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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与金 第三章 归返(2)

  「劣神榜?又是什么?」绝色青年对种种大小事似乎都颇感兴趣,眉梢扬了扬。

  「就神仙们闲得无聊发慌,做了个没用的排名,评比哪个神仙顾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对所谓「劣神榜」嗤之以鼻,谁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权表达意见。

  「榜首是?」绝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厉,后来霉神顶上去了。」她回道。

  「那两个孩子呀……」绝色青年陷入短暂沉吟,似在回忆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们相比,你看起来才像孩子吧。」她犯起嘀咕。

  平心而论,从外貌来看,瘟神及霉神约莫凡人男子三十出头模样,绝色青年则年轻许多,五官带点青涩,由他口中说那两位是孩子,何止不伦不类。

  绝色青年轻笑:「在我眼中,他们确实是孩子没错。」

  她很顺口接话:「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霉神的实际神龄。

  听见她这般直率,绝色青年笑声更轻、更绵长,未张眸,仍让人清楚知道,他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金发男人:

  「你方才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并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无人愿意提及,希望将之消抹,就任由他们吧。」

  金发男子不说话,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话想问:

  「你犯了什么不敕之罪吗?被钉成这德性,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呀,还有,你怎么一边白羽一边黑翅呀?你到底是鸟还是蝙蝠?」疑惑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不敕之罪……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难容之罪吧。」绝色青年一句话越说声音越浅,到最后,仅存几声唏嘘。至于她其余的间题,着实没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坏,是鸟是蝠,皆非他说了作数,如何能答?

  「钉这样……不痛吗?」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鲜少被柔软关心过,她的怜悯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欢喜,脸庞笑意清晰绽放:「痛倒不痛,不过,胸口中央那处,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细看去,他所指的那处,与其他部分扎穿着长针不同,贯穿胸口中央,是柄极似木钗之物,像一截树木枝桠,却通体半透,呈现琥珀色泽,钗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蔷薇,粉晶蔷薇下,曳着长长冰穗,穗末一颗粉珠,犹似花之泪。

  「这东西似乎扎破我心肺,虽不痛,然唱歌时总觉鲠阻,今日既遇见你们,想来许是缘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取下它?」绝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还没应允,身旁的金发男人给了她明显眼神,示意她拒绝。

  可惜,两人在虚境相处数日,实则与陌生人无异,眼波交流传心意这档事,未能奇迹生效。

  「好呀。」她答,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来。

  「你答应人倒答应得爽快。」爽快到脑子都没空使吧。

  「拔枝木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被那样扎着,确实很不舒服呀,换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帮帮我,再说,他又没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长针,要是提了这种过分要求,我就会认真考虑考虑了。」太麻烦的事她嫌累,她也没有那种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钗,误解某类禁锢封印,他力气爆发,自行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我。」

  「哇你想像力好丰富!你很喜欢看话本子呴!」

  恫吓被她当戏谑,他金眸一冷,决定不管她死活,等会儿她若惨叫扑上来,他定要恶狠狠推开她,绝对!

  「你放心,那钗并非禁锢之物,我也不会因为取了钗,力气大爆发,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们。」绝色青年莞尔插话,抱歉自己听力过佳,将两人那几句私语听得清楚,无奈他手脚遭钉,无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毕,又觉得该展现些许诚意,意念甫动,一抹绿意由脚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长成一株花丛,徐徐综开一朵洁白夜光花赠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风景,花美则美矣,对于饥肠辘辘数日的她来说,能吃的甘蔗,远比只能看的花来得更实用。

  夜光花丛旁,窜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愿,很得她欢心,尤其甘蔗还贴心自断三截、自行削皮,让她对青年的好感瞬间飙升九分,自然更坚定替他拔钗的念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方诚意满满,她理当礼尚往来。

  她上前数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钗头微微出力,将木钗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准备随时收敛手劲力道。

  仔细观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无痛无感,眉头都没动一下,好似她从他身上不过拈根落发般,无关痛痒。

  本以为抽出钗子的瞬间,会见大量鲜血猛暴喷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闪避的预防准备,歪着脑袋,怕被血溅满脸……

  没料到,什么都没发生,钗子也拔得颇轻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见腥红血肉,一眨眼间,竟逐渐愈合。

  绝色青年正欲道谢,谢字尚未离口,更来不及请求她把木钗放置在他掌心,微抬头,却见眼前两名年轻神族,转瞬消失无踪。

  绝色青年或许不知始末,她与金发男子却很明了,开天祭试炼,被外头某个人成功突破,连带将他们一并带离,由虚境中归返。

  绝色青年张开了双眼,右眸浓红如血,火焰般燃烧;左眸碧蓝清澈,海天般纯湛,遥望带走年轻神族的远际苍穹,幽幽逸了声叹。

  即便记忆渐衰,日日年年,能记牢之事,淡化得快变成无色虚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带走的木钗,应该是极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处虽不痛,却空空洞洞,透着冷风。

  本未曾动过离开此地的念头,只因心无他求,对现况、对遭遇、对天命,处之泰然,永世不改变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钗,得拿回来才行。」复又一叹。

  叹这一念,兴许,将惊天动地。

  回来了?

