瑆璨集团总部,三十七楼会议室。
冷气从通风口吹出来,凉丝丝的,这样舒适的温度很适合睡觉,但会议室里的人各个精神抖擞,所有目光皆落在主席台的男人身上。
他叫做蒋默安,三十岁,已经代理董事长职务整整一年,他正指着墙面萤幕上的数字侃侃而谈。
「网路购买,已经成为世界无法阻挡的趋势,早晚百货公司将会提供网站购买、寄货到府的服务,瑆璨现在不做,以后只能跟在别人背后做。
「大家在商场多年,心底都很清楚,第一个做的那个才能抢得最大的利润,因此我认为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不能再等,必须越早进行越好。」
会议室里,除了蒋默安之外,其他人至少都在四、五十岁以上,有公司元老,也有持股董事。
去年董事长生病,选定他做为职务代理人时,不少人跌破眼镜。但一年过去了,他大刀阔斧、推动不少改革,短短半年便初见成绩,而下半年集团的营运比过去更顺利,营业利润非但没有下降,还提高一点三成,这让一堆不看好他的人闭上嘴,更让许多原本反对他的员工愿意向他靠拢。
蒋默安身材偏瘦,但衣服脱掉,会让健身房教练点头按赞,他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像能看透人似地,敢与他对视超过五秒钟的人寥寥无几。
以男人的标准而言,他的五官长相算得上高标,只不过他态度偏冷,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
照理说,这样的人肯定社交技巧不好、人脉差,适合当研发人员,不适合在商场上混,偏偏人家就是混得风生水起,所有人都捧他、爱他、信服他。因为他有强大的逻辑与说服力,让人不知不觉间接受他的建议、领导,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才。
虽然他才三十岁,但他与瑆璨的渊源已久。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他申请到瑆璨百货的实习机会,一张机票飞到上海总部,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解释,他一眼就被董事长杨慕生看中,从此,年年暑假、寒假飞上海。
大学毕业后,因故免役的他直接进入集团,刚开始跟在董事长身边当特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路往上升。
最快的一阶是去年,他一口气从行销部经理升到代理董事长。
这种情况若以命理师父的看法,叫做遇贵人,蒋默安同意,董事长对他而言,不仅是贵人还是恩人,他提供了足够舞台,让他尽情挥洒。
不过,有贵人,就有小人,看不惯他年纪轻轻、爬升速度飞快的人不少,刚接代理董事长时,多少高层人士想尽办法要把他给踩下去、取而代之。
那些人,一只只都是老狐狸,用的手段不输《甄嬛传》,只差没闹出人命而已,但大大小小的麻烦,倒是给了他足够的挑战。
董事长在人事命令下达的前一晚,把他叫到身边,说:「我把位置给你了,你可以坐多久、坐多稳,全要靠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那天,他郑重点了头,因此再大的风浪,他都不允许自己退缩。
像是在他身旁装了监视器似地,董事长知道他的作为,偶尔传来几句「做得很好」、「有进步」、「你比我想像的更有想法」……
这些话给不了他实质帮助,却给了他足够勇气,面对一切。
凭着这股勇气,他一路过关斩将,越走越快、越稳。
他知道不服自己的人还在,背地耍手段的也有,但他不为这种事生气,他只不断提醒自己,必须用更多的成功来向他们证明自己是只优秀的领头羊,有足够的能力带领集团走向未来。
「哼。」一声轻哼从麦克风里传出,副董事长崔嘉伟冷眼望向蒋默安。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说道:「人人都在家网购,那百货公司开来做什么?没有人逛,干脆叫柜哥柜姊通通回家睡觉好了。」
「当购物习惯逐渐改变,在不久的未来,百货公司会成为人们散步逛街、放松心情的地方,而不是购物天堂,因此未来百货公司的重要任务是展示商品,提供客户试穿服务,若店员的热情殷勤能说服顾客当下购买,自然很好,若是犹豫不定,返家后有公司网站可以搜寻,多方比较后,愿意下单购买,不也很好。」
「优势在哪里?」
「比起网购商家,我们的客户不但可以享有网站上的便利服务与优惠,还可以享受实际接触商品的机会,这是我们的优势。
「再强调一次,我并没有放弃实体店铺买卖这块,也不反对崔副董的想法。人潮确实很重要,所以活动要办、人气要聚,今年我打算引进更多的餐厅、咖啡馆,一方面提供客人休息用餐,一方面提高百货公司的营业额。」
「如果商家私底下接网购单呢?」
「这就是合约与电脑系统的问题了,新的APP将会在下次会议当中向各位董事展示,如果董事们不反对,我们会开始准备进行签约事宜,至于合约内容,也会在下次会议时提出。」
几名董事看了看彼此,点点头。
去年业绩提升,饮食部功不可没,蒋默安引进几家排队餐厅,而顾客也能够利用等待时间,去各楼层逛逛。
同样的餐厅,比起开在外面,顾客必须顶着大太阳在外头排队,开在百货公司里的餐厅,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并且逛着逛着,买下看对眼的商品,也能提高百货公司的业绩。
这是鱼帮水、水帮鱼的生意。
有了前头的例子,再与其他商家谈合作便顺利得多,听说蒋默安这次相准的是甜食点心,他打算用百货公司的知名度先捧红商家的产品,再借由网购这一块,与其他的网购名店抢生意。
这只小狼仔,谁的肉都要咬下一块,难怪杨慕生会相中他。
「蒋董决定怎么做,我们都会全力支持。」
董事们开口,崔嘉伟恨得咬牙,和蒋默安的对战,他本钱越来越少,那几个老头以前各个看好他,现在全转变风向,要是杨慕生一死,他在瑆璨还有立足之地?
