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自己进来多久了,但此刻的杨慈云竟然已是心如止水,文风不动。她不去羡慕外头自由的人们,不去奢想外头美丽的花草,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宰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算着自己在床前徘徊来去的步履,然后偶尔抬头看看窗外。
大内监牢看守的侍卫突然变多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是该死,还是该生?
这一切都要交由外头的人来决定,生死由命不由己,她只能耐心等待,但隐约,她已经可以察觉了。
来看她的人莫名也变多了——她的婆婆,子谦的母亲,今朝的皇后,那是个温婉顺从夫婿的女人,一见到她,竟然泪流不止,婆媳两人双手紧握,坐在床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没人敢拦,但子谦的孩子再来看她时,就被侍卫与张公公劝退。
不过子谦的长子机伶,摆出了主子的样子,扬言不让他进去见大娘,就要跟皇爷爷、皇奶奶告状,看谁担当得起?
于是孩子们窜了进来,找她这个刚认识的大娘,她笑着跟孩子们玩,孩子天真可爱,或许是因为在后宫,他们没有娘亲,所以才会这么喜欢杨慈云。
但最重要的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却没有来。
子谦……杨慈云想见他,当然想知道自己的下场,他们究竟打算怎么处置她?可是子谦却躲着她。
常常她想起当年在清城一家和乐的模样,那是一段吃苦的时光,可是却握住了平凡的幸福,现在大家都锦衣玉食了,却感觉不到幸福了,婆婆哭,子谦的几个妹妹来看她也是哭,她当然无法控制的流泪,如果荣华富贵就是幸福,那大家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
常年子谦告诉过她,要带她还有全家人去西域,要她不要自苦,而他自己也不用再为难……
现在她竟然觉得,此话听起来异常讽刺,更显辛酸。
其实她可以体谅,她相信,她是宫里所有人当中最能体谅皇上要杀她的人,如果她的存在真会让朝中纷乱,会让子谦的威信大打折扣,将来甚至损及子谦登基的大业,那连她都会说她该死!
那晚,监牢外头一阵喧哗,她盘腿坐在床沿,闭目养神,背对入口。
“殿下!这么晚了,您……”
“让开!”
外头又在闹了,这阵子常有这样的场面,几个李家的人来看她时,除了皇后,其他几乎都遭拦。
里头关了个皇上钦点的死刑犯,大家不敢松懈,但几次放人进来,皇上都没怪罪,大家也就放松一点。
只是眼前这是太子啊!皇上摆明交代不准太子再来见长公主,纵使同情,但奴才们只能照办。“殿下,皇上有令,你不能再见长公主……”
李崇傲大怒,眼下的他显然喝了酒,眼里充血赤红,他双手从后头拔出剑,要与侍卫对峙。“都滚开!否则休怪我大开杀戒。”
所有侍卫都跪下求饶,但还是挡在李崇傲前方,外头一片僵持,里头的女人则是叹息连连,她的眼眶一红,这男人到底要为她这样冲撞多少次?
这一刻,她竟然真的希望他死心,就干脆放弃她算了。
她已经认命,事实上,七年前在火场,她就已经认命,准备好一死以谢天下,所以她不怕死的……
“统统让开!”
“如果殿下执意要闯,奴才们无法达成皇上交代的任务,也是一死,请殿下现在就杀了奴才们!”
“你们……你们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奴才不敢!”
这时,牢里头传来了低吟的声音,那是杨慈云的声音,李崇傲被侍卫挡在转角处的监牢口,其实就在不远处,所以杨慈云说着话,他听得到。
“子谦……别为难他们了……”
“云儿……该死!让我进去。”
可她却说:“你不要进来,我不想见你。”
李崇傲不敢置信,手握着剑,竟隐隐发抖,她说什么?她不想见他?为什么?她怨他吗?所以她又不想认他了吗?“为什么?”
“我好累……你知道的,我想休息了。”
她话里别有一番意思,他听出来了——是他害她这么累,七年来,颠沛流离,生死未卜,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畅快度日,却反而被他推入死境。
“子谦,真的,不要进来,我不想见你……”
众多侍卫很识相,赶紧退到外头去,如果长公主都这样开口,可想而知太子也不敢妄动,不敢走进去的。
太子对长公主的痴情,外人都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太子一定会听从长公主的话。
“你在怪我吗?怪我没有办法救你?”
“我没有……”
他自顾自说着,自顾自问着,声音扬了起来,“你明明出宫以后,虽然过的是苦日子,但至少活下来了,所以你怪我硬要与你重逢,害你现在必须面临险境?”
“不是、不是……”
“你怪我当年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必须为了清城所有百姓军民,跟伍宗汉回去?你怪我现在也保护不了你,让你必须被关在这里,等着父皇赐死?你怪我食言,所有曾经说过要给你幸福的话,现在都在等于放屁,统统做不到,所以你怪我,对不对?”
