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侍卫领命而去。
徐达坐在车内一角,笑道:“多谢王爷体恤。”
“二姑娘看似康复,但面容尚有些许苍白,这一路上多有不便,请不到真正的好大夫,等到了大魏还是请大夫彻底检查一番才好。”
她瞟瞟他,心知他对西玄大夫没什么信心。西玄大人寿命约莫五十上下,能活到六十已是极限,但大魏不同——
她微地倾向他,神秘兮兮地问:
“王爷,听说大魏的老人家真有人活到七、八十?”
她略带孩子般好奇的神色,令他嘴角变起。他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但大魏确实不只一人活到七十,我记得当年一路到西玄的路上,曾在大魏国土内遇上好几个近八十的老人家。”
她眨眨眼,有点不可置信,又问:“满面皱巴巴?”
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满面皱巴巴。”
“贝齿掉光光?”
“这我倒没注意。”他轻笑出声。
她扬扬眉,不予置评。她是井底之蛙,身在西玄京师十九年,几乎不曾见过什么七十岁的老人家。在西玄王十已算老了,父亲颜面虽是保养得宜,但也有五十五了,这也是父亲近两年放弃再生孩子的原因。
活这么老做什么呢?脸皱到亲人都认不出来了,牙也掉光光,连床也上不了,活到那时实在人生乏味,还不如像西玄这般,把生命全在年轻时候燃烧殆尽。
她又偷觑一眼李容治。光想像这么俊俏秀美的男儿满脸皱纹开满菊花的模样,她就先行崩溃了。
不过显然,西玄皇室非常喜欢菊花盛开在脸上的老样儿,时时派医者前往大魏取经,盼能在脸上多开几朵花。
也难怪李容治不怎么信赖西玄医者,西玄大夫下药治病习惯下重药,在最快时间里将体能提到最佳状态,就像她现在,任谁也看不出在短短几个月内她曾七孔流血过。
她又眨眨有些模糊的目力,有事没事就翻翻李容治丢给她的大魏典章制度。
大魏的制度跟西玄没什么两样……唔,民风稍稍保守了点,难为李容治这保守的皇子在开放的西玄熬过那么多年。
典章制度里没有提及现念大魏皇室的恩怨情仇,她偶尔听临秀提及,大魏一王一后十二妃,五名皇子,李容治排行第三,本来他与皇位无缘,但去年大魏太子失德,龙颜不只大怒,怒极下废去太子,本有意改立二皇子,但最后竟在今年立了李容治为太子。
刀子记得临秀说到此处时,巧妙地避开原因。她想,多半是李容治暗地却了什么手脚,也或者,是大魏朝中他收买的人心太多……
天下各国皆有默契,若然贝子成王,是要送回去的,再由其他世子或皇族担任质子,但,这仅仅也只是口头上的默契,从未实践过,因为各国交换的质子多半都与皇位无缘。
他朝他温笑道:“二姑娘何以如此打量我?”
她偏头,任着一头青丝自由蜿蜒在车上。道:
“徐达在想……以往在西玄曾听说大魏一王一后制,虽然已经有好几任君王不再依循这制度,但大魏皇帝先迎正后,再纳妃子这制度没有变动过。君王在迎正后前的男女情事,自是有人记录得清清楚楚,在大婚时将这份记录呈给皇后……王爷,这对男人来说真真辛苦了些。”
车门外的临秀闻言,连咳好几声。
民风保守,民风保守啊!徐达打量但笑不语的李容治。
自她康复后,李容治一天里总有半天以上跟她耗在同一辆马车,车帘是掀起的,以表各自清白。
当然,所谓的各自清白,不如说,是李容治的清白吧,她所过宽敞的马车,足够两人在里头翻上两滚了,她又觑着那面目俊朗、风神秀雅的李容治。
多亏她意志坚定啊,未来的大魏皇后该感谢她,要不,依李容治这般亲切的收买手法,她要开口把车帘放下,两人在车上滚一滚,不知这个未来皇帝肯不肯以这方法牺牲一下彻底收买她?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
她有些倦意,遂托腮倚倚着小桌闭目。
轻暖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想都不用想是谁在看她。看吧看吧,她已经什么都不介意了。
“二姑娘的眼睛可要多多休息才好。”
