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般用过午膳,正想小休片刻,忽然院子里人声鼎沸,奴仆丫鬟们匆匆出入,不知在忙着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翠,怎么了?」窗边,贴身婢女正踮着脚看热闹,楚若水好奇地问。
「宫里来人,说是皇上降旨赐婚,这会儿咱家公子与长平公主一道在前厅听旨呢。」小翠答道。
赐婚?楚若水心头一紧,好半晌忘了反应,只觉得身子僵硬,片刻失去知觉。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料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本以为自己能镇定面对,孰料,真的面对时,却依旧乱了分寸。
一想到他即将属于别人,今后不能再似从前般亲昵谈笑,她便觉得此生似乎已走到尽头,独自面对水与天交界的苍穹。
她感到浑身冰冻,既害怕,又像处于迷雾般感到茫然。
顷刻间,她不知哪儿来的冲动,顾不得婢女诧异的目光,急切往外奔去。她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否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人在绝望之中,就会如此吧?这样仓皇无措,实在太不像素来心如止水的她了。
楚若水来得迟了,宣旨太监已经离开,前厅人潮亦已散去。据说,薛瑜此刻与长平公主退至书房,门窗紧闭,不知在谈些什么。
她向来不会偷听别人的私密谈话,但此刻,却忍不住踱至东厢,站在那花树下,临窗边……
借着风向,屋内的人声隐约传入她的耳际。她陡地发现自己若使起坏来,亦能瞒天过海,再警觉的人也发现不了。
「媺娖,不如我们离开这儿吧?」她听到薛瑜的声音,不似想像中那般欣喜,相反地,却有一种伤心的沉郁。
清帝降旨遂了薛大哥的心愿,为何他会如此反应?还盘算着要离开……
「去哪儿?」却闻朱媺娖冷冷地答,「如今已是满人天下,我们能藏到哪里?离了京,抛下这偌大家业,难道一辈子喝西北风吗?瑜,你冷静点儿!」
「我发誓,就算倾尽全力,也绝不会让你吃苦的!」薛瑜急道。
「就算不吃苦,也终究不会是公主的待遇。」朱媺娖丝毫不为所动。
「公主两个字,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他有些动怒。
「当然重要,一朝尊贵,永不自贱,你明白吗?我就是天生的公主,无论在大明还是大顺,永远不可能与市井小民为伍!」朱媺娖言语中满是自傲。
「那我们的感情呢?」他终于忍不住,道出衷肠,「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珍惜?真的愿意嫁给周世显?」
周世显?谁?楚若水怔怔地听着,心头一惊。
难道清帝降旨,不是撮合长平公主与薛大哥,而是另有他人?难怪薛大哥会如此焦急,如此郁结于心……
「你也知道,周世显是父皇在世时就给我订下的驸马,如今多尔衮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履行婚约,我怎能拒绝?」朱媺娖叹道,「若是抗婚,一则违背了父皇的遗命,二则也会得罪清廷。瑜,你该为我着想才是啊!」
「为你着想?」薛瑜苦笑,「这些年来,我的一举一动,哪样不是为你着想?可你呢?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
他忍不住火山喷发,按捺太久的委屈终于溃决——这样的结果,再隐忍的男子,也会难耐。而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
「呵,我真有这么重要?」朱媺娖嘲讽,「放心,没了我,天底下爱你的女子不会少,比如眼前就有一个楚若水,难道你丝毫没对她动心过?」
薛瑜怔住,良久沉默不语,愤怒似涨到了极点,沉声道:「我若对她动过情,就让我五雷轰顶,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此言一出,四下一阵沉默。楚若水撑在墙边,却终究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地滑下。
他要表达痴心,何必以她为例?又何必发下如此重誓?这让她情何以堪……
无辜的她,并不愿意成为攻人之矛,亦不想做他人防卸之盾。她早该远离这场是非,谁让她泥足深陷,自困漩涡之中?
