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瓦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是来讨债的。”
是来讨债的,是来讨债的,是来……讨债的?
啊!这句话形容得真贴切,从那神态、那语气,从他一脸所有人都欠他的债主样,说不是来讨债的,谁相信。
不愧是故人,是最了解他的人,还曾是最亲近的人。
不过重要的是该不该让他们见个面,某人这两年的变化并不大,就是更老成了,冷峻寡言,而另一个人……
呵呵呵……那才是真正的惊喜。
他真想看看相见不相识的剧码,肯定惊心动魄吧!
“还有两个月就到三年期限,村里还有一千两百多亩荒地,我给你优惠去掉零头卖给你,意下如何?”要捡便宜就趁这一回,他大开方便之门。
“不要。”
面对她的直接,段青瓦傻眼了。“为什么不要?”
他以为她会欣然接受,以她对土地的热爱、对粮食的执着,半买半送的好处居然拒于门外?
要不是他自诩是她义兄,哥哥照顾妹妹天经地义,否则别人来说项准是没得通融的,他自个儿还想留给自己当私产呢。
若非皇上严令唯有地震灾民才得以购买廉价土地,不然他早就当贪官私吞了,而在当年的灾民中,也就今日的牛家有能力吃下剩余的土地,并将它们开挖,种上作物。
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还给朝廷,就让牛家去善加利用,反正朝廷收不到他们的税金。
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报复行为吧,因为皇上迟迟不立储,要当万岁万万岁,让几个成年皇子背地里争得你死我活,明刀暗箭,争位之乱让他有家归不得,只能望月思亲,倍感凄凉。“因为棒打出头鸟。”她不想太引人注目。
“棒打出头鸟?”什么意思?
“我们家买下村里一千亩田地已经够叫人眼红了,难保有些村民会认为同是移户的灾民,为何卞家有钱买地,钱从哪里来,如果卞家的钱是他们的,他们也能当上土财主,想一夕致富,这种不甘是人之常情,而想实践的方法有很多,譬如其中之N就是宰了我们兄妹入室行抢。
“至于原来的村民,他们可能会想,地原本就是他们的,为什么要让给几百里外来的外人呢?他们的亲人死了还分不到地,朝廷对他们不公,因此会迁怒,谁得的土地越多谁便是他们怨恨的对象……”不在沉默中死亡,便在沉默中爆发,人有了恨的目标便会理智全失,最后做出什么事没有人可以预料。
牛双玉不是真的爱银子爱到舍生忘死的地步,而是爹娘刚死时,四个孩子的无助触动她心中的恐惧,她想如果家里过得好,她或许就不用担心家中缺粮了,人人有饭吃。
她原本的追求是小康,家有余粮,谁知一不小心就弄成大富,光是油坊和卖药草的收入就够她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所以段青瓦的提议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目前的平静正是她想要的,她不想再无端搅乱一池春水,把自家放在风头浪尖上。
不过牛家的兄弟肯定不会这么想,男人要的永远和女人不一样,他们有填不满的雄心壮志。
“姊,买吧!这笔钱算是我跟你借的,日后我赚了银子就还给你。”双眼发亮的牛丰玉异常兴奋。
牛双玉苦笑。“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们根本不需要,之前的一千亩地已经够惹眼了,再买下所有荒地,只怕村里的人都要拿我们当仇人看,认为我们抢了他们的地。”
地在那里是无主的,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它的主人,只要存够了银子便能到县府登记,过了户便是自己的。
一旦田地有了主人,这些存了盼头的村民就什么希望都没了,他们会伤心、会难过,会认为天绝了他们的路,而后是愤怒,豁出去的抗争,首当其冲的就是拥有这些地的地主。
“谁说不需要,一千亩听起来是很好,可是我们日后要分家呀!算上姊姊一份,一人才两百五十亩地,真要大量种植,地也不够使,再加上一千两百亩才能放开手脚……”
闻言的牛双玉有如雷击,她是想过分家,树大分枝,儿大分家,但是没想过要分地,地是牛家的,她是牛家的一分子,赚了钱一起分,她有了其他的想法也会知会一声。
可是那地……一直是她的心血结晶,是她决定要种豆、开油坊榨油,也是她决定种上草药,成为独家买卖。
此时弟弟的一番话却让她有美梦乍醒的心酸,她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她虽是姓牛,但终究是姑娘家,牛家的家产肯分她一份已是厚待了,她还能把所有的地都带走不成?
