双眸有如透不进阳光的深海。
尽管需人搀扶、提点脚下的行进方向,但他依然保有国王般的尊严,那样的高高在上。
这种高高在上,一向不存在于宁海的世界里。
她在烂泥堆里打滚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即便已经脱离泥泞,但有时梦里头仍然会浮现昔日落拓的情景。
在他坐下之前,宁海问了个一直以来她极想知道的问题:
“我听说你的眼睛并没有受损,是因为有血块压迫到视神经才导致你失明。如果当时及时开刀取出血块,或许有可能恢复视力,而就算手术失败了,情况也不至于变得更糟,是吧?”淡淡叙述了一些片面了解到的事情,她语气一顿,询问:“陆静深,你为什么不动手术?难道真像外人推测的那样,你是被人伤透了心,觉得人性太过丑陋,所以宁可失明,也不愿意重见光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陈嫂与钱管家忍不住忧心地看向陆静深。
只见陆静深身形僵硬地站在餐桌前,好半晌,才挤出嘲讽的问句:
“宁小姐喜欢看坊间小报?你不知道现在的媒体只对炒作不实的传闻有兴趣吗?”
宁海没有被羞辱的感觉,只点头道:“所以,陆先生其实并没有像媒体所渲染的那样,痴心不改地爱着名模孙霏吗?”
“我是否爱她,关你什么事?”
宁海再度点头。“也所以,陆先生对于你的母亲杜兰笙女士在股东大会上,以手中持有的股份,表态支持天海集团现任董事长陆云锁,你也丝毫不在乎,是吗?”
“云锁能力很好,无论经验、手腕或者决断能力,都是陆家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我双眼失明,无法胜任董事长的职务,母亲顾全大局改而支持我堂兄,也是在情理之中,我没有抱怨的余地。”
被情人、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本是天之骄子的他,如今已是一枚弃子,带着深入骨髓的伤口,在她咄咄逼问下,还能表现的这般冷静……饶是宁海,也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男人来。
短暂沉默中,陆静深皱了皱眉。“宁海,你问话的方式未免太过犀利,简直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记者。”
“是吗?”宁海扯开话题:“而陆先生你,听说最最讨厌的,就是专门揭你隐私、写你八卦的狗仔,连带的,也不准任何报章杂志出现在你周围,典型的‘恨屋及乌’呢。”
“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跟我姨母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就是个该死的记者吧?”恨屋及乌?哪有人这么改用成语的!
“很抱歉,我一点儿也不该死。至于其它的问题,我似乎也没有回答的必要。”宁海闪躲得飞快。
“怕了?”他故意嘲笑她。
“哈,怕什么?”她很感兴趣地回问。
“怕透露太多关于你自己的秘密,有朝一日,你会跟我一样,再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只能任凭像你这样什么也不知道的局外人来揭疮疤。”
尽管陆家台面下的斗争远比她所说的更加残酷,有些事情远非外人所能了解。更何况宁海并非他家族中人,对于宁海能探知到这么多事,陆静深感到十分意外。
相较于宁海对他的认识,陆静深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对手如此强劲,两军对战时若无法知己知彼,想要取胜便是难上加难,对此,他有些不安。
“其实,我倒不觉得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宁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陆静深微微一怔。
看着他闇黑的双眼,宁海柔声说道:
“这一年多来,你躲在这山间别墅疗伤,关上大门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样周延的防护,说是滴水不穿也不为过。”
果真是怕再度受伤害吗?所以,一连串的打击对他来说,心中的伤远远大过身体的伤?
“滴水不穿?”陆静深不以为然地朝着宁海所在的方向,略略昂起下巴,骄傲地回应:“那你,又是什么?啊,是了,你哪里是涓涓滴水,你是汪洋大海。宁海,你能不能别再卷起千堆雪,在我自以为安全的茧居里掀出惊涛骇浪?”
