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孤寂,要自己来扛,无须拖个无辜之人,让她为你而偿。你若执意占着错配的姻缘,只怕此消彼长,消的永远是对方。」
邦彦瞠大眼,心底徒地窜起一股火,他是在诅咒谁的命,是杜瑾湘?还是他?
「荒唐!这太荒唐!」
「若不信老夫,罢了。」老者屈着身子,抚弄掌心里几块铜钱,撞击的声响清脆得太过响亮。「但,要相信自己的真心,也就无须悔恨……」
邦彦别过头去,俊脸固执得个愿多听恼人的话语。
然而,在下一刻邦彦回头,还想多辩驳些什么,却见身旁——
空无一人!
*
立在书斋前,柳君今沉稳的神色中,带有一丝的冷静。推开门扉,她如入无人之境,再轻巧地带上门。
手里握着一只帕巾,柳君今疾步走至桌案旁,在几经搜寻过后,她提笔在素帕上抄起密函中所有内容,然后迅速地收折好,塞进衣袖里。猛地,心口如有一团火焰焚烧,她额间布满豆大冷汗,疼得令她不禁跪跌在地。
「好痛……」她大口喘气,双颊红润的色泽,立刻褪成苍白的模样。
她到底是怎么了?从前她身子骨虽然不特别硬朗,却也没犯过这样的疼痛。
拭去额间冷汗,柳君今奋力爬起来,收拾桌面的上信函,恢复成无人动过的模样,怕是被瞧出端倪。
一幅军用地图,被摊在一旁,柳君今轻轻推开,天下关邑尽现在眼前。她抚着某处最不起眼,被标记成印的城池,那曾是她留下许多回忆的一处境地。
她仍旧记得,那风光美得教人屏息,虽处偏僻,也不繁华富裕,可是他们总能自得其乐,无忧无虑。
直到后来,一只旌旗让她的世界毁天灭地,她眼见视线所及之处,成了炼狱,活生生地上演在那片风景之中。
按着心口,那热烈如火灼烧的触感,仍是持续蔓延,欲吞噬她的神智。
柳君今脚底踉跄,一双手倏地自后头搀着她,让她站得稳稳,未跌坐在地。
「大人……」
「你人不舒服?」邦彦方回到府里,走回自己的别院里,见她身形摇摇晃晃,脚底没踏扎实,就知道她定有古怪。
「没有……」柳君今大口喘气,调理紊乱的气息。「我回房歇歇便行。」
「老毛病?」见惯杜瑾湘的病病痛痛,邦彦如此猜测。比起一般女人,她略显单薄,若说是药罐子,邦彦想自己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
「欸……」柳君今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懒懒地应声,让邦彦搀进房里。
邦彦推开门,将她小心带进房,扶着她躺上床。弯下腰,他一并替她脱了鞋,让柳君今很吃惊他这样的细心,却也感到别扭,急忙喊着。
「不!我……我自己来。」红着脸,她没想过他的细腻。
邦彦拍拍她的肩,扶着她躺回床上去。「照顾人这点小事,我还会做。」他边为她脱鞋,边说道:「别瞧我这样,我也不是什么好命的少爷,在战场里,任何大小割口子,我们都要自己科理。」
一股温暖流进柳君今的心底,跌入他无心布置的温柔里,迷惑了心神。为什么,她命中注定会遇见他?
