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常在九点半出现。
烫得挺直的白衬衫,深蓝色烟管长裤,脚上蹬着一双驼色休闲鞋,这是他惯常的打扮。
偶尔,他会套上一件量身订制的黑西装,要不就是勾在强壮的肘臂间。也只有在开会的那几天,他才会这般盛装。
他习惯把车停在街角,然后穿越马路,来到对街转角的行动咖啡车,跟下半身瘫痪,必须靠轮椅代步的老板买咖啡。
他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好人,百分百的好人,这一点无庸置疑。
他不是法国人——至少在移居法国之前,他领的护照是美国籍。
但他也不是纯正的美国人。
他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他的祖母是当年因战乱逃至美国的华人,那张深邃的脸庞,依稀可窥出源自东方的一抹神秘。
依西方人的眼光来看,他长相过于俊美,偏属阴柔,不够MAN,但在她看来,他与完美这个词同义。
尽管他长相漂亮,但他可不柔弱。他一周接受五天严苛的体能训练,平时养成晨跑与重训的习惯,体适能好得足以媲美特种部队。
九点四十五分左右,他会跟行动车老板结束谈话,拎着纸袋穿过马路,回到对街,然后笔直往前走,来到街尾的“茉莉”咖啡店,外带两份火腿乳酪三明治。
由于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与体力,他的食量一向很大,但他还是好瘦,即便合身衬衫与长裤,勾勒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可他的体态依然显得瘦削。
他好完美。
看着从对街“茉莉”咖啡店走出来的高大男性,迈动一双结实修长的长腿,一手拎着早餐与咖啡,一手抽过胸前口袋的雷朋墨镜戴上,她的心感受着前所未有的骚乱。
兴奋,雀跃,不安……这些情绪,全是她不曾经历过的。
“小姐,还需要咖啡吗?”斯文俊俏的男服务生提着咖啡壶走近,目光热切而直接地落在那张媚颜上。
这个外型娇艳的女客人,已经连续三个月,每天早晨固定在八点半出现,点一份餐,在固定的位子一坐就是一个多钟头。
服务生总会借口过来帮忙续咖啡,为的是找机会攀谈,但显然她对谁都没意思,即便有其他男客人主动上前搭讪,其中不乏时尚型男,或是高大俊男,她依然兴致缺缺。
“不了,谢谢。”毫无意外地,坐在红白蓝相间遮阳伞棚下的娇客,以一抹媚笑谢绝打扰。
目送失望的服务生离开,蕾妮﹙Renee﹚端起骨瓷杯耳,浅抿杯口,留下一记粉橘色唇印。
她抬起了闪着钻石般光芒的美眸,热切地望着斜对街。那副高大的男性身影,正拉开车门,滑坐入内。
望着那辆很有个性的骨董跑车驶离,她恋恋不舍的放下咖啡,拾起桌上的名牌手拿包,踩着设计性感的红底高跟鞋离去。
最后一次。这是她最后一次,放他走。
下一回再见面,她不会让他如此轻易离开。
她的承诺,比钻石更坚硬,更禁得起考验,不管是给别人,抑或是给自己的。
当蕾妮悠然踱过行人步道,彷佛骨牌效应般,一个接着一个,男性路人纷纷撇首回眸。
一七五的修长体态,兼具东西方优点的细致五官,神秘猫眼,珍珠白肌肤,饱满红唇,她简直是无数男人的美梦。
米白色骨董蕾丝洋装,宛若第二层肌肤,紧紧勾勒出妖娆曲线,裙摆下的纤细长腿,踩着她独有的节奏,每一步伐皆散发着过人自信。
蕾妮太清楚如何凸显与生俱来的优点,不管是脸蛋,抑或身材,只要精心妆点,她有信心,将近百分之九十的男性绝对会为她神魂颠倒。
她太清楚男人的弱点,更懂得如何跟男人打交道——特别是身分“危险”的男人。
但,那个男人不一样。
他不像那些身上充满腐臭味的男人,他不喜欢冶艳,讨厌招摇,排斥性感。
就某方面而言,他思想传统,作风古板,对付女人不怎么在行,更不善处理男女关系,经常因为独断独行的作风,搞砸了恋情。
她就喜欢这样的他。
坐进租来的红色保时捷,蕾妮伸手调整后照镜,朝着镜中娇艳得令人屏息的美人一笑。
“也该是时候了。”她轻噘饱满红唇,对自己说道。
她保证,明天,将会成为一个纪念日——
她与他坠入情网的纪念日。
今天绝对不是他的幸运日!