听罢,宁海忍不住轻声笑了。
“比喻得不错,我若是国文老师,一定给你加分。”
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评语,让陆静深唇角忍不住也微勾起来。
那微微上扬的唇线很迷人。宁海发现了,大方地欣赏了一会儿。
至此,在一旁自始至终都紧绷着神经的钱管家偷偷吁了口气。看来今天这一顿早餐,应该能够稍稍和平地度过了。
后来的一小段日子里,陆静深与宁海这对权宜夫妻维持着诡异的相处步调。
有时他们一言不合,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烽火处处都能点燃。卧室里,可以为了争睡一床而战;餐桌上,也能为了抢夺最后一只虾子而烟硝四起——虽然陈嫂保证会立刻再煮一些出来,但这两人根本只是为战而战。虾子也好、鸡腿也罢,不过只是挑起战争的借口罢了。
两人或冷战、或热战,战得不亦乐乎。
战火频仍下,屋里其他人起先有些心惊胆跳,后来渐渐习惯了,才有了一点开玩笑的心思。
初夏一个早晨,时间是七点整,王司机走进厨房里吃早餐时,偷偷问陈嫂:
“现在战况如何?”听说昨天主屋里战况激烈,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新发展?需不需要暂时避避风头?
“昨休战后,到现在还没听见战地钟声呢。”
这屋子里近日很海明威。为了赶流行,陈嫂也接触了海明威的作品,学会一些专业术语后,忍不住献宝似的说道。
不一会儿,钱管家下了楼来,在陈嫂和王司机期盼的目光下,报告目前战况:
“今天西线无战事。”
主卧房位在主屋西翼二楼。他才将话一语双关地说出,陈嫂便笑呵呵说:
“不错不错,俗话说床头吵、床尾和,看来再过不久,这屋里就要上演战地春梦啦。”
坐着喝完一碗热豆浆后,钱管家正要开口,就瞥见一个戴着草帽的微驮身影晃过后门,正是园丁刘叔,赶紧朝他招了招手,唤道:
“老刘,你来一下。”
刘叔早早吃过早餐,正要去花园里除虫剪枝。看见钱管家向他招手,便懒洋洋地走了过来。“什么事?”
钱管家问:“听说太太出门时都走后山小路的,是吗?”
刘叔点点头。“丫头腿力不错,那条小路不好走。”他因为整天在花园里晃,便看过几回宁海出门的情景。
“那,下回你再看见她出门,跟我讲一声。”钱管家说。
“做啥?”刘叔一贯只管花花草草,不管人情世故的。
“我想跟踪太太。”钱管家说。
“做啥?”刘叔蹙着眉叫了声。
陈嫂和王司机也是面面相觑。
“当然是有原因的。”钱管家板起颇严肃的脸孔说:“宁海小姐虽然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然而到现在,她的身分、来历,我们全都不清楚,若是以往,先生早就叫人将她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了。可现在先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难道我们也跟着一起糊涂?为了先生好,太太这事终究得弄个明白才行。”
陈嫂与王司机都点头称是。
只有刘叔轻轻哼一声。“不必了,我瞧她是个好丫头,不是来害先生的。”
“这话怎么说?”钱管家问。
刘叔拍拍胸脯道:“我亲眼看到的。”
“你看到了什么?”钱管家又追问。老刘这人,说话总是只说一半就打住,真是个很不好的习惯。
刘叔眯着眼,理所当然地说:“她会跟花讲话。”
“跟花讲话?”钱管家诧异道。
“没错,她每次经过花园时,都会停下来跟花讲话。”
在园丁老刘的心目中,能跟植物做心灵交流的人,统统是好人。
说来也怪,用这标准来判断一个人,竟然准确得不得了。过去他们在主家里工作时,哪些人该躲该避、哪些人可以讲讲心事,问老刘一声就是了。
然而钱管家不敢轻忽,还是想亲自确认。“她都跟花讲了什么?”
“一些有的没的。”刘叔说:“你想听什么?”
钱管家斟酌了下,便道:“跟先生有关的?”
刘叔点点头,复述了一句宁海曾经对他的花儿说过的话。她说过:“陆静深你等着瞧,我一定会教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