“我没有怪你……”
“不!你在怪我,所以你不想见我对不对……”
“不对!”杨慈云大喊,眼眶的泪水已落下,“相反的,我没有怪你,要怪就要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出身、我自己的姓,而这些,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李崇傲听着,脚像是生了根,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向转角处的监牢,可以看见杨慈云颤抖的背影。“云儿,对不起……”
“不,你没有错,没有人有错,相反的,我很感谢你,若非你的锲而不舍,我们怎能重逢?若不能重逢,我要怎么还你给我的这段情?不要说道歉,说道歉,我才觉得自己可悲。”她哭泣着,泪水擦也擦不尽。
感情的事没有对错,他的一句道歉反而像是否定她的一切,反而像是笑着她的痴傻。
“皇上什么时候要杀我?”
李崇傲擦泪,“父皇没说,只说……”
他没说下去的话,她都懂,点点头,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杨慈云努力擦干眼泪,接下来,她必须尽完自己人生、最后的义务。“子谦,不要再来看我了,事已成定局,我们都接受吧!请你……忘了我,记得你自己的责任,请你忘了我……”
“不——”他痛苦得大喊。
“我只是走完我七年前该走的路,身为杨家人,这是我该受的罪,我接受。”只是,对不起他啊……
她完全可以懂得他的痴心等待,并且为此伤痛不已。她知道,她不怀疑他是如此爱着她,七年来都没有变过。
她感谢他,有了他的爱,她已无憾了。这一路,她更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云儿,你别怕,我会救你的……”
“你不要妄动。”
“我不管,我在布兵,定会将你救出。”
“难道又要搞得血流成河才行吗?子谦,你冷静一点……”
“我无法冷静,我必须将你救出来!”否则他会发疯,他会恨死自己,他绝不会允许在他有能力的情况下,让清城的憾事再度发生。
对于父皇,他只能不孝了——总之他宁可放弃这个江山,也不能眼见妻子身首异处而无能为力。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我要睡了。”
“你睡!我就在这里陪你。”
李崇傲终究没有走进去,杨慈云的一句不见他还是有效的,至少没有让他公然抗旨。
然而那一晚,李崇傲始终没有离开监牢,始终坐在走道上,他想着,这难得的幸福竟如此短暂,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
皇上下旨处死杨慈云,但是却没有说何时行刑、如何行刑,朝中上下、宫廷内外,每个人都在猜,但是每个人都不敢说。
事实上,皇帝也已经烦恼许久——
出口的圣旨收不回来,似乎不杀不行,子谦摆明了不接受,皇帝知道,这个儿子已经在布局,显然已经豁出去了。
要杀杨慈云,皇帝也很为难与不舍——子谦当堂说的那些,他不是不懂,他不是忘记了,只是现在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其它的选择呢?
李崇傲正在部署,外头几个将领答应帮他调兵,他必须跟父皇争这个时间,父皇不明说何时行刑,摆明是私下进行,但从另外一面来看,这也给了他准备的时间。
到时他只能率兵进宫,进了大内监牢带走杨慈云,然后远走高飞,说得简单,但他也知道,要没有伤亡,太难了!
云儿当然不准他这样做,所以一切的责任绝非起因于云儿,要怪就怪他。
若要说这是起兵,他也无所谓,总之,若是成了,就让他与云儿远走天涯,皇帝之位,他不坐了,若是败了,那就让他找到罪名与云儿一起死。
此刻,他难于设想周全,把所有该考虑的都考虑进来。
他知道,这样一来,父皇、母后会伤心,三个孩子会失去爹亲,可是这七年,云儿吃苦,他们李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单就这一点,他就不可能撒手。
而这些,皇帝其实都料到了。
那天傍晚,皇帝一个人动身来到李崇傲的东宫,东宫的人大惊,赶紧通报,而这时,李崇傲才准备出发去办事。
“父皇。”
行礼如仪,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凝视着他,李崇傲只是跪在地上,不愿抬头,当然也不愿意看父亲。
“起来吧。”
“谢父皇。”
李崇傲站起身,一身傲气,他不愿再求。父皇心意已决,父皇的脾气他懂,求是没有用的,只能靠他自己来解决此事。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难道要再一次起兵造反吗?”
“父皇,孩儿不为皇位,说不上造反,既然父皇已经料到,孩子只好说明,孩子只要救出云儿,此后与云儿离开京师,远走高飞……”
“你混帐,你走了,谁来继位?”
“这孩儿管不着了,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为父已经六十好几了,这位置还能够坐多久?江山早晚是你的,你要为大局着想啊!现在说不当皇帝,那当初说要拯救天下百姓的话,都是假的吗?”
“父皇!没有假,但是当年,孩儿是为了云儿起兵,功成之后现在却要杀了云儿,恩将仇报还说是为大局着想,父皇何曾想过孩儿的感受?孩儿羞愧已极,生不如死!”
“子谦……”
“孩儿要去看云儿,孩儿先告退了。”李崇傲再度跪下行礼,然后起身离去。
皇帝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一痛,心里更是挣扎,更是无奈。
*
李崇傲离开东宫,往大内监牢走去,他带着酒,带着一点小菜,想到监牢里去,就算云儿还是不见他,至少也让他陪她。
到了监牢,侍卫意外的没有阻拦,反倒是张公公告诉他,皇上开恩,准太子殿下可以跟长公主见面,但是不能开牢门。
他的心里一阵怪异,父皇为什么突然准了……
为什么……
他没有多想,直接走了进去,看见云儿一个人坐在床沿,就着烛光看书,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