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极,荒野上各种声音渐渐隐去,唯有风依旧大。
他以气御风,再借地形之利,在这个小小背风处无形地扫出一个圈,将车和马、他和她皆圈进此圈当中,风仍来回穿梭,却不似圈外的风那样,能吹得人眼晴生疼。
凌渊然掀开两房墨羽长睫时,与他面对面盘坐练功的男装俪人犹浸润在浩瀚武学里,她面客平和舒然,麦色肌肤上流动的微光彷佛淌开的奶蜜。
为兄陪你练功,你陪我睡。
实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口中吐出。
那当下一脱口而出,他不清楚脸是否红了,但耳根涌至脑门的热潮却能用感受,心音亦有错拍。
此次再首,待她的心境确有不同。
一而再、再而三去试探逗弄,是想知道她会不会干脆吐实了……不过眼下看来,似乎还有的等。
他晓得自己也挺恶劣,若由他直接问出,不让她闪避,事情很快便能解决。但他偏偏跟她一起这般迂回曲折,好像被她小牛般的倔脾气和憨劲莫名其妙感染了,非要她主动「认罪」不可。
当年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彪悍姑娘,胆气过人敢在急流中断水救人,不得已深陷江湖中,又能不被世俗框架圈套住。
今日野宿荒原,见她照顾马匹动作熟练,收拾起用具迅捷利落,在外走踏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时候肯定是多的,因此才能如此自在从容。
在南离山脚下时,他希望的,是她能够得一世安乐。
受他所托的那对老前辈夫妇确实将她养得很好,也教得很好,只是如今见她陷在冮湖这个大泥淖里,被锻炼成钢,犹能保有一颗赤子心,他内心模糊地有种厘不凊的滋味,似感到骄傲欣慰,亦觉得不是滋味。为武林盟卖命十年。
这十年啊,属于女孩儿家最美好的花期,她全要留给这片江湖。
无形圈中的气场忽然一荡,微火被吹得再次闪亮,也吹得她发丝轻扬,清美面庞上长睫似蝶翼颤颤,显露出几分无辜神气。
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她提到「酱烧羊肉」那道菜肴时的神情——
而说到无名客栈的酱烧羊肉时,她肯定不知自个儿笑开了。
那发亮的眼睛弯弯,颊上的笑涡显将出来,红唇如菱,红菱儿一打开,露出白白的贝齿……嫣然一笑惹人心悸,她却全然未觉。
而他,却是极想看她吃着那道菜肴时的模样,定然更惹人心悸。
周围的气流在一阵轻荡后归于平静。
他唇角微微一牵,徐合双目,再次进到内功心法而复始、始末相连的行气运转中。
穹苍之下,野原之间,星月光辉已稀微,篝火仅剩余烬未尽。
盘膝对坐的两具身景宛若入定,宛若两座年代久远的石像,宛若两抹薄如蝉翼的身影。
这一夜,身为「愚兄」的某人陪伴自家「贤弟」练功至天明,呼吸吐纳容天地之惠,气行奇筋八脉融满身馥华,练得可说诚意十足、无比认真。
至于同车而眠的事,欸,他到底还是心软了,没能逼迫她到底。
一路西行,马车在第七天的午后遇上乘清阁的一队人马。
见那阵仗,驻地为营、有规有模的,连供肉供乳用的羊只都赶来一小群圈围着,根本是老早就等在那儿,准备恭迎阁主大人大驾。
随阁主大人下了车,惠羽贤与众人见礼。
乘清阁的众位好手虽待她为上宾,杰度恭敬,言语有礼,她却觉时不时有目光探觑过来,似对她有满满好奇。
然而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回首去捕捉,那些好奇的目光「飕」一下全不见,闪得飞快,大伙儿该做什么做什么,全是忙得没空抬眼的模样,让她越想越怀疑,其实从头到尾全是自己多虑。
马车一抵达此地,立时有人上前向阁主大人汇报,那位下属声音压得虽低,说得甚快,惠羽贤仍清楚听见他道——
「昨儿个开了,谷里尽是异香,几里外都闻得到,老祖宗特意发话,说不怕死的就上,上回那群没长眼的马贼闯进谷里,都整一个年头了,连人带马尸骨无存,还道许久没拿活人喂食,这次让它饱餐一顿也好。」
什么东西「开了」?花吗?香气竟能传出几里之外?她暗暗想着,忽觉真有股淡淡香气浮动,却不知从何而来。
不过对于乘清阁下属话中提到的「老祖宗」,她确实好奇。不知这位「老祖宗」的真实身分为何?而被「老祖宗」拿活人喂食的,又是谁?
