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婶,要吃豆角吗?我家长满了一墙,摘一把炒油渣子吃,还有拔两根萝卜炖大骨。”牛双玉笑着打招唿。
“不了,家里够吃,你们几个孩子不容易,自个儿留着吃,不过……”她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大手、小手,语气多了点怪责。“姑娘家的名声很重要,你哥哥们还要考秀才呢!”
啥?她在说什么?
“丫头呀!你不小了,有些事要懂得避一避,千万别胡来。”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没人教着。
看到她若有所指的眼神,牛双玉这才迟钝的发现赵冬雷居然一手拎着装蜂巢的布袋,一手握紧她手心,难怪她这一回下山特别轻松,没使什么劲,一下子就到了。
“他……呃,是我表哥,我们今儿个去山里一趟,菊婶也晓得我的身子骨不好,绕了一圈累着了,表哥担心我没站稳跌下山,这才帮了帮我。”她用帮代替牵,表示她力有未逮需要一点助力,表哥是家里人,哪放心她独行。
牛双玉以指尖枢了赵冬雷一下,他一吃疼便松开手。
“唉!你也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要量力而为,别老往山里跑。牛大、牛二能读能写,进城找了好差事,日后饿不着你和小丰。”她有意无意地看了赵冬雷一眼,似在说你这大个儿怎么不去找差事干,整天装闺女跟在表妹身后有什么出息。
“哥哥们赚的钱是要娶媳妇的,我想能多帮一点就多帮一点,趁着这地还没结冻前,多弄些可食的杂粮,牛头山里有不少好东西,我舍不得搁着发烂。”能吃的食物何必浪费。
刚来的第一年,家里缺的东西可多了,一次备齐是不可能,总要慢慢周详,能省则省别铺张,等过个一年半载安定了,日子也好转了,她自然会把眼光放远,改做其他事。
“那好,你打小就是乖巧懂事的孩子,菊婶不好多说,说多了惹人嫌……”接着她咕哝着,“男人长得太好不是好事,勾人似的……”边说边往村里走去,叨念声越来越小,在风中卷成无声的细语。
两日后。
“扁豆表妹,你确定你要赶集而非搬家?”
望着板车上满满的咸肉、燻鸡、腌菜干、风干的兔肉,以及草编的家常用具和一些绣帕,兔皮做的披肩、袖套、护耳……荷包?还是长了两只长耳朵的,傻眼的赵冬雷完全被震撼住了,睁着眼张口结舌。
这些东西卖得出去吗?他很怀疑。
“再叫我扁豆表妹,小心我给你下巴豆。”拉死他。
“前后不分的扁豆身形,不叫你扁豆表妹要叫什么。”一个小姑娘长成她那个样子,前途堪虑。
好在她有一张不算太糟糕的脸蛋,眉似轻柳,弯弯细细,眼眸干净,宛若清泉,瑶鼻小巧樱桃口,透白的芙颊浮着淡酡,不是美人却多了一股清致的雅色。
“谁像你长得像柱子一样高大,一顿吃的饭足够我吃三天。”她还会长开,不用太嚣张。
“小鸡肚肠,爱斤斤计较,看在我打了两只麕子、一头山猪、五只山鸡的分上,别再唠叨了。”年纪不大却像个老太婆爱叨念,将来谁娶到她肯定会被管得死死的。
看到占了半车的野物,她满意地点头。“我叫牛双玉,你可以喊我双玉表妹或是直接叫表妹,若让我听见“扁豆”两个字,我拧下你的猪耳朵当下酒菜,听到了没?”
“扁……双玉表妹,你要走了吗?再不走就赶不上市集了。”赵冬雷看似苦恼的摆手,但嘴角一直上扬着。
他很喜欢这种氛围,牛家的人很单纯,有点小心机但不害人,父亲是秀才出身,因此多少有一些文人骨气,能不求人就不求人,家人间没有争权夺利,互相憎恶,一家子相互扶持。
不知是不愿想起还是契机未到,赵冬雷始终没想起自己是谁,只有“赵冬雷”这个名字,但是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出身恐怕不寻常,一个平头百姓怎会被追杀,顺着溪流不晓得漂流了多远,而后爬上岸求援。
应该会有人寻他,只是他跟着牛家人又往北走了一百多里路,想寻他、想杀他的,只怕早已失去踪迹。
也许在认识他的人心中,他已不在人世了吧,受了那么重的伤哪有生还的余地。
“姊,这里这里,我给你留了位置。”早一步上板车的牛丰玉挑了好位置坐下,两条腿在板车外晃呀晃。
牛双玉讶然。“你几时跑上去的?”