“……我们先买下来再看看情形,看要自己请人种还是佃出去,若是佃地先开荒,我们允诺对方头一年五五分,而后是三七分或是四六分,总之我们吃不了亏……”
牛丰玉越说两眼越亮,已然有田家翁的气势。
“嗯!没错,两个月后地价调回一亩十二两银子,你要买就得多付至少八千四百两银子,而今你只需花六千两就能买到,省了大把银子。”段青瓦加入说服行列。
“如果哪天我死得不明不白就是你害的……”牛双玉小声的嘀咕,心里忿忿然,她不喜欢被算计的感觉。
“你说什么?”咕咕哝哝的。
“我是说能直接以一千亩地的价钱买下的话,也许值得考虑。”她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用在刀口上。
“喔!你是说只买一千亩,另外两百亩不要了……”抬头一看,忽地瞧见她嘴边美得动人的浅笑,段青瓦觉得她的笑令人发毛,好像被隐在某处的野兽盯上,全身寒毛直竖。
蓦地,他双眸睁大,了解她话中含意。
“你……你没那么狠吧,想吃下一千两百多亩的地,却只给一千亩的银子?!”
太狠了,他就是被宰的肥羊。
“段哥哥,小牛妹妹的义兄,我们是自己人对吧,你也不是什么清廉公正的好官,不如我们官民勾结,当初你要认我做义妹可没什么见面礼。”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她了。
“可是有两百多亩地……”很难抹得掉吧!
牛双玉一脸“你看着办”的神情。“你是知县大人,这种小事难不倒你,妹妹就全仰赖你提携了。”
“你、你……”最狡猾的人就是她了,平民百姓也敢咬上当官的。段青瓦一抹脸,认命的接受勒索。“不过我有个要求,一千两百亩田地全得种上药草。”
“全部?”她挑眉。
“是,而且要卖给我说的那个故人,他让你种什么你就种什么,熟成以后以市价收购。”
牛双玉听完后双眉微微颦起。“那我们不成了人家的契农,凡事要听从对方的意思,不能有自己的主见?”
她讨厌被约束。
“那就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你自个儿和他谈。”他都当了一回冤大头,别想让他做不讨喜的桥梁。
“我没空。”她拿翘。
“他只有今天有空,过后就要走了。”人家是大忙人。段青瓦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好像在等着看谁的好戏。
一听到“走了”这两个字,牛双玉感到特别反感,刺耳得很,勃发的怒气冲口而出。
“走了就走了,不用回来,我们没买地也不会活不下去,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人。”
她似在说:没有他,她也不会活不下去,要走趁早。
对于某人的离开,她还是非常在意。
“别呀!好妹子,千万不要和银子赌气,这人的银子很多,我帮你把他的金元宝、银大爷给挖出来。”落井下石这种事让人激昂,他觉得全身的血在沸腾,在叫嚣。
“你帮我?”她露出狐疑神色。
段青瓦笑得很僵硬。“是的,我帮你,咱们是什么关系呀!哥哥不帮妹妹,天打雷噼。”
“好吧,我信你一回。”人生处处是风险,拼了。
“那好,我们马上去见……”他兴冲冲的要引路,举止很诡异。
“等一下,先办过户。”先把土地拿到手再说。
“过户?”呃,那是什么东西?
