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体随着岁月成长,灵魂因挫折而成熟,我碰到的不如意太多,害我的灵魂早衰。」
「这种话,晴天或你母亲听见,一定很哀伤。」
「伤心?不会。她们都静止了,她们在时间洪流中停住,只有我还继续动着、呼吸着、痛苦着。」
他敲她的头。「如果有机会选择,相信她们不愿意静止。」
「晴天说,她喜欢当我的姊姊,要一辈子保护我;妈妈说,我是她的小宝贝,要生生世世疼爱我;爸爸说我是他的小情人,有我,他就不去搞外遇……知道吗?做不到就不能下承诺,给了希望再给失望,很过份。」
所以她不对他许下承诺,她让两个人分别站在友谊两端,谁也不准越界?
章赫之坐在地上,双脚打开,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伸展双手,自她身后将小小的她锁进身体里。
她的发香真实,她的声音真实,无奈拥抱她的感觉,让他觉得虚幻,彷佛下一刻,她就要消失。
他在恐惧,因为她的病、她的固执。
商天雨又挤出笑。「作家先生,你有没有酒?」
「想喝酒?」
「对,我要喝很多酒,把自己变成易燃物,然后,火柴一划,轰!照亮整个天空。」她把双手张开。
「有什么好处?」
「我要把自己烧掉,为世间幸福男女演出短暂的绚丽。」
「燃烧自己、照耀别人?不必了,当伟人很辛苦。」她不必当伟人,只要乖乖当他的小青鸟,为他带来幸福就行。
「喂……」她敲敲他的胸膛,很好摸。
「怎样?」他握住她不安份的手。她很笨,不知道男人的性感地带不可以随便 Touch,否则下场难料。
她反手抓住他,把他大大的掌心压上自己脸庞。「我不是想当伟人。」
「然后?」她细致柔嫩的皮肤,在他指间注射动情激素。
「我是想抱怨。」
「可以啊,抱怨是很正常的情绪发泄。」他乐意倾听。
「我觉得死掉的人最讨厌,我又不是小猫小鸡小狗,她们怎么可以说丢掉就把我丢掉?」
控制不住地,她捣住脸。
「嗯。」他把她整个人翻过来,坐到自己大腿间,像抱小孩一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尽情哭泣。
他顺着她的背,一下下,顺着她的泪,也顺自己的心。
「我讨厌阿誉,为什么要娶杜绢,我讨厌老天爷不让我活久一点,我很愤怒连医生都要我坚强勇敢,我生气自己,气得好累……」
「我懂。」这样才对,有心事应该找个人倒,压抑不健康。
「阿誉笨,我讲好多次『跳跳爱阿誉』,他都听不懂,有时候忍不住,我真想对他说:『阿誉,我爱你,这是告白,不是你以为的廉价口头禅。』我甚至设想好,如果他被我的话弄得尴尬、手足无措了,就拍手大笑说:『哈哈,吓到你了吧,看你还说不说我是笨蛋?』」
「你是货真价实的笨蛋。」喜欢要说出来,男人是驽钝级动物,常常要逼了、催了,才能压榨出真心。
「阿誉爱晴天不爱跳跳,但他爱屋及乌,爱到愿意负起额外责任。他不喜欢当保母,因为晴天,他当了;他对女人过敏,但知道蓝衣女孩是跳跳,二话不说收留。为了晴天,阿誉的温柔供给,不设限度,让我充份享受当晴天妹妹的优越。他的宠溺教导我,不必害怕在他面前任性,因为他会全数包容,只要我是商天雨,他就无条件对我好。」
错!跳跳的认知大错特错。
他喜欢她,不单因为她是晴天的妹妹,他不是被勉强才愿意接收她的任性,他的宠溺是因为宠她让他骄傲得意,他喜欢有个人可以疼、可以抱、可以无限制对她好。
她从来不是他的额外责任。
「我也是。」他直觉回答。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她顿住。「什么?」
「我说,我也是。」
「是什么?」
「你可以在我面前态情任性,不必担心,因为我会无条件包容:你可以在我面前闹情绪、发脾气,没有关系,因为我会体谅你;你可以尽情要无赖,因为我会觉得很可爱;你可以不断对我提出非份要求,我会尽全力办到,因为满足你,便满足了我自己。」
「赫之……」商天雨被他的话惊吓到。他对她,怎么可以这么好?她咳两声,下自在的说:「你、你是不是要说:『哈哈,吓到你了吧?』」
「不是,我要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喜欢你,不管你是谁的妹妹。』」他圈住她的手臂加上力气。
「不公平。」她低头,努嘴。
「哪里不公平?」他失笑。第一次说情话,她的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批他不公平?