「谢谢各位董事,若无其他事,今天到此散会。」
一阵掌声,几个董事过来和蒋默安握手,他可是集团的招财猫,应该捧着点。
方特助关掉电脑,把东西收拾好,走到蒋默安跟前,冲着他微笑,又是一次大获全胜。
蒋默安淡淡地抿了唇,笑意只到达嘴角,他冷冷地推推眼镜问:「资料都准备好了?」
方特助迅速收回笑容,正经说:「已经准备好,在蒋董桌上,蒋董看过后,若无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可以约立诚、曹董见面。」
「嗯。」
对于方特助,蒋默安是满意的,他让他看见当年的自己,有野心、肯努力,做事谨慎而细心。
他不打压这样的年轻人,却会「很努力」地磨练。
公司老人太多,但瑆璨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养老院,想在此颐养天年是个美丽梦想,他们需要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雅量。
方特助打开门,穿着一身深蓝色套装的裘秘书快步走来,她说:「蒋董,章律师已经打过两通电话来,请您回电。」
蒋默安点点头,裘涵按下回拨键,把手机交给上司。
铃响一声,电话就被接起,那头传来律师章育襄急促的声音:「马上过来,董事长撑不下去了。」
「爸爸,你死了我怎么办?」杨瑷跪在床边哭得昏天暗地,嗓音中带着沙哑,可见得已经哭了不短时间。
杨慕生躺在病床上,罩在氧气罩下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安静得让人分辨不出他还有没有知觉。
杨慕生有一对儿女,长子十九岁,女儿十八岁,儿子杨嘉在美国念书,他从小学就被送到美国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中学后出国当小留学生,一路到现在,念得好不好不知道,只晓得有申请到大学。
蒋默安见过他一次,在去年董事长刚发现肝癌的时候。
说不出对杨嘉的感觉,他很沉默,没听他发表过意见,不论是对父亲、母亲都冷漠得近乎过分,但他那双阴郁的目光让人觉得不舒服。
照理来说,杨瑷早该出国念书,但她脾气骄纵,脑袋不好用,功课糟得一塌糊涂,又喜欢呼朋引伴到处吃喝玩乐,不时闹事,让学校请家长去「喝茶」。
董事长拿她没办法,又怕天高皇帝远,出国后变本加厉,就让她留在北京念书,已在一间私立学校混了很多年,能不能混出一张毕业证书,难讲得很。
董事长夫人江莉雰倒是个体贴的女人,说话声音很小、很嗲,柔柔弱弱的,给人好感。公司有任何活动,她都会跟着董事长出席,一派的温柔婉约,赢得许多好评。
现在她坐在一旁默默拭泪,半句话不说,看得人心酸。
蒋默安经过杨嘉身边的时候,眉心略紧,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大麻味。走到床边,杨瑷仰起头,浓妆早被她的眼泪哭花了,看起来有些吓人。
章育襄走过来,低声对江莉雰说:「夫人,董事长有事情想私底下交代默安,是不是请您先……」
话没说完,江莉雰起身哽咽地对虚弱睁着眼的丈夫说:「都病成这样了,还挂着公司的事,你真是……让人操心呐。」
话虽这么说,从不反抗丈夫的她,还是调头转身,带着两个孩子走出病房。
刘秘书看章育襄和蒋默安一眼,也打算离开,但董事长朝他招招手,刘秘书迟疑片刻,还是走到床边,身子笔直地站到章育襄身后。
刘秘书将近四十岁,已经跟在杨慕生身边二十年,与其说他是秘书,不如说他是杨慕生的司机、保镳又或者是……好朋友,听说杨慕生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否则他早就跳江自杀了。
蒋默安坐到杨瑷方才坐的位置上,握住董事长的手。
一握住,便开始讲公司里的事。
每次两人见面,都是从这里起的头,他报喜不报忧,说得淡淡的,但杨慕生却听得欣喜荡上眉间。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没有看错人,拉开氧气罩,他艰难地说:「我不行了,以后公司……全权交给你。」
蒋默安没哭,但眼眶泛起红丝,声音平板冷刻,他咬牙说:「再撑一下,我很快会把瑆璨打造成跨国百货,您会看见的。」