她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意识慢慢散去。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点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
这真像是她神志不清那时温暖的感觉,只有在那时,谁也伤不了她,谁也利用不了她。只恨那样的日子太短,如果一辈子都能忘了自己叫徐达有多好。欢欢喜喜,无尤无虑,可异,真的好可惜……现在只能在梦里梦见这份温暖。
“王……”临秀张口欲言。
李容治看了他一眼,眼儿轻变,示意临秀合上车帘,遮住些许阳光。
临秀一向忠诚,即使觉得略略不妥,也是仔细拉上车帘。
阳光立时撤出车内,两人隐在昏昏暗暗的密闭世界里。
李容治看着他神色隐隐带着满足,自己的右手就这么被紧紧攥在她颊旁,抚平她心底每一道伤痕的渴望……她轻浅的呼息忽地拂过他的指腹,令得他手指微地一颤。
他收起心思,右手仍任他抱着,继续翻着他的书。
这是西玄人,那是大魏人,这是大魏人,那是西玄人……徐达看得目不暇给,可谓眼花缭乱。
“两国交界总是如此,相互贸易、通婚,甚至今日在这里过节,明天赶过河去过大魏节度也是有的。”李容治坐在简陋的怕铺里,暖笑道:“二姑娘要认人也容易,衣着上很好分的。”
徐达应了一声,观察个老关天,笑道:
“西玄人高了点,大魏人矮了点。”
在旁的临秀面部一抽,直着腰地站着。
李容治只是微微一笑。
她又道:“感觉上,西玄人奔放了点,大魏人娘腔细致了点。”
临秀的脸皮抖了两下,看向好脾气的自家王爷。
“西玄男人步伐大了点,大魏男人走路太斯文了。”
临秀终究憋不住了插嘴:“二姑娘这话未免太亏大了点。这天这么黑,你看得仔细么?”
徐达看他一眼,指指临秀,再指指另一桌独自用怕的乌桐生。
“下马车时我看大公子走两步,你就要走三步,我确实数得仔细。”临秀清秀的脸龟裂了。
李容治失笑道:“临秀只懂几套拳脚刀剑的功夫,乌大公子是天生才,武艺超群,两方比不得的。”
“……您这位侍从不是……”及时住口。
“嗯?”李容治见她不好意思说,遂笑:“但说无妨,临秀也想知道。”临秀熬不住好奇,点头。“二姑娘请说。”
“那个……你不是公公么?”
临秀的脸黑了。
李容治微笑道:“临秀自幼是我伴读,我来西玄时,他也自请一块来,不是太监。”
“原来如此。”她心不在焉,顺手放下筷子。她对干巴巴的晚饭兴致缺缺,随使囫轮吞枣几口了事。
李容治看也桌上碗里没有海鲜的怕菜一眼,嘴巴动了动,终究任她去了。
“客官赶巧,今儿个是咱们村落的求爱节。”老板笑咪咪地奉上草编的面具。“瞧,载上这面具,任何人都有在今晚向你求爱。”
徐达愣了下。“求……爱?那个……”两根手指打结纠缠。“一男一女赤裸裸,这样的求爱?”
李容治掩嘴轻咳一声。
稍远桌的乌桐生往这头看了一眼。
老板非常热情地点头。“美姑娘,今年姑娘少,你要不要也一块参加?只要戴上面具,就是求爱节里的男女,你要喜欢上谁,就可上前求爱。记得,别找没载面具的,有些害臊的大魏男子都是趁这节日赶来求爱。等天一亮,双方都没有离去,下一步就可谈婚事了,不是我要说,去年至少好几对成亲了。来来,姑娘要有兴趣,我这里还有面具,人人都可去,不过……今年姑娘少了点就是。言下之意就是盼他们这一队客人里的男子还是留在这里,把机会让给本地人。
徐达见老板热情到连哪里是热门求爱景点都指点出来,还说明哪里可以滚得舒服点……
“这真是太奔放了……”她赞叹道,明亮大眼却是一闪一闪,异常感兴趣。反正那种一生一世的情爱与她无缘了,露水姻缘似乎也是不错。
她想摸摸这草编的面具,李容治以为她要戴上,指腹压住那面具。
她抬眼看他。
他笑容可掬道:“这里的人,哪个配得上二姑娘?”
“唔……”她笑着收回手。“也是,我不该贪这个心,这里的人都是好人家,别浪费在我身上了,等到了大魏……”不知民风保守的大魏有没有小倌馆?
李容治扬扬眉,柔声道:“是他们配不上二姑娘。”
她笑着喝完茶,道:“长夜漫漫,明日就要入大魏。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依依不舍又看了那面具,摇头负手出去。
李容治看向门外侍卫,那侍卫立即尾随上去。
临秀赶走老板,看看这面具,叹气。
“在西玄京师时还没什么感觉,但,西玄人的想法怎么跟咱们差这么多?”