凌渊然听取属下汇报之际,她跟着一名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到羊皮大帐内。
小姑娘是牧族人,名叫珂玛,圆圆脸蛋生得十分讨喜,似乎是个爱笑的、喜欢热闹的,还是个挺爱说话的,惠羽贤跟她相处不到两刻钟,小姑娘边伺候她净脸净手、奉上新鲜茶奶,一边已把自个儿的出身,以及自觉有趣的事儿叽叽喳喳全吐实了——
「我阿爹对这一带很熟很熟的,蒙着眼睛都能摸岀路来。我们是牧族人,一直都在苍海连峰这儿过活,但有时也得帮帮乘凊阁的人,帮他们找路、弄吃的喝的、养马等等。阿爹说,以前的老阁主对我们牧族有恩,如今是年轻阁主掌权,咱们跟乘清阁依旧得好来好去,缘分才能长久。」
清脆甜嗓忽地压低,嘻嘻一笑。「而且每回帮忙做事,阁主给的酬金挺多的,阿爹说可以多买几头小羊、小牛,可以给姆妈买些好药材补身,很好。」
「咦?想知道乘清阁的马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呀?唔……我算算,昨儿个、前天、大前天……」小姑娘认真扳着手指数数儿。
「是五天前啊!他们五天前就到了!」圆圆脸蛋单纯笑开。「阿爹还问带头的那位矮大叔说阁主怎么没来?矮大叔说阁主要他们一行人先到,阿爹担心又问,怕阁主赶不来,矮大叔挥挥手要阿爹不必担心,说是阁主故意要慢慢来的,因为身边带着人呢,那人是过来助他一臂之力的,不想赶路赶得人家灰头土脸,更不能快马快车把人家颠得七荤八素。」
……也就是说,阁主大人一开始便打算用那种跟游山玩水差不多的速度「赶路」就对了?
惠羽贤理着思绪,喉咙不禁发燥,心音鼓得略急。
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日内定能抵达此地,阁主大人偏是一拖再拖,拖到第七日才走到,她整路一直纳闷,这哪里像在赶路?
在无名客栈住下的那一晚,他不仅拉着她大啖佳肴,更让店家从老酒窖里挖出两坛子陈年美酒,就着那两坛佳酿,他们二人将一大盆酱烧羊肉吃了个底朝天。
那时从客栈二楼的窗子望出,悬在天际的玉盘儿较任何时候都要清润,又大又圆,彷佛离得好近,伸出手就能碰触得到。
这几晚,如此圆亮的月一直伴随着他们。
当他陪着她一起修习内功,在辽阔的天与地之间,她闭目令神识进到某个境地,总能感觉那落在发上、肤上的月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而就在这几晚,阁主大人一心所期望的,「愚兄与贤弟并肩而眠」这样的事,很万幸地并未被迫发生。
有人陪练功,还是这套「激独引凊诀」本家功法的刨始之人,有他这一尊「大佛」镇场,惠羽贤根本练到欲罢不能。
她独练时虽有进益,但绝不像这几晩进展得那样迅湅,她能感觉到与他之间呼吸吐纳的调和,从中寻到某种充满力道的平衡。
她的气与他的气互补互助,五感乃至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在灵虚之中相互连结,形成无形的、却丝丝缕缕再真实不过的牵连,他与她的一切融成一个巨大的圆,一个能海纳百川、沉静却也强大的气场。
每晚勤于练功,每晚皆未睡,每次功法周行圆满睁开双眼之时,天色已现鱼肚白,但她的五感却变得更敏锐灵动,彻夜练功比睡一场饱觉更觉神清气爽。
结果脑袋瓜里起了某种想法,她曾听师父约略提过一种古老的内功修行之术——男女双修。
据闻,同修的一双男女,男为阳,女为阴,两股力量相辅相成能成大功,虽非正统练功之法,佀短期内能得到极大的效益。
她觉得阁主大人每晚陪她这么练,怎么看都像双修。
可惜师父当时没肯详细说明,还重弹她额头一记,说她不用懂那种乱七八糟的法子……哪里乱七八糟?她只觉神妙啊!
那时要能弄明白师父所说的,这会儿也就能应证了。
「或许寻个时机请教他,他自称兄长,懂得又多,总会教的。」她喃轻语。
「说什么呢?」
珂玛讨喜的笑脸蓦地在眼前放大,惠羽贤先是一愣,直挺起背脊,回过神后随即笑开,仅是浅浅的一道翘弧。
小姑媳突然脸红似醉,眸子都有些发蒙。
「从没……没看过这么俊俏好看的,不是阁主大人那种冰冰凉凉、好看到找不到丁点儿瑕疵的好看,要这种啊……要这种温温暖暖的笑,笑起来好像春天里的花全开遍,让人好生欢喜的好看……」
惠羽贤定定看着小姑娘倾过身来,探出小手,着迷般摸上她的唇角。
「再为珂玛笑一笑好不好?中原来的小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啊……」
小……小哥哥?!
惠羽贤颈后一凛,头一个本能动作就是垂眸检视自个儿的胸脯。
明明是有些起伏的,虽说不是「波涛汹涌」,也勉强称得上「似丘如陵」,莫名其妙成为某人的「贤弟」已够她纳闷,眼下又变成「小哥哥」,她模样瞧起来实太男孩子气吗?