杨慕生轻笑,用力吸两口氧气后,又拉开罩子,指指天空说:「我会看见的,在那里。」
「董事长……」蒋默安用力握住他的手。
「别辜负我。」杨慕生郑重说。
他点点头,高举五指向上天发誓。「我永远不会辜负董事长的期望。」
「谢谢。」杨慕生拍拍他的手背,看一眼章育襄。
他会意,上前低声道:「董事长放心,我会与默安讲清楚的。」
像是交代清楚后安心了似地,他缓缓闭上眼睛,舒展眉心。
氧气持续打着,刘秘书弯下腰,检查机器上的数字,董事长的血氧量维持在九十上下,心跳却慢了,平均在五十左右,胸口起起伏伏,规律得和机器一模一样。
蒋默安紧闭双眼,向上苍默祷,祈求老天让他能够撑过这次。
病房外,杨嘉滑着手机,一页一页,所有注意力全被手机吸引,杨瑷靠在母亲怀里,撒娇问:「妈,爸爸死掉以后,我们会不会变得很穷?会不会有坏人把我们家的公司抢走?」
她说着,视线刚好对上「正在抢公司的坏人」——蒋默安。
他听见了却没有放在心底,因为和白痴生气,白痴会很得意,而他会觉得自己很白痴。
江莉雰修得完美的眉毛微紧,刻意对着章育襄和蒋默安,柔声道:「不会的,你章哥哥、蒋哥哥会好照顾我们、照顾公司。」
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这句话,杨嘉的视线从手机萤幕上移开,抬起头看向蒋默安,再看看章育襄,仅是淡淡一眼便很快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机上。
杨瑷却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偏过头,眼睛往上调。
蒋默安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淡,看不出喜乐,他朝江莉雰微点头,客气地招呼一声,「夫人,公司还有事,我先回去。」
「我送你。」江莉雰起身,朝他走近,瞬间浓烈的香水味扑鼻,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淡淡说:「夫人别客气,有育襄送我。」
江莉雰停下脚步,笑得温柔又体贴。「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了。」
「夫人,回头见。」章育襄道。
「公司麻烦你们了。」江莉雰欠身,说得客气。
「我们该做的。」两人点头为礼,转身快步朝电梯走去。
她是个让人舒服的女子,温婉得体,处事圆融,杨慕生才会让她跟在身边,在大大小小的公开场合中出现。
转身后,他们没发现江莉雰目送走两人的眼光中,若有所思。
走进电梯,章育襄问:「你开车过来?」
「嗯。」
「我搭你的车走。」
「我要回公司。」蒋默安拒绝。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要熬夜加班把瑆璨百货推入国际市场的企划书写出来。
就算董事长看不到,他也会逐字逐句念给他听,他要董事长知道,他不会辜负他的托嘱,他会卯足全力,感激董事长的知遇之恩。
「旁的事先放下,我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讲完,章育襄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电梯灯一层层往下,他的心情和蒋默安一样糟糕。
他和蒋默安一样,也是在大学时期遇见董事长。
他的家境烂到爆,老爸欠下一笔天价赌债后不还,家里被人泼油漆,债主三不五时上门来闹,妈妈担心坏人找上门,偷老爸的印章办了离婚,她养不起他,就把他送到祖母家,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怪妈妈,换成他也会这么做,既然要离开烂男人,当然断得越干净越轻松。
因为父亲的债务,从小到大,他搬家经验丰富。
他郑重怀疑过,那些债主是FBI派来的,不然为什么他们搬到哪里都会被找到?后来,老爸失踪,债主也跟着失踪,祖母一天到晚叨念,说老爸一定是被讨债的砍死了,要他长大以后当警察,把坏人抓起来,替老爸报仇。
