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回来时如意已经睡了,这会儿闻到菜香,他顾不得头脸还没梳洗,一骨碌跳下床,穿好鞋袜便朝灶房冲去。
“喝。”如意没意料后边有人,一转身就见一人影扑来,吓得脚一滑,差点跌倒。
“是我。”他眼捷手快搀住她,原本笑咪咪的眼瞳一见她眼下的黑圈,蓦地收敛。“昨晚没睡好?”
“没有,我睡得很好。”她强打起精神说道,不想教他看出她心头的忧虑。“干么起得这么早,我早膳还没备好呢!”
“你菜香一直往我那儿飘,我睡得着才有鬼。”说完,他凑身朝锅里一看,红艳艳、腴滋滋的腊肉正在锅里煎香,一把芦蒿已然洗切好搁在一旁;灶炉另一角,一盅米粥暗暗飘着米香。
“还要多久才会好?”闻着闻着,他肚子都饿了。
她四望估算。“少也要半刻钟,这道芦蒿炒腊肉做好,还有盘野菇得下。”
还要那么久!段柯古在好身后探头探脑,趁她一个不注意,一伸手就从锅里拎了块腊肉进嘴。
“烫烫烫。”他边嚷边嚼。
如意先前还在为她娘的身体烦忧,可被他一逗,不但忧惧少了,心情也轻松了一点。
“你这样子说是江州刺史,谁信?”这人真是宝极了,一点官样也没有。
“不信就不信,”他舔着肉香犹存的指头嘟囔:“反正我也没爱当官。”
“怎么说?”她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
“当官多麻烦。”他椅子一拉,一屁股坐下。“在朝廷,动不动就被皇上宣进宫讨论一些诗词歌赋;回到家,又得应付其它同僚的请柬宴席——我真的想做的又不是这些事。”
“你想做什么事?”
“四处游历,探访一些奇闻秘录,然后作成一部书,专门记载这些东西。”
“写了吗?”他开心的心情感染了她。
“还不成气候。”段柯古对自己要求颇高,下笔不够深奥精致,他自己也不满意。
她边切菜边问:“改天写成了,可以让我过目?”
“一定。”他爽快允。
有诗云“恨无知音赏”,对知情识趣的人来说,一辈子遇不上一句解心的知音,是再痛苦不过的事。而他何其有幸能在茫茫人海寻到如意这般心灵剔透者,怎么有不给看的道理。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境遇也是一奇,允不允我记下?”
“你会怎么写我?”正拿着木杓翻菜的如意回眸。
“就写你出身富贵,心性孝顺、生得一张芙蓉脸,纤纤手,还有一手绝世好厨艺,但就脾气倔,要你当人面前示弱,直比要你割心掏肺还难。”他意有所指地道。
她眼一横。“这是在骂我?”
“冤枉。”他双手一摊。“我怎么可能骂你?瞧你勇敢机敏聪慧伶俐,可说所有优点集于一身,就那么一点小小的、小小的倔强,只会让人觉得可爱。”边说,他另一只手边朝桌上的陶盘移动。
如意眼捷手快。“说话就说话,手干么伸来。”
“让我吃一口又不会怎么样……”他装出一副可怜样。
她就是不通融。“让你吃一口,你就还会有下一口、下下一口……没完没了的一口,我没说错吧?”
段柯古手一抱拳。“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如意是也。”
作态!如意好气又好笑。“回房等着,我弄好了就叫你。”
眼见无机可乘,段柯古只好摸摸鼻子回房间梳洗去。途中,段柯古遇上照顾曲母的婢女,他要她过来问话。
“大娘身子怎么样?醒来了吗?”
“没有。”婢女摇头。
他心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直挥不去。“我知道了,你晚点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是。”婢女答道。“大人还有别的吩咐?”
“没了,你去忙吧!”
婢女身一福,悄悄退了下去。
稍晚,如意请人来唤段柯古用膳。他喜孜孜来到饭厅,只见饭菜已上桌,但却不见如意踪影。
“如意姑娘呢?”他问婢女。
“在大娘房里。”
段柯古瞧饭桌一眼,依理说如意现以厨子身份跟在他身边,他实在不该一她同桌共食;可再一想她憔悴的模样,他决定稍等她一下。
有他一旁盯着,她多少会多吃一点。就这么办。
可没想到,才刚接近曲母厢房,就让他瞧见她边拿衣袖抹泪的画面。
他心一疼。“如意。”
一听见他声音,她赶忙背过身去。
这就是他刚才在灶房里说的,她的倔强、不肯示弱。
“你老跟我见外。”他手一揽将她转过身来,可她却一味低着头,不肯抬头见人。“我说过多少次,在我面前你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不要老撑着。”
她一颗头猛摇。“我不想坏了你心情。”
“你以为不在我面前哭,我就感觉不到你在强颜欢笑?”