  虚境中一切光怪陆离、连吐纳都窒碍难行的混沌无边大地、各式突袭攻击的奇物妖兽,全数消失不见,眼前是熟稔至极的清幽天庭,仙息灵泽漫漫,云岚轻烟缈渺,七彩祥光如薄纱笼罩半空。

  长达十五日的开天祭宴会,尚未结束,老一辈神族杯觥交错,仙酒一坛一坛干,仙乐一曲一曲听,仙舞一支一支赏,参与虚境试炼的年轻小神辈,重新返回镜台前,有人软脚瘫坐,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浑身带伤,有人傲然挺立,当然,更有人一脸状况外,手里还握了根甘蔗。

  按理说,无论从虚境中取得何物,一旦离境,那些本为幻相之物,自当消失无踪,不可能悄悄携回,她手中甘蔗却还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着的钗,也在。

  意思是,无水湖里所遇之人,并非虚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试炼辛苦了,表现得相当好,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来,佑圣真君的徒儿果真青出于蓝,出类拔萃。」

  佑圣真君之徒,无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赐,众小神辈才得以提早脱困。

  「太靠谱了,早知如此,最开始我就该死死跟紧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发那位,倒霉随他折腾那么久!」她一点都不打算收敛叹息音量,故意说给旁人听,边将木钗收进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发那位旁人,虽未叹息,但同样颇有感触:「我也很后悔那时随手一抓,怎就抓了个废柴累赘,叹我雄心壮志,意图成为闯过试炼第一人,这算盘,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吗?」要说狠话,谁不会?

  「下一次你看准了再抓。」哼哼。

  「希望下一回开天祭,不会再有机会见你参加。」他冷睨她。

  「我记得开天祭是五百年一轮吧,那时,我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哩。」她哧地一笑:「就算在,八人大轿外加铺上红丝地毯来迎我,也别妄想我再踏进虚境半步!」

  她生无野心,后无壮志,不想靠开天祭试炼获取半分成就满足,再有下轮,他自个儿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结,而她回以撇头一哼。

  数名老神辈上前,皆围着白衣神君道喜,足见成功闯过开天祭,是何等光荣长脸,倒是沾光出来的小神族们遭受冷落,没赏来半句「辛苦了」,更遑论还有什劳子关爱眼神,除了自家亲朋上前关切两句,替自家小神族疗个伤之类。

  她自知无亲无戚无朋无友,鼻子摸摸,便要走下镜台玉砌长阶。

  迎面而至,仙界向来最受欢迎、最具爱戴、最有人缘,年岁一大把了仍获选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请」的大大人物——财神爷爷,往她这儿走过来。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发青年,但没同他多说什么,反倒对着她简单一揖,老脸堆满盈盈笑意:「穷神天尊,此次你也参加开天祭试炼?真巧,我孙儿鎏金也是,不知你们在虚境中可有相互帮衬、相互照顾?」

  财神应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八字,客套话说来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对穷神一脉诸多怨怼,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给足彼此颜面,腹中有多少粗话想骂,也会烂在肚子遥想当年的当年,第一代穷神冥城告阴状,告的就是他这一位财神,要说两家无恩无怨,真是睁眼说瞎话!

  此时此刻,这位穷神第三代,年岁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当孙女都嫌太嫩,偏偏在神阶上,她与自己平起平坐,想来自然很呕,可呕又如何?对外,礼数该做还是得做,否则失了是自己的脸面及器度。

  「原来是您老的孙儿呀……我说是哪家好本领,教出这等级的混……好崽子呀。」她以甘蔗敲打着掌心,发出几声啪啪,配合她一字带一哼的语调,瞟向一脸颇震惊的财神孙儿,很有几分长辈架势,哼哼之后,又勾唇笑道:「在虚境里,真是受他诸多『照顾』呐……」

  照顾两字,轻而易举听出浓浓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扫去的一睨,无关崇拜或钦慕或感激或真诚或其余乱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诸许多戏谑或挑衅这类的情绪。

  玄衣金发,财神之孙,名唤「鎏金」那一位,对于其敌意,听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惊讶她的身分,前两代的穷神,打扮规规矩矩,穷神该是什么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虽不至于衣衫褴褛,起码没她这般完全崩坏,名不副实,哪点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穷神?!

