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响,她以为张柔忘记什么东西回来拿,却看见了一脸阴翳的奚成昊,他似乎算准了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进来以后顺手拧上了门锁。
简思浑身发僵地坐在座位上,有些无措。
“意外么?”他冷笑,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直直地看她,他不信蒋正良没和她说,果然,她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意外,打听她的情况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回来后并没打算找她,怎么会今天去问正良?眼睛深处的微光亮了亮,她猜到原因。
“一个家里困难的小助理,能穿这么好的衣服,纪桓买给你的?”他讥嘲地瞥着她。
简思没有回答,看来他不只问了她的手机号码。他一定知道她和奚纪桓什么都没有,这么说只是想让她难堪吧?她不想解释,没必要。
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口气变得不那么尖锐,“你爸死了?”
她突然抬起头,看他的眼神让他的心一刺。
“对,我爸死了。”她直视着他,语气冷硬。
如同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她冷冷地看着他,她听不得他这么随便地说起爸爸的死,这么多年练就的冷淡和忍耐就被他这么一句话轻易击溃。她受不了他说起她爸爸!
他皱眉,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眼神深冥地看着她没再说话。
他不说了,她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平时的怯懦和隐忍不见了,她看着他,嘴角竟浮起淡淡的笑。奚成昊抿紧嘴唇,她这么笑的时候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过去的简思,也不是现在的简思。过去的她没有这么冷冽的眼神,现在的她也不会这么凌厉怨恨,她……是谁?
“五年前的那天,下了大雨。”原来她记得这么清楚,只要她愿意翻开记忆,那一夜赫然如同昨天,她笑笑,五年了,她连自己都欺骗的这么妥当。
奚成昊的手暗暗抓紧椅子的扶手,阴沉的脸色失去镇定,显然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个雨夜。
她说起往事的时候,眼睛里半点水光都没有。
“我爸爸去了你家,为了他不要脸的女儿,去哀恳你的父母给我一个交代,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交代。”
他眼神更加幽深,这他……都知道,他父母说了什么他也知道。那年他还没到二十岁,在他父母的眼中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的人生刚刚开始,而且注定辉煌,他的恋情在父母眼中不过是少年对欲 望的好奇。当初的简思,在他父母看来不过是儿子人生路上的一粒尘土,前面有无数闪烁的钻石等待儿子随心挑选。
简思沉默了一会儿,他父母说的那些话,她竟然能回想的一字不落,他家的豪华,甚至他家那张沙发的花纹她都记起来了,因为那天她没勇气抬起头,就死死地看着腿边的沙发。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距离,她和奚成昊之间山遥水远的差距,他并不是学校里俊美帅气的学生,并不是和她肌肤相亲的男孩,他……是个王子,生活在那么奢华世界里的王子。爸爸带她来他的家,仅仅是看见那占地广阔的庭院,她的心就瑟缩成了卑微的一团,也许那时候她就明白了……嫁给奚成昊,是多么渺茫的一个奢望。
她没重复他父母的话,没办法重复,那晚她所感受到的耻辱和羞愧……让往后的那些闲言碎语都如同打在玻璃上的小石子,发出吱嘎难听的声音却毫不影响她的内心。那些一针见血的话让她的爸爸无法辩驳,她的处境让爸爸无法挺直腰杆,那么难堪的话,那么难堪的态度……一一忍过后,爸爸碾过最后尊严的渣沫挤出一丝微笑说:“我女儿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只要你们肯了解她,你们就会喜欢她。”那一刻,她希望自己就此死去,养育了她的父亲,因为她而蒙受了这样的羞辱。
妈妈发现了她身体的异样,惊怒忿恨,爸爸却劝住了她。简思记得爸爸对妈妈说的话,记得他说那番话时每个细微的神情,他是那么地信任自己的女儿。爸爸说:“秀容,你先别生气。思思一定是真心喜欢那个男孩才会这样的,才会想为他生下孩子的,思思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儿。”
母亲仍然无法原谅女儿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无法容忍当公主一样宠爱的女儿会落到如今的田地,更无法原谅那个共犯的男孩迟迟不向家里说明,只轻飘飘地要简思先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孩子,他的父母仍不同意怎么办?
让简思带着孩子,一生背负个未婚生子的恶名?或则夺走孩子,让简思永远只能当一个罪人般的母亲,看一眼孩子都需要向他们乞求?
那个男孩子到底太年轻,养尊处优处处受制于父母,指望他能负起责任,难!