接下去的对话,她无心再聆听。或者,屋内的两人也没再多说什么,眼见太阳渐渐沉下西墙,长平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书房内只剩薛瑜一人孤坐。
他很少饮酒的,这个夜晚,却不进膳食,只吩咐厨房端来一大罐花雕,自斟自饮,对影望月。
楚若水一直待在他的窗下,脚下发麻,彷佛失去了知觉,哪儿也去不了。
或许,她有些话要当面对他道明,所以哪儿也不想去。
收拾散落一地的心情,她终于可以撑起身子,推开他的门扉入内。屋内孤光,黯淡得很,在朦胧中,她只见他斜躺在卧榻上,似乎醉了。
「薛大哥——」她鼓起勇气挪步上前,思忖着如何开口。
对方没有回应,微闭双眼,半梦半醒,眉间似一夕之间多了一道深刻的坎儿,刀刻般令人心疼。
站在卧榻前,她深深吸口气,睫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泪水,所有责备的心情在瞬间化为怜悯,终究还是舍不得与他决裂。
原来,爱上一个人就是如此,哪怕对方犯下再大的错,亦会原谅。
将心比心,他自十六岁开始便拜倒在长平公主的石榴裙下,她又怎能责怪他情急之下的言论?
坐到卧榻旁,她轻轻替他合拢衣襟,以防酒醉的夜里他会着凉。她忽然觉得,此刻难得的安静,她与他,亦难得的亲近。
暗恋者的幸福不过如此,悄悄待在心上人的身边,不求执子之手,但求凝眸相望。他对长平公主,亦是这般感情吧?
所以,听到长平公主要出嫁,他才会如此愤怒,她可以想像当时那受伤的心情。
「媺娖……媺娖……」
他在沉醉中,忽然呢喃地唤道,楚若水心间不由得又是一紧。
他梦见了什么?与长平公主言归于好?还是花前月下,两人亲昵的画面?无论何种推测,都让她既心酸又羡慕。
「薛大哥,你放心,」她低声劝慰,「长平公主其实是喜欢你的,总会有办法让她回到你身边的。」
薛瑜似乎听见了,微微睁开双眸,怔视着她。
有片刻她以为他真的醒了,然而那迷离的眼神告诉她,其实他仍然神智模糊。
「媺娖……」冷不防,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哑道,「不要离开我……不要嫁给别人……」
他叫她什么?媺娖?
本对他有所反应感到惊喜,简单一声呼唤凝固了她所有的微笑,让她霎时不知所措。
「媺娖……为什么不说话?你当真要离开?你怎么舍得……」
他忽然手臂一敛,将她拢入怀中。楚若水瞪大双眸,「啊」的一声,跌入他的胸膛。
他紧紧的搂住她的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被他压转在身下,一时间动弹不得。
「薛大哥,你弄错了,我不是长平公主……」楚若水心慌意乱想阻止他,其实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尚未苏醒的他根本不明白。
她想挣扎,但稍微的动弹反倒激得他更强烈的束缚住她。
「媺娖,不要动……」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几乎能感到那浓重的喘息。「你让我很伤心,知道吗……」
怔愣中,他的唇已经覆盖而下,完全堵住她的惊呼。
楚若水整个人都傻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侵占了唇舌,掳走整个呼吸——原来,亲吻就是这样……
他的舌尖,像丁香一般坠入她的口中,温柔辗转,撩起一阵隐秘的驿动,让她刹那间感到天旋地转。
她的四肢变得酥软无力,卸去了防御的斗志,渐渐屈服在他的强攻之下,无路可退。
他的身躯像烈焰一般包裹着她,内心深处某种情绪彷佛被点燃了,让她既感到渴望又害怕……
「媺娖,我不让你嫁给他!留下来,待在我身边——」
他似命令,又似恳求,听在她耳里,激起一阵酸涩的泪意。
楚若水双掌抵住他的胸口,赌气地不让他再靠近。然而,这样的防御却诱使他另一轮更为凶猛的进攻,大掌一路往下……
……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本来她只想安慰他而已,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酸涩,痛楚,抑或有一丝甜蜜?
毕竟他是自己的心上人,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像此刻这般与他亲密接触,她该抛开所有负担,享受他的宠爱就好。
这个夜晚,就像地狱中开出绚丽的花朵,迷人却令人感到罪恶,她闻见那魔魅的香味,在身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