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盛装打扮,依然穿着寻常的胡女妆束,走进朱蜃国皇宫最至高无上的殿阁,看着站在她前方的乔允扬。
此刻,他就站在丹陛之前,虽是一身的常服,但是,她能看得出来那襟领上高贵的纹饰,属于帝王所有。
在眼前的他,令她觉得陌生,就连他此刻眼眸之中的激动狂喜,她都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
“容容。”他向她踏前一步,柔声地唤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想在他刚硬如镌刻的眼眉之间,寻找往日的熟悉。
见到她闪躲般的后退,乔允扬的心窒了一窒,他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却在这一时片刻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话说从头。
“你,其实不爱我吧!”她微微地昂起下颔,微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的嗓音微沉,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心里很清楚,不知为什么我这些日子老是在想,你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替你撑住‘龙扬镇’的人,因为唯有你能够信赖的人掐住那个关隘,才可以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放心跟朝廷作战,在你的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只要那个人心是向着你的,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无所谓,是不是呢?”
话落,好半晌的沉默,几乎在他们之间冻成了冰霜。
而乔允扬听出了她话里的试探,知道她所说的并不是一时的突发奇想,而是在她的心里,已经有几分笃定。
蓦然,一抹浅得近乎幽微的笑勾上他的唇畔,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只是,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乎。
“是,我是。”
“你说什么?”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她反倒愕然了。
“我说,你猜对了,一开始我接近你,想要娶你,就是为了要利用你的聪明与强悍,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为我所用。”
“你住口!”
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喝止,他以极淡静的嗓音继续说下去,“你说得没错,在我昀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早在几年前,从你接下‘庆余堂’的帐计之权时,我就一直看着你,所以你说错了,绝对不是任谁都可以,你是我看中的人,我想要的人只有你一个!”
“所以我是你的‘独一无二’吗?好奇怪,我听完之后,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说该怎么办呢?”她定定直视他,看见他嘴角紧抿,那一副拿她没辙的熟悉表情,如今见来,竟教她觉得可恨又可笑,“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要对我说实话呢?”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吞下喉间的梗滞,冷着脸,硬着心,不让自己在这个时候示出软弱。
“因为你问了!若我现在不对你坦诚,这一瞒,就会是一辈子。”
这一刻,她好恨他!她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继续骗她、瞒她?!
“你有想过,我可能会被杀掉吗?”
“想过。”
“你忍心吗?”
“不知道,但必要时,我想我能。”
夏侯容容闭上美眸,这一瞬间,她感觉背上的箭伤在痛,心也在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她深吸了口气,柔软的嗓音带着轻颤,“这些年来,每个人都道你心狠,就只有我以为不是,我以为天下人皆错,只有我的想法是对的,殊不知,原来只有我,才是被骗的笨蛋!在外人的眼里看来,在我们之间,处处都是我赢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原来我输得好惨!我输给了你,什么都输了,输到一点都不剩了!我不过是你的一颗卒子,不会回头反顾的卒子!”
“不,容容,你对我的意义,不只是如此而已!”他急着想要解释,“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听我说,我可以告诉你实情——?!”
“不必了!如今真相大白,你想说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殿门口步去。
“你要去哪里?”他喊住她。
“回家。”
“你想要回京城去?”
“你把‘龙扬镇’给我了,你忘了吗?”她回过美眸,噙起一抹浅浅的笑,仿佛在说他的话听起来真有趣,“若是从前心高气傲的我,或许会一怒之下,把那地方还你,可是我不是从前的夏侯容容了,而且,我静心想过,这些年来我所吃的苦,所犯的险,绝对值得拥有那个地方,所以我不会把它还你,现在,它属于我,我要回去属于我的地方。”
“容容!”他箭步上前,大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紧捉住不放。
她使劲儿想挣开,终于在发出近似疼痛的呜咽之后,逼他放开掌握,她曲起手,按住被他握过的地方,“不要喊我,从你写下‘放妻书’的那一刻起,你与我就再也没有一丁点关系了。”
“容容!”他再喊她,这声呼喊中,有他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别喊我,汗王陛下,你已经如愿见到我了,该满意了吧?”她闭上美眸,深深地喟叹了口气,昂起带着一丝苍白的娇颜,再睁开的美眸之中,已经是心若止水的淡定,“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如今,还我自由吧!”
她坚决要走,他无力挽留!
在她离开之后,乔允扬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大殿之内,面无表情,只是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因为被深深地挖空,而狠狠地痛着。
这时,端王带着几名将领进来,见到他失神的模样,颇不以为然,“你没有告诉她,我国答应与中原议和的真相吗?这场仗我们不见得会输!是汗王你最后放弃,才会功亏一篑——?!”