简国沛也同意妻子的看法,孩子们到底还小,生儿育女的责任重大,并不是他们能承担的。虽然对方家世显赫,作为父亲他要为女儿努力争取。虽然整件事算不得光彩,但女儿在他心里还是纯洁无暇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只要对方的家长能见见她,肯了解她,他有信心他们会喜欢上乖巧可人的女儿。所以他不顾简思的反对,在妻子的支持下,带着简思去了奚家。
这些在奚成昊父母的眼中却是另外一回事,一个不到十八岁就怀上孩子的女学生,品格能好到哪儿去?一怀孕就和家人杀到男方家里软磨硬泡地要求结婚,如此明确的目的是为什么?他们的儿子都还没和他们说,她家已经上门谈及婚嫁,任他们百般刻薄,仍能忍气吞声,这副嘴脸实在让人不屑。
从奚家豪华的大宅里出来,大雨瞬间浇湿了默默无语的父女俩,她记得爸爸为她拉开车门,那痛苦的表情让她悔愧到极点的心撕裂般剧痛,他说:“爸爸真没用,如果能让思思住这么好的房子,有这么好的家世……”他转头看奚家那栋在阴暗的雨夜显得格外辉煌的豪宅,雨水顺着他的脸流淌着,头发颓然贴着耳鬓,“就不用让思思受这样的侮辱了。”
她哭了,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然没埋怨她一句,宁愿责怪自己也不忍责怪她。
直到闭眼离去的最后一刻,她仍是爸爸心中的公主。
所以,当她的母亲用恶毒的话语咒骂她的时候,她竟然很感激。她多么希望爸爸当初也这么骂了她,打了她,这样……她就不会这么愧疚了,愧疚得比死都绝望,因为她连声对不起都来不及对爸爸说,连改正错误的机会都不再有。
爸爸死去的当天,她就做了流产,葬礼上她的身体在不停的流血,身体的疼痛却怎么也无法减轻心里的疼痛。
她闭了下眼,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平复了一下微喘,说:“回家的路上我爸爸犯了心脏病,死了。”必须用冷淡的语调才能说出这句话。
他深幽的黑眸倏然一凛,她爸爸……是那个雨夜死去的?!
当时他去质问她的时候,她没有说!
他那时候太恼怒,太失望,忽略了太多的事情。
他痛恨她和她爸爸冒然去他家摊牌,让他们和自己父母闹得毫无挽回余地。无论他们出于什么动机,这样的举动都让他恼火。她让他在父母面前毫无胜算!让他的计划不攻自破,让他像个傻子一样愚蠢可笑。
她不信他!她根本没听他的话,按他的计划来!那个孩子不生下来,以他父母的标准,她根本一点儿胜算也没有!他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会在事情还有余地的时候妥协,只是个尚在孕育的胎儿,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能算是谈判的资本。
他那么郑重地对她说,要信他,她呢?仍旧以为他不愿直面责任,一拖再拖,拉上父母去讨说法,要名分,甚至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更让他不能原谅的是,她要是真像她双眸含情看着他时说的那么喜欢他,又怎会在仅是遭到他父母的拒绝后就打掉了孩子?她甚至不给他挽回的机会!她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他父母和他说了很多,要他对这个女孩子,对这个女孩子的家人换个角度去看,他们告诉他,世界并不是年少的他看见的那么简单。他去质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告诉他一个答案,孩子她打掉了,她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他不知道……她爸爸就在那晚死了。
他相信了父母的判断,这个女孩子在彻底觉得没希望之后,像对待投资失败的商品,把孩子利落地处理掉了。她可曾想到他的感受?他是那个孩子的父亲!那么年轻的他,决定负起这个责任并不轻松,可他仍然盼望孩子的降生,因为孩子的妈妈是她!
如果她能和他有一样的感受,她怎么能抛弃这个孩子?