凯尔瞪着胸前那一摊咖啡渍,以及躺在脚边的外带纸杯,冷峻有型的浓眉深深攒起。
“啊!对不起!”娇嫩的嗓子在他身前响起,慌乱而无措,且是操着他熟悉的美国腔英语。
他并非器量狭小的人,但今天他实在倒霉透了!先是骨董爱车被拖吊,然后是他每日必吃,“茉莉”咖啡店的火腿乳酪三明治被抢购一空。
现在可好了,他刚买好咖啡,一转身就被冒失鬼撞上,毁了他新买的衬衫。
凯尔咒骂了一声,抽过柜台上的纸巾,擦拭着胸口那摊褐渍。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可以让我来吗?”女人懊恼又自责的声嗓再次响起。
“不必了。”凯尔冷硬而不耐的回以美国腔英语。
“嘿,先生,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是——”
凯尔霍然一个不经心的抬头,迎上一张惊慌失措的女性娇颜,当即一顿,停住手边动作。
毫无疑问地,眼前的女人绝对撑得起美女这个词,缎带般深棕色长发,一双藏着星光的猫眼,光滑的牛奶色肌肤,未沾染化学涂料的玫瑰色嘴唇。
但,这些都不是吸引他目光的焦点。
而是她干净的气质,及朴实平淡的打扮;一件米白色翻领钩针外套,里头搭配宽肩小可爱,下身是深蓝贴身牛仔裤,搭配方头豹纹娃娃鞋。
简单,素净,隐约还带着几分学生气息,让人猜不透她的年纪。
凯尔微眯起眼,眼前女人的外型,隐约勾动久远记忆中的身影。
米兰达。他的前女友,一个聪明又好学多闻的植物学家。
眼前这个女人,撇开容貌不谈,她的穿着风格与气质,极为酷似米兰达。
他跟米兰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只可惜,就跟前面几段关系一样,到后来她们都选择离开他。
因为没有几个女人忍受得了他对工作投入的狂热,更接受不了,总会有一段时间,他无预警消失,彻底失联,待到恢复联系时,他人很可能正躺在医院接受治疗,或者昏迷不醒。
就连他的亲人都无法接受,更何况是希望时时刻刻他能陪伴身边的女伴。
结束上一段关系后,他决定继续维持单身状态,不再浪费心神在安抚女人,或者给予承诺这种无聊事上。
“哈罗。”
女人娇柔的声嗓打断了回忆,凯尔飞快眨了两下深邃的茶色眼眸,意识返回现实世界。
“先生,你在生气吗?”女人可怜兮兮的瞅着他,那双无辜的猫眼,让人实在不忍心给予苛责。
“没有。”凯尔吁出一口长气,挑了挑眉头。“只是我今天有一个很糟的早晨。”
“噢,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她蹙起细眉,一脸真挚地说道。
“算了,反正已经够倒霉了,也不差再来个意外。”他自我调侃的耸了耸宽拔的双肩。
啊,好迷人。蕾妮在心底满足的叹息。
“可以给我弥补的机会吗?”她露出可怜兮兮的请求。
“不必了。”他爽快的挥手一笑。
“拜托。”她睁着一双星光熠熠的美眸,无辜哀求的模样,令人难以狠下心。
理智上来说,凯尔应该柔性拒绝——毕竟,他上班时间快迟到,而他还得绕去拖吊场领回他的爱车。
再来,此刻他体内酝酿的骚动,正是深受异性吸引,刺激雄性费洛蒙分泌旺盛的症状,相信他,一杯咖啡很可能会毁了接下来的半年。
是的,半年。他最长的交往纪录,不多不少,正好是半年。
眼前女人完全符合他心动的条件,只要再深入相处,而她的个性又不讨厌,他很可能会坠入情网,开口邀请她共进晚餐……或者消夜。
总之,他太清楚自己务实的个性,他是清楚目标,就会持续锁定,直到对方被降服,或是给出回应才肯罢休的顽固分子。
他不喜欢浪费太多时间在无所谓的事情上,例如:等待,猜测,犹豫。
一旦确立目标,他便会不假思索的攻下它,不管是该死的恐怖分子,抑或是他感兴趣的女人,全都一样。
“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也许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再搭配一份肉桂卷。”
女人朝着拧眉沉思的凯尔,绽放一朵玫瑰般的笑容,诚恳满满的表情,添了一丝娇憨,使她看起来有些天真,有些孩子气。
她一定经常把男人迷得七荤八素却还不自知。凯尔在心底暗暗想道。
“事实上,我——不赶。”那短暂的语调转折,透露了凯尔一瞬间的犹豫。
女人笑如晨曦下的蔷薇,眼神却如同花瓣上的水珠那样纯真透明。
他心动了。她很确定这一点。
“嗨,我是蕾妮。”她主动伸手。
“我是凯尔。”他爽快的给予一握。
柔软而细滑,带着一抹甜香。长久训练下来的敏锐观察力,使他不由自主地做出如是结论。
“很高兴认识你,凯尔先生。”她泰然自若的收回手,同时指着行动玻璃柜里的枫糖肉桂卷。“你喜欢肉桂卷吗?”