此时若笑,肯定也是苦笑一枚。
她嘴角略扯,笑未及扩开,羊皮大帐的帘子彷佛被风吹动般颤了颤,一道颀长清逸的身影已进到帐中。
阁主大人在众人面前展露的神气惯常是有些俊漠孤高的,似深润凊冷沉静,总给人一种望之生敬、莫测高深之感,然绝对与「张扬」一词扯不上边。
但此一时际,惠羽贤能明显感受到,那个「飘」进账中的男人身上迸发出来的气,直泄而出,毫不收敛,张扬到让她头皮发麻,半声未吭就把人家小姑娘吓到脸色惨白、眼珠子乱颤。
不用阁主大人示意,珂玛恁缩颈子拔腿就跑。
惠羽贤因她异常矫健的身手微讶地挑眉,想着小姑娘家应该也练过一些基本功,是习武的好苗子啊,不知师从何人?
「莫笑。」
嗄?她的思绪被男人略显幽沉的两个字给截断。
见她一脸迷惘,凌渊然顿觉无奈。真不知该说她迟钝还是憨直?
在大事上沉稳干练,虽无八面玲珑的手段,进退应对也尽显大将之风,然遇上跟她自身相关的事,她却能迷糊至此!
叹息,干脆将话挑明。「莫要笑给旁人看,太招人。」
一息、两息……到第三次吐息时,惠羽贤眸子陡瞠,脸蛋胀红,终于意会过来——他是在说她笑起来好看啊!
他曾哄着年幼的她「莫哭」,现下还要她「莫笑」,这个中滋味实难言喻,有暖流在心间淌开,也觉得有一丝丝蜜味。
凌渊然听她温驯应声,见她眉眸安然,心湖彷佛被投进小石,生岀圈圈涟漪。
「为兄并非真要你莫笑,而是莫要对旁人笑。」他对自己这话微微拧起眉峰,似觉词不达意。
「我晓得的。要对着亲近的人才笑。」她再次颔首。
爹和娘亲、师父和师娘,他们都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要她别太常笑。
她知道自个儿笑起来应该是好看的,但不明白为何有人会着迷?小时候阿爹甚至担心她的笑会招来人口贩子觊觎,好几次出大山去赶集都不让她跟。
还好她并没有多爱笑。
在山洪尚未灭村以前,在爹和娘都还在世的时候,那时的她也许是笑口常开的,可如今的她不常笑了,也不那么爱笑,加上这些年接手武枺盟的活儿,不笑的一张脸显得严谨正经,确实更适合在江湖上行走。
这一边,凌渊然因她后来那句话,眉目不禁一蹙,徐缓勾唇。
「是,还是贤弟聪慧,正是你说的那个意思,要亲近的人,才笑。」
「嗯。」爹娘是她亲近的人,师父和师娘也是,那他……也是啊。至少在她心里,是这么认定他的。
她望着阁主大人微笑的俊庞,他的那一抹笑让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聪明,说岀好厉害的话,让她不由自主也浅浅笑开。
是亲近的人,才笑。
她此时笑给他看,心无城府,是把他当成亲近之人了。
凌渊然五官整个柔和下来,因她的笑,心湖间的涟漪忽地荡开一大圈。
他拂衫在厚毯上落坐,欲掩饰什么似的,从一旁装着满满瓜果的藤篮里取起一颗小甜瓜,动作略大地抛岀,清清喉咙道:「已让人去备热食热汤,贤弟吃饱些,帮为兄干活才够力气。」
惠羽贤稳稳接住他抛来的小甜瓜,想起方才珂玛答她的那些话。
……阁主故意要慢慢的,因为身边带着人呢。
……不想赶路赶得人家灰头土脸,更不能把人家颠得七荤八素。
虽说她是前来助他一臂之力,但似乎忙还没帮上,她已先得了不少好处。
他每晚陪她练功,短短几日,她内力大进,突破以往从未到达的层次。
他教她驭马、驾车的技巧,亦教她如何辨识星宿方位。
他还带她去大啖无名客栈的酱烧羊肉,请她吃酒。
这些天他纡尊降贵亲自给她当了马车夫,一路上照顾她的三餐起居,细细去想,彷佛也成了某种道谢方式。
「我会吃饱喝足好好干活的!」」捧着小甜瓜,她挺直背脊跪坐在自己脚跟上,语气如起血誓般郑重。
她这正经八百、满腔热血的模样……凌渊然敛于袖中的手不禁攥了攥,暗吁岀一口气,硬是抑下想去掐她蜜颊的念头。
姑娘也憨也聪慧,认真得如此宝里宝气,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内心涟漪不止,外表却装得气定神闲,笑笑颔首。
「那好,为兄便把手中的活儿一件件仔细列岀,就等贤弟来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