「作家先生,你的专业能力太高竿,把情话讲得那么感人肺腑,害我弄不清楚那是真心话还是台词。」
「我想赚钱,会把台词留着对电脑说,不会浪费时间给你这只呆头鹅。」
「可我很喜欢听呢。」真的好听,若是阿誉对她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快活得想死掉。
他趁机又推销自己。「当我的女朋友,我会天天讲,讲到你的耳朵长茧。」
「我以为当作家的都很聪明,你怎么会那么笨啊,先生,我活不久了,看见我柜子上那些罐头吗?」她摇摇头,决定好心点告诉他事实。
「看到了。」
「那些罐头的有效日期都压在每个月初,我在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去大卖场选的。」她挑很久才挑齐,六月一日的玉米罐、七月一日辣椒酱、八月一日的凤梨片……不多不少,每个月都有一瓶做代表。
「做什么?」
「我把它们按照顺序排好,在我眼睛二十四小时都看不到的那天起,我从第一罐数到第十二罐,多买的,通通都丢掉。」
「不懂。」
「当眼睛完全看不到的时候,代表肿瘤已经大到压迫视觉神经,从那个时候开始算起,我的生命剩下倒数十二个月。十二瓶罐头、十二个月,每经过一个月,我就扔掉一瓶,这样子,我就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
「谁告诉你的?」
「网站上写的。」
他抗议。「网站上面很多乱七八糟的讯息,错误是正确的好几倍。」
她笑笑不应。
「我还剩下九个罐头,九个月之后,我就要跟你说拜拜了,用九个月经营一段爱情,对谁都太过份。」
「算你有良知,好吧,回家整理行李,明天我陪你到台北、到美国,我们一起把九个月变成九十年。」他推开她的身体,要把她拉趄身。
「不要。」她固执地把手圈在他的脖子上,不想离开他的体温。
「为什么不要?」
她的脸贴在他颊边,「累了。」是他说的,她可以在他面前恣情任性。
「什么累了?」
「活得很累,生存是件辛苦的事情,我,放弃。」她伸出食指摇两下,充当投降白旗。
他叹气,因为一个又累又灰心的女生。
***
章赫之是说到做到的男人,所以商天雨不怕在他面前任性,不担心在他面前发脾气,她耍无赖、她当娇娇女,而他在满足她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
他好像不必工作,成天跟在她身边,说些有的没的,他笑两声、她笑四声,她的快乐是他的Double。
若是他把她惹火了,她就会用手背敲敲他的胸口说:「喂,对我好一点哦,再不久,我就要倒数五、四、三、二、一,咻,架着太空船飞到外星球,那时候,你就看不到我,只能思念我。」然后拉开嗓门唱歌,用那种很惨烈的歌声惩罚他。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他牙痒痒,冷声问:「你是外星人吗?」
「对啊,嘎啦瓜马星人。」
这一秒她回完话,下一秒就跳起ET舞,把他吓出满头大汗,心脏提到胸口。全世界就她最敢,眼睛看不见,还敢随时随地让过动的手脚张扬。
「对你的头!知不知道,你的左手边有桌子,右手边有椅子?」随便撞几下都会撞出瘀青脑震荡。
「我又没撞到。」强吧,她有外星老妈保佑,没事没事。
「当然没撞到,因为有一个道具兼捡场,你跳舞、他忙得半死。」他气喘吁吁说。
「对喽,有赫之在,我怕什么?」她相信,他不会让她受伤。
她的任性居然是对他信任的表现?他该哭还是该笑。
挪开桌椅,他埋怨,「我是全世界最辛苦的观众。」
「我同意,所以这个世界上,我只跳舞给你看。」
一句话,她便收服了他。还气?不气了,还恼?有什么道理恼,她的信任只会诱发他的幸福感。
「下次要跳舞,先给点时间清场。」他把她拉到胸口,收着。
「好。」
「说到做到。」
「嗯。赫之,好舒服哦……」她深吸气。
「我的胸口很舒服?」那么,他不介意让她每天、每分、每秒窝在里面。
「才不是。」她把他推开,红红的笑脸里看不见苍白。
这么健康的女生,怎么会迈入死亡?他真的不懂。
「不然是什么?」
「能够跳舞、尽情摇摆四肢,很舒服。」
「真的那么喜欢跳舞?」
他还以为她学舞是被逼,痛苦多于喜乐。
她笑。「以前很讨厌,讨厌为了扮演『晴天』,逼自己那么累,可是每天跳,在汗水泪水中,磨出舞技也磨出对舞蹈的信心,所以我得到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再讨厌的事,只要每天自我催眠,骗自己其实很喜欢,然后一天做一点,慢慢的,就会真心喜欢。」
他用食指推开她的脑袋,「那就努力啊。」不到两秒钟,她的脑袋又自动回到他的胸口,她赖他,赖得自然而然。
她老说不公平,这才是不公平,她不喜欢「章赫之」却爱上章赫之的胸口,她不想当章赫之的女朋友,却享尽人家女友的权益。
恶质吧,这种女生。他真替章赫之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