五年了,他以为自己不曾遗忘她是因为少年的初恋之痛。
那日的偶遇,见她过的好,见她能冷漠地看着自己,他觉得该释然了,她和他都沦为彼此不愿想起的青涩回忆,也很好。
她和纪桓……让他无法遏制自己去打听了一下,结果让他意外,她并不像他看见的那样生活优裕,她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这几年似乎过的很苦。
他并不想去分析今天来找她的原因,他只是拗不过自己!五年了,他仍然不能像想象中潇洒。只是这趟来……却似乎揭开了遗落的过去。
下午五点的天色在这个季节还是很明亮,但毕竟清冷了些,阔朗无人的经理办公区让沉默显得更加凝重。简思没去看奚成昊的表情,他只是一句话不说的坐在她对面,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简思看着桌面上的鼠标,突然觉得十分可笑,这个场面她不是没想过,当着他说起过去,说起那个改变命运的雨夜,她觉得他理所应当悔愧交加,但现在,她发现那只是改变了她命运的夜晚,于他……并无多大影响。
她终于有机会说出压抑在心中五年的怨怼,却连她自己都觉得对他毫无杀伤力。一句话说完,她再也没话好说。就算她跳起来声泪俱下地谴责他,她又该谴责什么呢?当初不是他让她去摊牌的,不是他让爸爸的心脏病发的,不是他不要孩子的……甚至不是他提出别再有瓜葛的。
真的有了清算的机会,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清算的资本。
她不再是十七八岁爱情大过天的懵懂少女,她自己都觉得理智得有些悲哀。他是抛下她一走了之了,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没拉她一把,那又怎么样?爱情,只是一种感受,而非义务和责任。
何况当初是她自己一头栽下去的,他不曾威逼强迫她,她甚至还为获得了他的心而感到幸运,为女孩们疯狂追求的冷傲帅哥喜欢她而沾沾自喜。硬要辩个对错,她也赢不了,桩桩件件……她要向他追讨什么?
是的,她不欠他。
真到了面对面说起过去的时候,她才赫然发现……他也不欠她。
他并不是她什么人,他走了……她又能如何?
“思思……”他的声音有些涩,这个名字,他五年没叫过,如今再喊出口,却带了难言的苦涩。
她的心一缩,再听到他这么喊她,并不太难过,只是心底泛起淡淡怅然,他喊她名字时再也无法让她感觉幸福。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么?”他问。
她笑了笑,真是可悲,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运。到了此时此刻,这个男人仍能用施恩的口气问她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因为他是集团的少东,而她……是个家庭贫困的微贱助理,他觉得她应该有求于他,她缺钱,他有。
原本他们之间也只有少年时单纯的爱情,时间让爱情消亡以后,他能这么说,还算够意思,至少他没忘记她,没把她当成陌生人。她可以接受正良和张柔的帮助,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他的!
她知道又犯了落魄凤凰的毛病,摇摇头,她自嘲地笑了笑。
“奚总,你来找我有事吗?”一阵无妄的情绪过去,她又恢复了常态。时间如水不停歇地推动着他们向前漂流,她和他早就不在原本的地方。
他皱眉,一声奚总打破了所有迷障。她从过去挣脱了,他也是。他今天的来,不过是积蓄五年的冲动,其实……也没剩多少,只是如死灰里的微微余烬,风一吹就灭了。她的这声“奚总”就是这阵冷漠的风。
过去有多少隐情,是让他意外,让他倏然愧疚,责怪自己当初的鲁莽和武断,但那又能改变什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一幢大楼崩塌了,无论因为何种原因,也不可能恢复旧貌,就算有心重建,也绝不会是原本的模样。
虽然分手得那么决绝,他仍然记得她娇柔甜美向他倩然一笑的样子。残存在记忆里的朦胧影子如今彻底消散,只有眼前这个低眉敛目神情淡漠的女人。如同一株败草,终于断了根,他拔除的时候已经作好了准备,虽然心里空落落的,也并不算意外。
“我来,是想和你谈谈纪桓的事。”他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早就为自己想好的借口,说来很是顺溜。
她呼扇了下睫毛,果然,一点儿都没猜错。所有人都是来劝她不要对奚纪桓有什么企图,她配不上他,然后她就会受伤,说起来……都是好意。
“你……”他皱眉,“纪桓不行!”
“嗯,我明白。”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抬,就好像他说了件她早就知道的事,她平静得接近无动于衷。
他的眼神深了深,其实他无需解释,但他还是听见自己说:“我不是别的意思,纪桓的个性……并不适合你。”等纪桓三分钟的热度过去,受伤的还是她。
她点头,“知道。”
看了看表,这并不是礼貌地表示送客,是她真的不能多耽误,妈妈还在家等她做饭。
他轻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那我走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奚总。”
奚成昊回头看她,她没想到他这么快转身,目光不及避闪,相视又觉得尴尬,她垂下眼,真正的面对了过去,让她无法再直直盯着他。
“过去的事……当着我的上司再别提起,好么?”
他抿了抿嘴,眼睛清冷的眯起,决然说:“好!”看来他和她的过去真的只是她的负担。
得到了他的承诺,她松了口气,以后再不必担心他和她的曾有的关系影响到现在的生活,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她知道的。
抓起桌面上的钥匙,才发现奚成昊说完了话并没离去,正表情沉冷地看着她。她皱了下眉,不知如何催促他,他察觉了她的焦急,深幽的黑眸一凛,冷漠地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