他得意洋洋的努努下巴。“在你们表哥来表妹去的时候,你们真的很闲哪!一点小事也能吵半天。”
“小鬼,皮癀了,敢调侃你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哎哟哎哟,不准再拉我脸,都圆了。”小壮丁连忙用手护脸,不让爱掐人的姊姊再蹂躏他可爱小脸。
“圆了才好看。”牛双玉改揉他耳朵,把他揉得哇哇大叫才罢手,裙摆一拉,坐上板车的一角。
盖着驴皮的篷架拆掉了,当初弄得不太好,有些歪歪斜斜的,在经过多日的奔波后,篷架已经完全倾斜,因此经过几个人的同意后决定拆除,回复原本的板车模样。
功成身退了,不用再遮风蔽雨。
从牛头村到县城并不远,约一个时辰路程,牛双玉等人从卯时三刻出发,到了城门口正好是辰时正,由力气大的赵冬雷推车,两姊弟舒舒服服的进城,把上市集叫卖当游玩。
“就摆这儿吧!看起来人多。”前方一个空位,大小正好适合放一辆板车,牛双玉赶紧跳下车占位。
“嗯。”赵冬雷将板车推进她看好的位置,再照她的要求将板车向外的那端架上板子,别上价码牌,再依价码牌放上待售物件。
“赵冬雷,没人会买整头山猪,你把它连同两只麕子送到我大哥干活的酒楼,之前有听他说过他东家想买些野味给酒楼添点菜色,你顺便问问看他们要不要咸肉、腌菜。”能一起收购是最好,省得还要喊人来买。
“放你一个人在这里?”他挑眉,一脸的不放心。
“冬雷表哥,还有我,我会保护姊姊。”拍着小胸脯的牛丰玉跳了出来,九岁的他正好长到赵冬雷的胸口。
……牛双玉好像和弟弟一般身长。
好叫人心酸的对比,难怪被叫扁豆表妹。
“就你们两只小的?”他越看越不稳妥。
“什么叫两只小的,少小瞧人了,小人得志听过没,人家看我们小才心生占便宜的想法,心想趁大人不在好掏些好货。”她忙着赶人,胡说一通。
他失笑。“小人得志是这么用的吗?”
“你管山管海呀!管那么宽,大哥的酒楼就在两条街外的“闻香楼”,你脚程快,快去快回。”牛双玉小管家婆般地推推他,让他快点走,别妨碍她摆摊,人潮越来越多了。
看她一直挥手赶人,犹豫了一会儿的赵冬雷看看四周,心想摆摊的人这么多,平时有衙役来回巡看着,应该出不了大事,于是他把整头山猪往肩上一甩,手上捉着两只麕子后腿,健步如飞的走了。
板车旁边的左右摊贩见了都为之瞠目,暗道这小伙子比老虎还勇勐,几百斤的山猪扛得面不红气不喘。
“小姑娘,刚刚那位是谁?”一位卖栉瓜的老婆婆问道。
“债主。”
“债主?”她讶然。
牛双玉脸带苦色的回头,装出一副惊惧的神色。“家里欠了债还不了,只好把能卖的东西都搬出来卖。”
“唉!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就要负担家计,你爹娘呢?不管你吗?”小姑娘看来比她孙女还年幼。
她眼眶泛红,楚楚可怜。“爹娘死了,几个月前南鹅山地牛翻身,我们的村子都被埋了。”
“啊!是这样呀,我听过这件事,死了不少人呢。”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连往生者的尸骨都找不齐。
“好心的婆婆,要不要买只草蚱蜢给孙子玩,算你两文钱就好。”牛双玉拿着编得栩栩如生的蚱蜢递给老婆婆。
“我……呃,好吧,就买一只。”原本想拒绝的老婆婆想到小姑娘悲惨的遭遇,摇头变点头,还送了她一颗卖相不错的栉瓜,把牛双玉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弯腰一收。
栉瓜一斤两文钱,这颗栉瓜足足有五斤重,她卖了草编蚱蜢得了两文钱,算是一共赚得了十二文。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呀!真是好兆头。
“这位姊姊,买条绣帕吧!这秋香色绣了朵芙蓉花最衬你的花容月貌,你不买就可惜了……”哎呀!我的娘,一口大板牙,这人怎么敢上街呀。
“呵呵,小姑娘真会说话,我都三十多了,当你娘绰绰有余,你喊声姊姊真叫我难为情。”超龄大婶娇羞的捂着脸娇笑,一口发黄的板牙往外翻,口有恶臭。
牛双玉故作惊讶。“真的,你有三十多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妹妹当你才二十出头呢!这条繍帕不贵,只要十文,买到是你赚到,搁在铺子上卖就不只这个数了。”
被吹捧得晕头转向的大婶笑呵呵的掏出钱。“好,我买,就冲你这张讨人喜欢的嘴,你给我挑上两条,我轮着用。”