段青瓦真是一名名符其实的狗官,他没亲手办过一件像样的事,像过户这种小事一向由底下的人负责,捉犯人是捕头的事,他只需上堂拍惊堂木,决定有罪无罪。
“地契要写上牛丰玉三个字。”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咦,不是你要的,而是给你弟弟?”这丫头是不是傻的呀!不趁机多捞点嫁妆,日后是会被夫家嫌弃的。
“姊,一千两百亩田地都要给我?!”牛丰玉的脸没有半点血色,吓得他惊慌,全身在发抖,虽说是他怂恿的,但没想过要私吞。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牛双玉心头一软,揉乱他头发。“大哥他有功名在身,明年再考举人不成问题,更何况有个私垫,养家活口不是难事,而今年二哥到县城应试,秀才之名十拿九稳,再加上有油坊的分红,日子过得很滋润。
“倒是你最叫我放心不下,没定性又爱胡閙,所以姊决定把地买下来送给你,当是你的私产,以后照你说得佃出去或请人来耕种都行,姊会教你怎么种植,但你得自个儿动手,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助力。”他必须自己成长。
“姊。”牛丰玉眼眶红了,一是感动,二是害怕,他担心辜负姊姊的疼爱。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都十二岁了,要赶紧长大,姊姊的嫁妆你要出一半。”十二岁真的很小,小学刚毕业。
“好。”眼中噙着泪,大声应好。
“好什么好,怎么有你这么傻的姊姊,你要嫁人?!嫁给谁,咱们清江县还有谁敢娶你……啊!袭官。”她居然袭击地方官员……的脚,好在她没力气,踩得不重。
“要你管,想娶我的人从城门口排到县府门口,你不知道我的外号叫金疙瘩吗?从我身上摇一摇就会掉下金疙瘩。”聪明能干又有钱,哪家的长辈不想有个会赚钱的媳妇。
“金疙瘩、金疙瘩……太好了……”他大笑不已。
牛双玉忍耐的磨牙。“别笑了,你再笑真送你金疙瘩堵住你的嘴,堂堂县官笑成这样有失体统。”
“哈哈……哈……不……哈……不笑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县衙拆了,感谢呀!”他要跑得越远越好,免得受池鱼之殃。
究竟要见谁,这个脑子有洞的家伙太不正常了,他老做些不着调的事,叫人哭笑不得。
段青瓦是得了消息特地来镇压的,有他这尊大佛镇住,商会的众人不敢为难身为知县义妹的牛双玉,药草买卖才得以顺利进行,未有欺压、剥削等不肖行径,维持双方意愿的公平生。
出了商会大门没多远便是县衙大门,他们不走正门而是从距离招待贵客较近的偏门进去,一入内便是弯弯曲曲的花径,看似疏木浮影却有遮蔽之意,从外无法看清内院。
来了清江县几年,段青瓦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既不娶妻也不纳妾,他的一切起居都由师爷打理。
他不是好官,但也不贪花好色,眠花宿柳,所以清江县县衙是历任以来最干净的,没有妻妾争宠的喧闹,也无争风吃醋的闹剧,安安静静的,透着宁谧。
但在这一份静谧中,牛双玉忽然感到不安,心跳如擂鼓,莫名想打退堂鼓,总觉得前头有头张大嘴的巨兽等着吞食她。
“就在这儿,你自个儿进去。”
“你不陪我进去?”见到段青瓦忽地止步,牛双玉的心整个乱起来,裹足不前的想逃走。
段青瓦笑时眼带阴影,似要做一件灭绝人性的大事。“我陪牛小弟办过户,瞧,他多大的面儿,有知县大人亲陪,他这下可风光了,回牛头村后便能四下向人炫耀。”
“我才不是这种人,姊说做人要低调,身怀巨款也要当穷人家自居,财不露白才能长命……”他自个儿说着就乐了,毕竟年纪还小,经事不大,突然得了巨大的宝物,他乐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姊是九天玄女下凡来,你这凡夫小儿就跟我来,我告诉你身为男人要干什么……”
一手往牛丰玉肩上搭的段青瓦边说边把人带走,还回头看了牛双玉一眼,嘴边的笑意意味深远,让人更加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