“民风不同吧。”李容治笑道:“把面具丢了,莫再叫二姑娘看见。”忽地,他身后的那一桌淡声道:
“二小姐长年虽受歧视,但在男女情事这方面是观念与徐家人没什么不同。不知道大魏有无小倌馆?总不能教二姑娘清清白白地来,死时清清白白地走,连一点欢愉都没贪到,这让人知晓了,对她是莫大的耻辱。”
李容治俊雅的面皮微地一动,想起那晚在小倌馆里她主动亲吻。大胆、热情是西玄男女的共通点,露水姻缘他们也不排斥,正因这样的大胆,西玄时有抢亲案发生,他早就见怪不怪……可不能让她在大魏真去找上这种露水姻缘啊……
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在外头道:“本王来找你家主子,让开。”
李容治神色不动,往门口看去——
正是一身异样美的美人北瑭温于意。
在这种地方定居好你也不错。
徐达双眸发亮。东边一组求爱,西边一组害臊到默默无语两相望,她走在组建的曲桥上,有些老旧的灯笼挂在树上,映出深深浅浅不一的烛影。
她笑着坐在有些不稳的桥栏上,吃着干巴巴的糖炒粟子,看着忙追逐的男男女女。
这根本是搞商机的求爱节吧?
一条小路上,连卖去年的月老红线都出笼了,她实在不得不感慨一下,这种求爱节肯定是商人想出的点子,历害啊。
她晃晃小手腕上刚因有趣而买的老旧红线。来啊来啊快来啊,将要跟她春宵一度的男子在哪呢?她打趣地想着。
在京师时,她只能在小倌馆找对象,甚至,她还要卑微地看人家要不要她,不知道到了大魏,是不是同样一番光景?
“……姑娘要面具么?”
徐达回神,一名戴着面具的青年问着她话。
她愣了神,又看见这青年竟然变出草编面具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她细细打量这青年。草编面具能遮得并不多,这青年的双耳发红……因为她而发红吗?
她心里一震,美目瞪得极大。这人不会是等她戴上面具就要对她求爱吧?
他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那个那个徐达啊!
京师人人都知道的无能徐达,这里的男人只看见她的容貌……
她又发现角落有几个戴着面具随时伺机而动的男子。
原业,她是个美人么?以往日子过得太窝囊,还真的没有仔细看过镜中的自己……她吞了吞口水,一时之间内心起了小小挣扎。
李容治要当皇帝,百般收卖他的心,这表示这一路上很有可能危险重重……丢了命她也不意外。危险性太高,不知保时死亡,在此之前一晌贪欢才不虚度此生……要不要收下呢?
她已经失了一个很重要的黄公子,那、那露水姻缘……至少……还能小小经历一下男女间所谓的极乐之处。
“这个……你有没有听过西玄徐家呢……”做人还是诚诚实实的好。眼前的人若是听过,也不介意她是无能的徐达,那、那……
“我听过,我愿意。”有人在旁说着,自青年手里抽走面具,替她戴上,然后笑着拉起她。“二姑娘,现在你是我的了,咱们寻一处地方去谈有说爱吧。”
徐达微地眯眼,失望地说:“温王爷……”
他哈哈大笑:“这样你也认得出我?”
她嘴角抽动。那浑身上下的风流样儿不真找不出几人,华丽的外袍上还有北瑭的绣纹呢,这么明目张胆谁认不出?
“跟我走,我有事同你说,别挣扎,你后头有李容治的人。”
她动也不动。
温地意回头看她一眼,讽道。
“你现在已经是李容治的人,所以不肯为我害他?”
“两位王爷之前的恩恩怨怨,与我无关,但既然大魏王爷已经保了我,答达这条贱命也算送给他了。”
“是么……你这条贱命本该是本王的。当日是本王差人去宫里找李容治,否则你以为天下有这般巧合的事,他会与太医一块出现在徐府?”
她一怔。
“来吧,不想见秦家娃娃了吗?”
“娃娃?”她心头一跳。温于意头也不回地走,她下意识跳起来,连忙奔向前。“王爷,娃娃没死么?”
温于意没理会她,快步穿梭在这种节庆街道上,没多久,人声自他们身后淡去。来到一处隐藏的野地上,他朝某个地方招招手,一名婢女立即现身,怀里正是一名憨睡的婴儿。
徐达傻眼地看着那睡得很熟的婴儿,瘦巴巴的,跟她记忆里那个死气沉沉的娃娃大有不同。她轻轻碰着这婴儿的脸颊,低声问:
“王爷,他秦大永的孩子么?”
