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开门。」
这几年根本无人来敲她家的门,今儿个倒是热闹了。
一莱出去后又进来,一脸的古怪,「那位婆婆叫我告诉姑娘说她是神婆,姑娘就会见她了。」
「几日不见,什么时候开始摆这么大的架子,这来开门的丫头又是谁?」尾随着一莱身后进来的是三花神婆。
感觉也才几日不见,她又老了些。
三花神婆多日不见阴曹,跑了一趟树城,才知道她随着东家去了府城,吊着心过了几天,好不容易听到风声说她回来了,赶紧放下手边的事过来。
「神婆,她叫一莱,她的来历我慢慢再同你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从府城带回来的糕点和水果。」
「我是专程来吃你那些东西的吗?」口气不好是三花神婆的特色,只是这眼一扫又看见在一旁玩玩具的小飞。
哪来这么大的孩子?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小飞见三花神婆打量他,倒是高高兴兴的抱着玩具过来跟她问好,「婆婆好,我叫小飞。」
见到这么小的孩子,神婆一向严苛的五官像冰雪融化般的柔软了下来。「你也好,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婆婆孙女的家里?」
她低声问话的时候,一莱已经端着阴曹张罗的茶和果点放在桌上。
神婆瞥了眼一莱又看看团子似的小飞,不由得嘀咕,「年纪轻轻,孩子就这么大了啊。」
被误认为娘,一莱可窘了,只是这婆婆看似和姑娘关系匪浅,居然不认得小飞,那小飞是谁家的孩子?总不可能是姑娘的……呃,私生子。
一时间,两人有志一同的抬起头,等阴曹解释。
阴曹把手里拿着的两疋上等布料和手镯放下,面对这两道眼光,她深深吸口气,没想到要这么快就面对这个问题,佢是她本就打算着要将神婆接过来住,很多事情她也不好瞒她,看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唯一的路,神婆要是不能接受她身边这些神神怪怪,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有一莱,对不住啦,一来就让你接受这种心脏大考验。
「奶奶。」她软着嗓子喊。
神婆蹙眉,这孩子几乎不叫她奶奶,但是她要是用这种软绵绵又甜滋滋的声音喊她,一定有大事。
几年前,她喊她一声奶奶,是她要搬出去自己住。
这回,她又做了什么她不同意她却执着非做不可的事?
莫非,她和哪里来的野小子生了这孩子?
但不可能啊,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这丫头就算怀孕她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哪能藏得了肚,再者,她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孙女儿。
三花神婆本来略带混浊的目光忽然发出光亮,眨也不眨的看着阴曹。
这是要逼供呢,阴曹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咽了咽口水,舔了唇,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奶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那么一点惊世骇俗,你能不能先做好心理准备,等一下要是出现什么,可别晕了。」
「我倒想瞧瞧你干了什么能让我受不住的事情。」三花神婆好整以暇地道,她这一生就那张不甜且硬的嘴改不了,可也因为她又硬又坚强,才能孤家寡人的扶养阴曹,丝毫不曾喊苦。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阴曹忽然歪了下头,朝着高空处喊,「始,你能现身让大家看到你吗?」
以往始只让她一人能看得见,现在她想让大家都见到他,也不知他能否、愿不愿意?毕竟他的身分可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要是闹开,这后果……哼,大不了就干脆搬到府城去住,要是还不行,干脆往大京去,她就不信京城这么大,还容不了她和始。
「你确定?」始的身影还没出现,声音如弦琴般低低响起了。
他这一出声,除了小飞,神婆和一莱全竖起了寒毛,明明没见到人,究竟是谁在说话?「人家不是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奶奶是长辈,一莱我也信得过她,为了大家将来方便,我觉得还是让她们见见你好了。」
始对自己的容貌无感,但是听到阴曹的措词不免在心里冷嘲了下,他若算是「丑」媳妇,天底下就没有能见人的女人了。
接下来没听到任何声响,就在大家提着心七上八下的时候,始也不故弄玄虚,甚至连一点烟雾也没,就凭空站在那里。
他有着十分独长的眼,形容一切美男子的词句用在他身上都还欠缺了那么一点,不是他不够美,而是太美,美得无法用这世间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他那一头如墨染的黑发大部分垂在肩后,小部分挽成小髻,以一根不知是玉是金的乌木簪子固定,身穿秦朝样式的玄黑色宽大袖收口袍服,袍服上赤金色滚云边,脚踏云履,一只白玉兽佩伏在他的袍子上,他彷佛天生就适合这样的服装,就算和这时代的穿着格格不入,但是只要有眼睛的,一看都知道这身装扮哪是寻常人穿得起的?