听闻这话,她猛地抬头。“刚才灶房那些话,你是故意说的?”
“一半一半。”他老实承认。“我本来在你面前就比较肆无忌惮,刚又看你一脸憔悴,当然更要想办法逗你开心。”
如意发出一声哼,她一时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想笑。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旁人不可能看出异样,可她却还是逃不过他眼睛,好轻易就露了馅。
“跟大娘有关系吗?”他拉她入怀,胸口很快被她温热的眼泪染湿了一片。
埋在他胸前的脑勺轻点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啜泣道:“我娘……从昨天,就一直不断唤着我爹。不管我怎么叫她,她就是不醒……”
“药呢?有按时服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喂了,但呕出来的比吞进去的多……好像一副她不想活了的样子。”
“带我去瞧瞧。”他拉她走进她娘厢房。
就如她刚才说的,曲母一直不断唤着“谦郎”、“谦郎”。
段柯古轻轻摇她。“大娘,听见我了吗?我是柯古啊,那个常跑到您家吃饭的大个儿,听见我了吗?”
曲母其实没听见段柯古在喊些什么,可他低沈地嗓音,却勾起她某些回忆。
喊着她的,是她的谦郎吗?曲母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如意大喜,忙扑到床边喊叫:“娘,我是如意啊!您听见了吗?”
如意……是如意在唤她,女儿的声音犹如一盏微烛,让陷入迷雾中的曲母找着了方向,只见她身子略略颤动。
“太好了,您终于有一点反应了。”见她娘终于有了反应,如意开心得喜极而泣,将她的脸颊帖在娘亲冰凉的手上。
“我派人去请大夫过来。”段柯古说。
婢女应声过来。“是,小的就去,不过,大人您的早膳呢?”
在里去看顾她娘的如意听见,一讶。瞧他先前急吼吼的模样,她还以为他早吃完饭了。
“搁着,先去请大夫过来要紧。”
婢女身一福离开,换如意走了出来。“我娘就交给我,您先去用膳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他一瞅她。“不然我去把饭菜端来,我们一块吃?”
“您是大人,我怎好跟您同桌共食?”
“门关起来谁看得见。”他才不理这些教条。“我这就去端,还有,说不定你娘闻到饭菜香,会突然间转醒过来。”
娘又不是他!她心底想,可表情已不再坚持。
“我就去把房间桌子收拾收拾。”
曲母厢房,段柯古与如意相伴而坐,眼前,是段柯古去端来的一桌粥菜。
他挟起一口菜,冲着床上病人喊道:“大娘,您有没有闻到香味?今天如意熬了一锅米粥,炒了芦蒿腊肉还有一盘鲜菇,滋味好极了。您如果闻得嘴馋,可要再努力一点,早点醒过来。”
如意发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忧愁的情绪就维持不久。
“快吃吧!”她挟一筷芦蒿腊肉还有一盘鲜菇,滋味好极了。您如果闻得嘴馋,可要再努力一点,早点醒过来。”
如意发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忧愁的情绪就维持不久。
“快吃吧!”她挟一筷芦蒿腊肉进他碗。
段柯古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又伸出空碗,要她再添一碗。
说真话,因为担心娘亲身体,如意已经有两天没好好吃顿饭。但在段柯古唏哩呼噜声音的陪佐下,她也慢慢把碗里粥吃得精光。
他微笑地看她反应,他所以夸张表现,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好饱。”三碗粥下肚,感觉肚子已经撑到一个极致,可一瞧炒野菇无人闻问,他又忍不住举筷。
一口菇进嘴,他眼立刻惊艳亮起。本以为自己肚里再没一点余缝,可一尝之后他才蓦然发现,他还少了一样——
一个“合敛”的动作。
“很适配对吧?”她也跟着挟了筷菇吃。
“怎么会这样呢?”他狐疑地看着炒菇。“瞧它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吃起来感觉会这么对!”