温于意面不改色道:“不是他,我带其他孩子来干什么,逛大街吗?从今天起你就是他干娘了。”
“好。”她微微一笑,又轻轻戳着婴儿嫩嫩的小嘴。婴儿明明在睡,小嘴却一张含住她的手指头。
她眼眉全是笑。
那婢女见她十分喜欢这孩子,问道:“姑娘要抱吗?”
徐达还没答话呢,温于意来到她身边,与她一块俯头看孩子。他淡淡道:“二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呢,怎么懂得抱孩子?这孩子叫什么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
“那正好。这孩子算是你救出的,本该由你取,但我那几外妾室都挺喜欢这娃儿的,先替他取个名,就叫环玉吧。”
“……秦环玉这名字不错。王爷……我离开京师前,夫人们尚未有喜吧?”
他闻言,大笑出声:“徐达,你想哪去了?”说到徐达两字时,那婢女眨了下眼,往徐达瞄去一眼。
温于意忽然自婢女怀里抱出孩子,那身手有些自然,似乎练过一阵。“算了,你抱抱吧。”
徐达在他的指点下,小心翼翼抱着这孩子,一下觉得小孩的头是不是太软了,一下又怕这小不隆冬的小小rou体自怀里滑出去。
“有没有骨头啊,真是……”她有些惊慌。
“这孩子确是秦家孩子。”温于意看着她。“李容治及告诉你还活着?”
“说了……他说了。”她没抬头。
“可你一直不信?那我说的,你信不信?”
她笑:“孩子都在眼前,我哪会不信?多谢王爷当日为这孩子尽心,这才挽回他一条小命。”
温于意深深看她一眼,道:“你的解药来得及时,这孩子福大命大,但也花了好几个月才稳下来。要不,我不会现在才把孩子抱给你瞧。”
这真是不找草稿的谎言。徐达嘴角含笑,怜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她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孩子哪父头儿跟嫂子了,当日她一个大人都命在旦夕了,小孩哪撑得了这么久,他竟用福大命大……
那天,他也听到她对嫂子许下允诺,她与孩子的命共命,就算温于意现在命了别人的孩子骗她,她都不意外……
她微微苦笑。原来,她已经谁都不信了,但还是为了想活下去而假装信了。
她看着被她乱抱一通的娃娃,睡得好熟哪。你到底是不是头儿的孩子?还是哪家小孩?不会说话没关系,点点头摇摇头就行,至少给我小小暗示嘛……
北瑭人会说谎,大魏人也会面不改色地说着好听的话来骗人,就连东西玄自已人也是不能信的。世上人人都在欺骗人,小娃娃不管是谁家的孩子,以后可千万别学会诓人啊。
“西玄大夫看病,总是留有后遗症。你最近觉得如何?”
“什么?”这话题转太快了。
“既然你要去大魏,孩子不能让你带走,先搁在我这一年半载,等你稳了再说。这娃娃太小,我问他哪儿疼痛他也不会理会,你跟他中同一种毒,自然可以代他答。”
徐达迟疑一下,又狐疑看看这孩子。真是头儿的孩子?她最后选择诚实告知:“我康复后,目力不太好,耳力也不太好,偶有腹疼,但于日常生活无碍。”
“是么?”他沉默一会儿,又问:“李容治知情么?”
她一笑:“王爷已是百般照顾我了,这点小事又何必烦他呢?”
温于意嘴角勾勾:“说的是。他将一帆风顺回大魏当皇上,你这点小事就让我搁在心头上吧,等我回北瑭后将这孩子治完全,到时再用同样药贴治你便成。”他又招了个手。
草背后又是一名待从现身。那侍从双手捧着长布包裹着长刀,呈了上来。
徐达不动声色。北瑭温于意身边不少能人,不管是方才那婢女,还是这侍从,现身时总是无声无息……是她太无能吧。今天换作乌大公子或徐回,必能片刻察觉他们的行踪,她内心哀叹。
温于意又从她怀里抱走孩子,道:“我离开京师时,趁空去了你宅子,代你拿回长刀。”
她一愣,既是惊喜又有那么点感动地接过跟了自己两年的刀。她打开长布,露出当年李容治送她的宝刀。
她每天擦试宝刀,让它干干净净地不沾一丝灰尘,这宝刀在她手里,其实是无用武之地,至今未曾伤过一人,可是,她就是很喜欢这刀。
“这刀,在我手里真是浪费了。”她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