这哪里是什么丑媳妇,全天下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一莱看得眼珠子转不动了,喃喃的用饱受惊吓的声音坑坑巴巴的叫出声,「落爷!」
就差那两撇小胡子了,眼前这倏忽出现的男人和她家落爷长得一个样,只要眼前这男子黏上两撇小胡子,活脱脱是主子站在眼前。
她腿一软,瘫跪在地。
三花神婆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和曹儿同住的那几年,恍恍惚惚间也见过那些个身影斑驳的鬼怪,但从没一个像眼前这男人那么具体的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就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但,这是妖。
她没见过落九尘,自然不知道落九尘和始的面貌有着惊人的相似,不过基于母牛护犊的直觉,她将阴曹拉了过来,护在身后,顺便遮去了始的目光,动作敏捷得不像个四、五十岁的婆子。
三花神婆拉得很用力,拉得阴曹的手腕隐隐生疼,还没来得及皱眉,她听到了神婆的破锣嗓子吼道——
「你是哪来的妖魔鬼怪,有我三花一口气在,我不会让你动她一根寒毛!」
阴曹笑着笑着,眼前竟起了水雾,她慢慢拉着神婆的袖子,那袖子磨破了好几层,有些油诟还脱了线。
她以前还小时,饱受一些幻影困扰,者觉得有人在她身边走动,看似没有恶意,但她还是很害怕,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分得出那些「人」是善意还恶意,是三花神婆彻夜守在她身边,替她打扇子,唱着不流利的儿歌哄她入睡,就算她睡了,神婆也会趴在炕上守护她一整夜。
那时,她很常看见神婆朝着那些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楚的幻影作法,也不知是不是她真的神通了得,作法生效,那些影子会消失一阵子,让她得到暂时的安宁。
她抹掉眼角的水气,轻柔又坚定的据住神婆的手,用她最柔软的声音道:「奶奶,他不是坏人,他叫始,你别瞧他现在是我的式神,他说他在他那个朝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呢,使可不失礼的。」
「式神?皇帝?」当皇帝当到成了妖怪,这是脑袋坏了吧?
是谁说能当上皇帝的人都英明神武?她看不然。
三花神婆不懂历史,她只是个用直觉活在这世上的其中一人,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不能要,比起身居高位,享受过奢华生活,临老却舍不得放下权势地位的皇帝,她活得坦然又可爱。
「呸,一个皇帝变成个妖怪也够他糟心的了。」三花神婆压根没有因为始曾为皇帝的身分对他卑躬屈膝,反而反感得很。
不管她的叫骂,始始终用一种看蝼蚁的眼光木然的看着前方,可神婆越说越不像话了,他凌厉的一眼瞪过去,神婆被他骇得后悔自己口不择言,不过退缩后又向前一步,一副「你敢过来!老娘就跟你拼了」的架式。
阴曹见始表情不善,连忙转移话题,问三花神婆道:「您知道我为什么去府城吗?」
「哼,我还想问你呢,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也不知会我一声,害我一顿好找!」
「时间太赶,来不及知会您,别气了啊。」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别看她和阴曹说着话,一双眼仍不时的溜向始,好像只要他有个什么动作,她就能翻桌柢抗。
「就是我在大山里捡到了狗头金,我拿去换银子了。」
「什么?!你一个女孩子竟然跑到大山去?你长大,翅膀硬了,把我吩咐叮嘱你的话全部搁脑后了是不是?那深山里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有个万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骂到后面,就那么哽咽了,充满老茧的手挥过来,就要往阴曹的肩膀握去。
这个欠揍、不听话的孩子!她要是失去她……她不敢想……
阴曹不动,「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再说——」她还有始和无尘陪着。
先别说三花神婆哪舍得真的打骂阴曹,手堪堪来到她的肩时,冷不防就被一道极为柔和的风给搧开了,她愣怔了一下,再挥手,又被搧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槁的鬼,她也不看始,握着拳头,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回椅子。
见她消停了,始手指轻转,施了法术凭空变出一张白玉凳和白玉小桌,小飞不用人吩咐就开始煮水彻茶,趁着茶水等沸时间,拿出一整套定窑白釉瓷、上头有着龙凤纹的茶具,小飞熟练的拿沸水烫着茶具,那兀自忙碌的姿态,就好像屋子里没有其它人。
三花神婆恍然大悟,这孩子哪是什么私生子,是人家的侍童呢。
她揉揉眉心,好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实在也不明白你这到底是什么命,从小就跟这些脏东西扯不开关系,还以为你搬出来自己住,那些个东西也就不会再纠缠着你不放,想不到你却招惹到这么只妖怪。」
说着,她不禁流下泪来,她的能力那么低微,到底她要怎么做才能护住她的曹儿平平安安长大嫁人?
「奶奶,」阴曹的声音带着股说不清的酸楚。「要是没有始,我去不了大山,也捡不回狗头金和那叫大红袍的茶树,我去府城为的就是去换银子,回来买地种茶树、盖大宅,这些事情倘若没有始,我做不来。还有,我想把您接来一起住,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介绍始和您认识,往后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总不能老是把他当成以前的那种东西,您也不自在。」
「他就这么好?」异类其心可诛。
再说种茶树、盖大宅,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人真的很好,虽然看起来脾气太坏,不过谁没个脾气?」
听到阴曹居然当着旁人的面称赞起他来,始起初是诧异,后来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多的是欣喜。
他活了多少岁月,看过多少悲欢离合,今日居然因为一个「好」字而心生欢喜,他这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到这里,他猛灌了一杯茶,也不管茶汤还烫着。
三花神婆闻言打量了一声不吭、看着有着强大气势,大到一出现就让人想匍匐着跪下去磕头的「皇帝」,她拉着阴曹的手,底气不足的问着,「和你同住就不必了,我还没老到需要人侍候,但是买地种茶,你到底换了多少银子?瞧你手上有点钱就乱花,还买一堆不必要的东西,有些钱就大手大脚的,怎么不省着点,要不给自己添点什么也好。」
神婆这是让步了,阴曹过去,把还瘫软在地上的一莱扶起来,安置在桌前坐好,还从始那里拿了一杯茶水给她,也给了神婆一杯,这才挤过去和神婆坐在长条凳上,手很自然就勾着她的,然后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七」。
至于说服神婆来跟她同住,这事还不急,她一定会设法让她住进新宅子享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