“我爹说,这叫‘恰好的收场’。”她解释:“他说我们掌杓的人啊,不能一味打开客倌们的胃口,打开之后还要懂得收束,才是一个够格的掌杓。”
“说得真好。”段柯古佩服道。“哎呀,只能怪我来得太晚。要是我能早个一、两年下江南,就能跟你爹好好讨教一番。[熱%書?吧&獨#家*制^作]
她一睨。“又想把我爹写进子里了?”
“是啊!”他豪爽地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早个两年过来,说不定我们不会遇上?”
也对。世事难料,怎么知道老天所以安排他们现在,而不是早一点、或晚一点遇上的用意。
“你是及时雨,老来解我跟我娘的燃眉之急。”
他垂头一谦。“我很高兴你需要的时候,我正好就在你身边——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昨晚跟陆明定了个比试。”
两人热衷说话,没发现曲母在听见陆明时,眼皮颤了一下。
“什么比试?”如意放下筷子。
“割烹。”他详细解释昨晚的对话,还有他这么做的理由。“我有信心你一定会赢,所以赛后,我会当着周大人面要陆明把‘小莲庄’还给你们。”
如意当真没想过还有这法子,确实是个理想办法。“比赛的菜式是——”
“冬瓜盅。”
哎呦!她肩膀一缩。他什么菜不挑,竟选了一个最需要上好鲜料的菜色!
“你说比试时间什么时候?”
“三天后——不过眼下只剩两天时间。”
“不可能。”她不得不浇他冷水。“时间太短了,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备齐所有料材。”
料材不是上街市买就成?他一句话还没出口,只见如意匆匆取来笔墨纸砚,当着他面写下需要的东西,云腿瑶柱河虾蟹脚、莲子田鸡鲜笋冬菇,功夫足的不会额外添上烧鸭猪肚鸡肝鸽蛋种种滋腴之物……
“但我记得‘小莲庄’的冬瓜盅没这么多东西……”瞧着那洋洋洒洒十几样料材,段柯古一愣。
“那是灶房偷懒。”她叹气。“这夏季冬瓜当令,本就甘润多汁,马虎点只要滚上老母鸡汤,里边再添一点猪肚莲子鲜笋,就可以取名以冬瓜盅了。”
“真的做不来?”难怪陆明会一口答应比试,就是看准时间太短,他们不可能备得齐料材。
如意一脸愁。“我很想答应,但料材,实在让我没把握——”
“不,”突然有个声音插进。“你一定得去比。”
“这声音?!如意惊讶跳起,飞奔到她娘床边。“娘,您醒了!”
“如意,听我说,你一定要想办法赢回你爹的‘小莲庄’。”曲母拉着女儿的手不住摇晃。
“我知道我明白。”如意不断拍抚她娘的背,只怕她娘一口气喘不过,又厥了过去。“娘您先别急,慢点说,女儿会听您说去比的。”
“我梦见你爹……”曲母泪眼汪汪。“他一直拉着我的手问,‘小莲庄’呢?他的‘小莲庄’呢?我……我真没那个脸告诉他实话……”
如意忧愁地蹙紧眉,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娘说,这场割烹比试,她实在没什么把握。
一瞧如意脸色,段柯古马上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大娘。”他走来轻拍曲母的手。“您刚醒来,别一下说太多话,还得多休息。”
“你会帮忙吧?”曲母渴盼地看着他问。
“当然,大娘跟如意姑娘的事就是我段柯古的事,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竭尽心力。”
“好、好……”曲母连连说道,一脸欣慰。
如意感激一瞟。虽然难关还未解决,可经他这么一说,她心神就觉得稳定多了。
原来,这就是有人傍身、可以倚靠的心情。
稍后,婢女过来敲门,说是大夫已到。段柯古退出曲母厢房,跟如意约定忙完,园中小亭见。
半个时辰之后,才见她匆匆走来。
段柯古立刻放下书,倒了杯茶给她。“先坐着歇会儿。”
如意感激接过。
“才几天,你真的瘦了很多。”他心疼地打量她。
“一下发生太多事,任谁都会这样。”她羞涩笑。“不过现在我娘醒了,我心里一颗大石总算卸了下来。”
“大夫怎么说?”
“还是一样,让我娘多吃点好的,然后多休息,别让她太激动。”
“我一直在想我帮你定的那比试,或许太为难你了?”
是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上,毕竟她已经答应过娘,她一定会赢了。
“其实,我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她搁下喝尽的茶杯。
“怎么说?”
“我还有我爹的菜谱啊!”她瞅着他笑。“你想一道来吗?”
“去哪儿?”
“‘还朴庵’。”她站起身。“我想现在该是用上菜谱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