「大人征战过几回?」
「数不清了。」坐在床沿,邦彦瞧着这许久没人烟的客房,因为她的住进,增添了一丝人气。「哪一回,不是活里来、死里去的?」
「你……喜欢打仗吗?」终究,他也是名武将,手握的仅能是兵器。
「我想,永远没有人会习惯杀人的滋味……但我别无选择。」邦彦苦笑,也不知为何最后他仅能这样。「这是我唯一,可以尽的一己之力。」
冥冥之中,总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往前走,他永远都活在一股被追赶的恐惧中。只能逼自己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心中所想的欲望,他越是这么做,便越是无法停下脚步……这些年来,自己求的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他们断气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的一问,让邦彦无法言语,就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闷在心里喊不出声。
「我不敢说,自己杀的……都是有罪之人。」邦彦两拳紧握,在面对自己多年的职志,他以为成了个英雄,但如今在她眼里看来,他成了地狱修罗。「或许,你是厌恶这样的人。」
柳君今抿着唇,没有吭气。在未进尚书府之前,她是恨着兵部的,无法想像这世上的人,怎会相互仇视,残杀同样都是血肉之躯的人们。
然而现下,柳君今也同样感到迷惑。
她以为他应当是杀人如麻,纵然百姓们视他为英雄,可他所到之处,便会上演无间炼狱,杀孽无数,一身罪孽!
「你有没有曾在夜里,为那些因战火无辜受难的人,暗暗祈求他们安息放心的走?」拉着他的衣袖,柳君今显得略略激动。
她应当是恨他的,因为他的出现,夺走她一辈子可以拥有的亲情,让她往后日子仅能像无根的浮萍,过着终生流散的日子。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自战火里活下来的人,面对自己亲人死去,能有怎样的表情?」柳君今泪里隐隐含光,恨透无情的战事,恨透手握兵器的他,更恨死懦弱的自己,在今日如此咄咄逼人的追问他之下,还希望他可以替自己辩驳。
邦彦定眼望着她,眼里透露出一丝的无奈,甚至有淡淡的哀伤。「若我知道怎么做是最好,那么……我便会毫不犹豫的选择。」
柳君今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哽咽地道:「君今今日冒犯了……请大人原谅。」
「你……是不是想起已故的双亲?」她说过父母双亡,可想而知,应是死在烽火之中。
「没有……」埋进薄被里,她的哀伤落在被子上,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泪花。
「对不住。」他有满怀的歉疚,因她的际遇而伤感。「我能做的事,总是有限。」摊开掌心,那因长年握刀而生的厚茧,最后成了讽刺他的事实。
柳君今听着他话里那分歉疚,突地很想放声大哭,却隐忍着不断抖着两肩,害怕藏在体内多年的脆弱与委屈,一倾泄便无法再收拾。
这些年,她要把许多心酸住肚里搁,才可以继续生活,才可以更勇敢的走下去。然而一见到他,却一不留意便将那份伪装轻易卸下。
她的忍耐,邦彦不是不懂,他拍拍她的肩,轻声低语:「从前你失去的,我无法找回;而今若是你想要的,我会尽力补偿。往后,这里会是你的避风港,为你遮风避雨,为你阻挡一切苦难。」
柳君今侧过首,晶亮的泪珠悬在眼角,邦彦轻轻为她拭去。处在她身旁,他有种心神安定的惬意感,能够不再去想太多的纷纷扰扰,只要专注地望着她便好。
抓着他的衣襟,柳君今泪流满面;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她从不曾在人前落过泪,一心一意地努力往前走,走到今日这步路。她的不甘心与委屈,终化作脸上的泪花,邦彦希望今日之后,对她而言是个新的气象,也同样是新的契机。
握着她的掌心,他企盼可以分点力量给她,就算只有一点点,能够让她焕然一新,忘怀过去伤痛,也就足够。
在他低首还想要安慰她之际,瞥见她的手里,也拥有相他相同的印记——艳红如火焰似的印痕……
以生死为起誓,便不可违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来回报。
耳边响起老人低哑哑的嗓音,令邦彦身子微微一震。
他从来不相信宿命,而如今,她踏着已被注定好的路子,一路朝他走来,带着相同的印记,要赎前世的罪,要续前世的缘。那他,能置身事外吗?
邦彦仅是将她的手,握得紧紧,那一对被烙下印记的掌心,终在今生第一次牢牢紧握。阔别已久的重逢,已经在命运的安排之下,重新归回应当走的道路。
她无可选择:而他,没有退后的余地……
在今生,他们仍旧受命运的摆布,也同样妄想要做——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