“当然。”他瞥了一眼沾满糖粉的肉桂卷,嘴角又扬高了些。“虽然不常吃,但我喜欢。”
不,其实他并不喜欢肉桂卷,而且不常碰,他之所以会说喜欢,全是因为肉桂卷是他父亲的最爱。
而他的父亲死于一场围剿恐怖分子的攻坚枪战,成为一枚挂于墙上的年度英雄勋章,从此肉桂卷成为凯尔想念父亲的代表性食物。
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提议用肉桂卷当作赔偿。
“坦白说,我很推荐这里的咖啡,但肉桂卷跟蛋糕可就不那么确定了。”
趁着四下无人之时,凯尔低下头,凑近她耳边低语。
算准时间,拿捏好角度,蕾妮侧着完美无瑕的娇颜,弯起一抹交换秘密似的调皮浅笑。
毫无意外地,这样自然而不造作的笑,彻底吸引了他的眸光,有那么一瞬间,她能清楚在他眼中看见着迷的火光。
她太清楚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而让男人爱上她,正是她的专长。
“我知道。”她小小声地说道,语气俏皮。
“真的?”他挑眉。
“但我还是经常在这里买。”
“为什么?”
“因为老板是个好人。”蕾妮飞瞥了一眼背对他们,坐在轮椅上的老板。
凯尔微怔,眼底浮现激赏的光芒。美丽,善良,不招摇,这个女人简直是完美的化身。
他有预感,再继续深入接触,他很有可能会爱上她。
当蕾妮从老板手中接过咖啡与包装好的肉桂卷,轻盈地转过身,并对他绽露灿笑时,凯尔刚硬的心被牵动,忍不住勾唇微笑。
看来,今天不是他的幸运日,但,却是他重新对爱情恢复渴望,坠入情网的纪念日。
一声口哨传来,弯身抱起纸箱的凯尔,皱起了浓眉,看向从身后走过的住户。
皮夹克配皮裤,铆钉手环与耳环,一头油腻的长发,手边勾着一名衣不蔽体的辣妹,他敢保证,这个家伙绝对是个麻烦。
“噢,凯尔,我真不晓得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一旁怀中抱着纸袋,用肩膀撞开枣红房门的蕾妮,撇首对他发出由衷的感谢。
两个礼拜前,他们在行动咖啡车前,因为一杯翻倒的咖啡结识,在这之后,他们有过一次午餐邀约。
用餐时,她“偶然”聊起自己不久前,刚从巴黎搬迁至里昂,前不久因为租房纠纷,被迫迁离原来住所。
毫不意外地,她无奈的神情,引发凯尔旺盛的恻隐之心,正义感过剩的他,自告奋勇帮她搬家。
“我有问过你,为什么会选择搬来这里吗?”
当凯尔走进老旧的公寓,他本能的梭巡过室内一圈,短短几秒内,将动线掌握清楚,并在脑海中演练过各种可能的危险性。
例如,发生火灾时,该从哪个方向逃离,或者,当有歹徒入侵时,又有哪些合适躲藏的地点等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找房子,我是在广告传单上看见出租资讯,跟房东聊过电话后就草草决定。”
蕾妮将杂物往沙发上一放,走到落地窗前,拉开明显有割痕的窗帘,让午后的阳光流泻而入。
“这里不安全。”凯尔笃定而干脆的做出结论。
背对着他的蕾妮,悄悄弯笑,在转身的瞬间,娇媚小脸已换上诧异的表情。
“为什么这样说?”美眸困惑地眨动。
凯尔严肃地说道:“你看,这间公寓太老旧,房门太薄,门锁也只有一道,出入分子又复杂,实在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单身女性。”
“真的吗?”她一脸迷糊的左右张望,彷佛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建言。“原来这间公寓这么糟糕?我都没发现这些问题呢!”
善良的迷糊小姐。凯尔在心底皱眉想道。
“难道在打契约之前,你没来看过公寓?”他放下纸箱,盘起强壮的双臂,语气下意识转为严厉。
她咬咬下唇,表情无辜得让人不忍。“因为当时我的工作太忙,实在分身乏术,况且房东很贴心的把公寓照片email给我,我看过照片后觉得很不错……”
“那些照片肯定有加工过。”他冷冷地说道。
“好吧,我必须承认,实景跟照片确实有些出入。”她沮丧地垮下纤细的肩膀,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瞥见她如此单纯的反应,越发刺激凯尔的雄性保护欲。
“这样吧,我帮你加装一道门锁,还有,麻烦你把契约书拿给我,我想我有必要帮你确认一遍。”他不容拒绝的说道。
她露出感激不尽的笑容。“噢,凯尔,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甜甜的嗓音落下,她顺势凑上前,踮起脚尖在他颊上一吻。
那是个感谢吻,却甜美得让凯尔浑身紧绷,体温瞬间升高。
她的气味像极了太妃糖,又甜又香,能够轻易勾起男人的渴望。
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龙蛇混杂的老旧大楼,实在太冒险,也太危险。凯尔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