“好咧,繍帕两条,二十文,多谢姊姊关照……”唿!终于走了,不然要被熏死了。板牙大婶一扭一扭的扭着腰,手里挥着绣着芙蓉花的帕子,边走边逢人就说道:叫我姊姊,我今儿个年轻十岁。
她一走,一直憋着气的牛双玉才敢大口吸气。
“姊,那人丑死了,比娘还老,臭气熏天的叫人受不了,你怎么敢和她说话?”早早躲开的牛丰玉一脸苦相。
数着铜板的牛双玉笑着朝弟弟眉心一点。“开门做生意就要和颜悦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才会财源滚滚。”
“喔!”他似懂非懂的点头。
生意经说来一长串,他听了也不太懂,牛双玉本身也没做过生意,她只在学校园游会上卖过铜锣烧,一位家里开烧烤店的学姊教她如何推销产品,把客人留住。
不用怕羞,说些甜言蜜语又不花钱,大可免费赠送,不管面对满脸横肉的大哥或是一脸猥琐的小弟,端上笑脸总没错。
嘴甜一点,腰弯低一点,态度再诚恳些,花钱的顾客绝对是大爷。
说大爷,还真来个抽水烟的大爷。
“大爷喝酒吗?我这儿有最适合你的下酒菜,咸肉一条切成片,炒上一大盘葱段,如果你嗜辣还能拌上花椒,那一口鲜呀!准让你多喝两口黄酒,回味无穷。”
嗜酒的男子被说动了,四十来岁的他就好杯中物。“来个两斤,再切半只鸡,这兔子烤得很入味,也给我一只。”
“好咧,你的两斤咸猪肉,半鸡一兔,算你六十文就好。”
“不贵,小姑娘厚道。”比起前头的饭馆,那才真叫黑心,半斤炒猪肉就要他二十文钱。
“薄利多销,哪天我来摆摊别忘了来光顾。”多找几个稳定客源,过年前再来摆一次。
“成,瞧见了我就买。”男子提着肉离开。
见人就笑的牛双玉很快就卖完大半的东西,后头负责递物的牛丰玉累得双臂快打不直了,板车上就剩下核桃、板栗这类的干货,他想应该卖不完吧,谁会买随处可见的干果。
但是牛双玉就是有办法卖出去。
“大娘,你别看板栗不起眼,蒸熟了可香软得很,你可以单吃,拿来做栗子糕、栗子饼、栗子水饺、栗子包子,把栗子辗成泥还能当馅料,夹在饼里烤着吃……
“还有核桃炒熟了能和面煳做饼,或是分别裹上蜂蜜、芝麻、花生粉的,滋味也不错,想吃咸的也能撒上薄盐,越吃越顺口……什么,你全买了,一共四十来斤呢,你提得动吗?喔!你儿子驾了牛车来,得,少算你二十文,一斤三文算你四十斤的价再减二十文,一共是……”
真卖完了,牛双玉自己也不相信,她装钱的匣子沉手得很,她不敢在人前开匣子数铜板,明明抬不动还要假装轻得很,往板车的另一端推,财不露白,怕人惦记上。
过了一会儿,衙役来收摊费,十文钱,她大方的给了。
可是衙役一走后,三个手臂长瘤……不,是相当健壮的粗汉子走了过来,一身的腥膻味大老远就闻得到,腰上别了一把骇人的杀猪刀,面色凶恶,语气蛮横。
“小姑娘,你不知道这地头是我们郑家三兄弟的吗?你占了我们的位置要怎么赔偿?”
“我刚缴了摊费。”她的意思是使用者付费。
郑老大一把抽出杀猪刀,在她面前挥呀挥。“谁管你缴了摊费,老子说了算,你快把位置挪出来,我们要摆摊。”
“我得等债主来,板车太重我推不动。”牛双玉识时务的退让,她更在意的是板车上的钱匣子。
此时的牛丰玉已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捏着姊姊的衣角。
“我就是你债主,板车留下,人走。”这次赚翻了。
郑家三兄弟在县城中卖猪肉,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故意让出最好的位置让不知情的外来人摆傩,等人缴了摊费再出来将人赶走,顺便要人补偿他们的损失,若有人敢不从就砸摊,顺手取走别人要卖的东西。
衙门出面训示了几次,他们依旧故我,只是会挑弱势的或好拿捏的软柿子下手,故技重施。
“你、你要欺负我们吗?”牛双玉抖着唇,泫然欲泣,一副十分惊恐又想逃的样子。
“没错,就是要欺负你。”郑老三仰头大笑。
“你确定?”她怯弱的问。
“哼!非常确定。”这丫头吓傻了不成。
“确定就好,我不想白玩了你们。”姊辛苦赚的银子他们也敢抢,简直白日见鬼了,离死不远。
“玩了我们……”什么意思?
蓦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郑家兄弟呆若木鸡。
“来人呀!有强盗、土匪下山烧杀掳掠啦,快呀!他们有刀,要杀人了,一身横肉来要命啦,青天大老爷,土匪杀进城了!快把他们捉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