  「鎏金这孩子,对穷神天尊可有失礼之处?还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闷葫芦性情,向来不善言辞,不会说好听话讨人欢心,不过倒是个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长辈,别与他太计较……若他有不是,改明儿个,我让他亲自登门,向天尊致歉,以表诚意。」财神替自家儿孙说情,一番话情理义兼具,就等听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烦,小事小事」,便能简单掀过,谁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两记,她颔首说:「如此甚好。」学鎏金刚才的口吻和冷调,把这四字甩回他脸上,方觉得爽快解气,转向财神,也挂上一脸假兮兮甜笑,继续刁难人:「您老就叫他递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时,再拨冗见他一见。」

  财神错估这位生嫩穷神的任性及脾气,更错估了自家孙儿在虚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随便对她的「照顾」。

  骑虎难下,正是财神天尊此刻写照,话都说了,覆水难收,收不回,只好继续演下去:「鎏金,穷神天尊的交代,你可听清楚了?这赔礼,你定得好好思量,断不可再失礼。」财神貌似不护短,公公正正朝孙儿叮咛。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复,她瞧了满意,边嚼甘蔗,边吐渣,边走远了。

  待周遭再无旁人,只剩爷孙俩,财神敛起笑,重重啐了声: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侧,我不能假装没看见她,逼不得已才攀谈两句,她真以为自己神阶很稀罕?!」财神擅长做人,人前和蔼,笑容可亲,但是否真心喜欢某人,得视他转身后方见分晓。

  很显然地,他对穷神那一脉,很有怨言,鎏金算是听着爷爷臭骂穷神一家长大,对于爷爷翻脸如翻书的迥异态度,并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还是她的身分。

  ……那么废柴的家伙,年纪比他小,位阶比他高,他见着她,居然还须向她行大礼,想想忒不甘心。

  「还有你说你,谁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财神这句,明摆是迁怒,迁怒孙儿连累他自降神格,被迫与穷神一脉打交道。

  「我并不识得她,以为她不过是寻常司花天女之类。」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脑子里摆些什么乱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过去便好,别较真,还傻傻上门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们财神也不是软柿子,任她掐扁搓圆!」

  鎏金没应声,静默随着爷爷身后走,财神身形福态,步履些微笨重缓慢,走前两步又顿下,转头问他:「在虚境里,你不会同那古怪丫头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云壁可以映照出虚境景况,自然也映照出他孙儿与穷神独处的片段,直至由银白大地转至泉歇草原,财神与众仙皆见他们两人在一块,自然有此一问。

  「没有。」鎏金直觉脱口否认,这两字,连经过脑门思索的时间亦无。

  「没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纯,本连修仙机缘都没有,是他们大吵大闹,才破例提上来,可成了神仙,也不见努力思进取,仙术仙寿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点神仙样?」财神又叨叨絮絮了许多,自然全无好话。

  关于穷神一族种种,在鎏金思绪间,迅速转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贫户,爷爷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孙儿也是奴,卑贱地在富豪府邸谋得施肥铲粪仆役一职,赚取少得可怜的薪俸,以及一小处勉强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风蔽雨。

  他们注定无财,命薄上载明一生劳累工作,却摸不到钱财,日子虽苦,一家倒携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着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无贪无求,只希望家人身体康健,平安和乐。

  然,「贫贱夫妻百世哀」这句话,并非挂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类人的亲身经历,血淋淋记着,如此简短的七个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为穷,他们被主人视为牲畜,毫无尊严,动辄奚落打骂,无论差事办得妥善与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难,他们只能默默吞忍。

  因为穷,没有权利选择携家带眷逃离这一切不公。

  因为穷,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好好保护,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脸,夹带权势及命令,逼迫妻子就范,还当着幼小孩子面前,奸淫得逞。

  受此奇耻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论,却被父亲拦下,揺头叹息地喃喃说:「没有用的,奈何不了他们……去了,不过自讨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满脸泪,槌打墙壁哭吼,妻子虽萌生死意,思及孩子还小,怎忍弃之不顾,只能苟且偷生。

  他们的隐忍,并未换来平静,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变本加厉,总在兴头一来时,横蛮地命家仆闯入小破房,将妻子拖至自己房内,供其淫乐,他妻妾众多,却更好这一味,看女人从挣扎到认命的折辱过程,获取乐趣,并于完事之后,随手几枚铜钱朝她脸上丢,贱买她的清白与羞愤泪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见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恶质,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负他妻子,孩子蜷缩墙角,哭得满脸通红,丈夫怒极攻心,早顾不得主仆之别,操起手上挑粪棍,便往主人后脑勺打。

  若能直接将主人打死,或许只是一命赔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该绝,天赐予他此生寿命八十九,尽管伤重,最后仍是能安然无恙,度过生死大关。

  富豪没死,死的却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时激动伤人,便是他们的死因,伤愈的富豪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故事没有发生奇迹,也未能有福星降临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断送在富豪手上。

  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最后还死于非命,满腹冤屈难申,才有了冥城告状之情事。

  若鎏金没记错,她死时,不过是两三岁的稚嫩年纪。

  大概这年纪还记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间丑陋,她脸上才瞧不出半丝悲愤怨怼,仍能那样笑……

  那样废柴得很欢快、不思进取也无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庆幸,庆幸她没尝太多辛苦而死。

  思绪到此中断,穷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暂得不值一提,亿万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没有。

  拜帖他一定会送,但不为赔罪,他不认为自己何错之有,然而有件更紧要之事,须与她私下商谈——关于虚境所遇的绝色青年,以及,她错手带回的木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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