萧刚蓦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激动的端王,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在这敏感的时刻多说话。
乔允扬无心注意一旁众人的动静,只是出了神似地陷入思绪之中。
十年。
这一场局,他布了整整十年,总以为万无一失了,却没料到,竟然到最后,老天爷开了他一个大玩笑,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意外”!
蓦然,乔允扬放声大笑,心痛至极的大笑,仿佛颠狂了似的大笑,洪亮的笑声响彻了整座大殿,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哈哈哈……”
他觉得可笑,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可笑的事了!
这时,一旁的端王与将领们见他狂肆的笑,不由得面面相觎:都是惊疑不安的,因为,他们从未见到这个男人如此失控的模样。
这几年,他们在这位汗王的身边,只见过他从容的冷静,运兵如种的睿智,在他的带领之下,他们的心里都很笃定,问鼎中原绝对不是梦想。
而如今,看着眼前的他,让他们只有一个感觉。
原来,他们以为天神般的汗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是一个有爱有恨,会悲会痛的普通男人……
“小娘,看样子,今年的芍药应该会开得特别漂亮。”
“嗯。”
夏侯容容与乔裴意坐在“昊风院”的院子里,石桌上摆着简单的茶食,在他们周围有几盆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是完刺不久之前,让人从洛阳那里带来的,总共几十盆的芍药花,夏侯容容指示摆放在几个地方,就连总号的大堂里,都有几盆,她笑说多摆几个地方,到了开花时,才能到处生香。
她曾问完刺,洛阳出名的是牡丹,为什么不是送她牡丹而是芍药?
因为他说,你虽有牡丹之姿,却似芍药不屑做百花之王,而且牡丹不若芍药,花开生香,我也认为,芍药较之牡丹,更胜一筹。
夏侯容容不必细问,也知道完刺口中所说的那位“他”是谁,也因为知道,所以她也懒得再问,盛情难却地留下了芍药花,眼看再过几日,就会盛开。
“风爷?!”
“阿爹!”
老谭与乔裴意吃惊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听见他的到来,她没有回头,身子却是不自禁地泛过一阵轻颤,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背后,用他那双灼锐的眼眸直盯着她。
“老谭,送客!”她没有二话,下达逐客令。
“风爷……”老谭一时左右为难,看着乔允扬神色沉静的脸庞,两边都是主子,该听谁的,令他不知所措。
“阿爹还回来做什么?当初你不要小娘,狠心让小娘一个人面对凶险,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乔裴意再忍不住气愤,开口大骂道。
“裴意,你长高了不少。”对于他的指控,乔允扬不怒,因为,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事实,自己没有抵赖的余地。
夏侯容容拉住裴意的袖子,轻轻缓缓地对他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
“小娘……?!”
“如果你还想说,就出去。”她放开手,别开娇颜。
乔裴意一肚子怒火,不泄不快,但是,眼前是他最敬爱的小娘,她的话,他又不能不听,最后,他只能咬咬牙,大步走开,眼不见为净。
在他走后,夏侯容容给了老谭一个眼神,知道老人家的左右为难,便让他退下,不让他在两个主子之间挣扎难舍。
“裴意说得对,事到如今,你还回来做什么?”终于,在老谭走后,她站起身,回头面对他,“如今,这里已经没有等你回来的人了,汗王陛下。”
“收回你的那句尊称。”面对她的冷淡凝视,他笑得十分灿烂可掬,“如今的我,已经不是汗王,端王……不,如今的新汗王以我不再适任为由,逼宫将我逐下汗位,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我想说回来老地方,讨个小官的差事做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你到底又想做什么?”她泛起苦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男人总能给她带来措手不及的震撼,“不,我们这里不过是个小地方,小庙容不下大佛,无论你现在是什么身分都好,都请回吧!”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应该留我下来才对。”
“是吗?我倒以为,一个聪明的人,不会把吃人的老虎养在身边。”
“那你说说,一个最资浅的学小官,最大的本分是什么?”
任劳任怨,任凭差遣!
这八个字,几乎是同时在他们脑海里浮现,而夏侯容容心里觉得好笑,因为她不敢想像把这八个字,加在乔允扬的身上。
“不——!”她才正想开口,一瞬间,右肩背上的伤口再度泛起刺骨的疼痛,让她的脸色一瞬间为之惨白,她伸手按住了肩膀,微弓起身,越过他的身畔,朝着院外喊道:“婉菊!婉菊!你快过来……”
“容容,你是怎么了?”乔允扬心下诧异,追上前,大掌握住她的右腕,立刻听见她近乎悲鸣的惨叫,“容容?”
他沭然放开掌握,见她回过眼眸,瞅着他的眸光,怨怼中含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