他没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想法,他只觉得,如果老爸真被讨债集团怎么了……以后就能高枕无忧,从此不必半夜被吵醒,不必用松香水清洗油漆,不必老被房东驱逐出境,他大大松口气。
他承认自己是不孝儿子。
高二那年,祖母病逝了,他记得来帮忙的里长告诉他,「想要脱贫就要读法律系,而且要读台大,别家不算。」
他没问为什么,卯足劲把台大法律当成脱贫捷径,没想到还真的被他考上。
但后来他觉得有被骗的感觉,律师的收入好像也还普普,不算低但也不算顶高。
某天,他遇上那个里长,问:「为什么你觉得考上台大法律系,就能脱贫?」
里长理直气壮说:「啊不读台大法律,怎么当总统?」
哇哩咧,竟然是因为这个,真真是个夭寿里长,他知道每年台大法律毕业多少人吗,无数年累积下来才出过两个总统,这个机率和中乐透差不多。
唉……想当年,他真是年幼无知。
幸好,他是在心生哀怨之前,考上法律、喜欢上法律,否则他铁定二话不说立刻转系。
之后他遇见董事长,董事长问:「你想跟着我吗?」
跟着瑆璨董事长比跟着老爸光荣多了,那种老爸他都能跟十几年,董事长有什么不能跟的?
但念法律之后,他不再那么年幼无知,偏过头,他实事求是地问:「你可以给我什么?」
他问得直白,董事长回答得也直接,他说:「那要看你值得我给什么?」
没有答案的答案,他居然点头了?唉……还说没有年幼无知,明明就是无知,只是不再年幼罢了。
幸好董事长比夭寿里长有道德、有良知多了,他在董事长的扶植下不再打工,专心完成学业,他考上执照,进入集团底下的律师事务所学习,之后他成为瑆璨百货的律师顾问,但他为董事长做的,远远超过律师该做的。
如果诸葛亮、张飞、关羽是刘备身边最重要的人,那么刘秘书、蒋默安和章育襄就是杨慕生身边最重要的人。
杨慕生深深理解,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能得到别人的感激,因此他得到他们三个人的耿耿忠心。
当!电梯打开,章育襄跟在蒋默安身后走,还没坐进车子,章育襄手脚俐落地拍了蒋默安的手肘一下。
没有防备的蒋默安,拿在手上的钥匙飞脱,章育襄一个漂亮旋身,帅帅地接过钥匙,说:「我开车吧!」
如果蒋默安是女的,这个帅气动作绝对是大大加分的浪漫场景,会让女生一见倾心,可惜,蒋默安是男的,他不觉得浪漫,只觉得章育襄很痞。
撇撇嘴,他没有反对,和章育襄打交道多年,他很清楚,这个家伙痞是痞,但不会无的放矢,尤其在现在这种关头上。
蒋默安换边上车,扣紧安全带。
看着他的标准动作,章育襄揉揉鼻子,乖学生就是乖学生,一辈子就是用来遵守规矩的,而他……他研究规矩,钻研法律,用法律逼着大家守规矩,自己却在规矩外头游走。
他发动车子,这时简讯声响,蒋默安打开手机,是裘秘书。
蒋先生,令堂请您尽快回电。
只要是家里,他都必须「尽快」回电,这件事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晓得,除非他们想替上司惹祸,大可以漠视讯息。
蒋默安不乐意在章育襄面前回这个电话,但是……考虑片刻,还是拨出。
「默安,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样?」蒋母的声音。
他生于医生世家,叔叔、伯伯、爸爸、伯母、婶婶、母亲,堂哥、堂弟、堂姊、堂妹、哥哥、弟弟……所有他认识姓蒋的人,通通是医生。
难道家族中没有那种成绩不够好,上不了医学院的?
当然有!他们退而求其次,成为护理师、复健师、药师……医疗相关从业人员。
多数的亲戚都在家族医院里上班,也有自己出去开诊所的,总之,套句父亲小时候常挂在嘴边训孩子的话——「我们姓蒋的,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当医生。」
这话听起来有点骄傲,但蒋默安从小对这种话过敏,他觉得无知且幼稚。
当然,没有人会把他的感觉当成一回事。十八岁时,他果真没考上医学院,父母逼他重考,连补习班费用都缴了,他不乐意,背起行囊到新学校报到。
父母火大,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他不肯妥协,半工半读,日子过得辛苦,直到遇见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