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在瞎着急什么呢?”她长吁了一口气,暗暗取笑自己胡思乱想。“想来是老爷子已经同他说了我告辞一事,况且他公务繁忙,又怎么能成日绕于妇人身侧而不思进取?”
虽然,她是早就做好了今夜他会来爬她家墙的心理准备呀!
她的脸颊不自禁绯红了起来,眼底郁郁之色尽化为一片春水盎然,忍不住害羞地一头钻进了被褥里,只觉连双耳都烫得发慌了。
然而卓三娘却不知,雷敢今日自上朝后至深夜根本未踏出过皇宫一步——
黑夜沉沉,邓氏陈氏李氏等世家私兵蠢蠢欲动,庆城郡守司马白带领三万兵马度过黑山恶水速掩至京城,有人暗暗开了城门,大军长驱直入;而赵府中,神情冰冷的司马素娘则是低头凝视着震惊软倒在地的赵砚……
子夜甫过,本已拥被入睡的卓三娘猛然惊醒过来,冷汗涔涔,恍惚不明所以。她,她好似做恶梦了……梦里有刀光剑影,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等等!
卓三娘心一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
原该是万籁俱寂的晚风却隐隐飘来了铁器铿锵交击和嘶喊声,她脸色大变,还来不及思索这是怎么回事,直觉下榻捞过外衣,边系边套鞋往她爹住的寝房方向冲去。
暗沉沉的夜色中,她险些和匆匆忙忙的卓老爹撞了个对头,幸而紧紧扶握住了他的手臂站稳身子。
“爹爹?”
“儿啊,好、好像有贼盗来打劫啦!”卓老爹脸色惨白,一手牢牢抓着一卷书简——正是他临睡前必读、厚重到砸也能砸死个人的“史册”。“别怕,爹爹必保我儿平安无恙!”
她心一暖,鼻头酸楚了起来,低笑宽慰道“爹爹,咱们家穷得只剩下一屋子的书简,不会有事的……女儿临睡前也重锁锁了门户,还用粗重的木料抵严实了,料想应当无事的。”
“我儿真是聪明伶俐。”卓老爹看着娇嫩嫩却独立自强的女儿,心下莫名酸楚悔愧涌将上来,颤声道“我儿,其实爹爹……爹爹真不是成心想阻挠你和雷侯爷的好姻缘,爹爹只是吃醋……爹爹就是怕……怕将来你再受了委屈,手无缚鸡之力的爹爹却护不了我儿……”
——就像那年赵家悔婚,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哭,却讨不回那份公道……爹爹对不起你啊!
卓三娘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霎时满心满胸都是浓浓的愧疚心疼和自责。
原来如此……
“爹爹,对不住。”她哽咽了。
卓老爹见女儿隐带泣意,登时慌了手脚,“莫哭莫哭,嗳……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不会说话……”
墙外厮杀声刀剑声彷若越逼越近,卓三娘心中一警,卓老爹则是面色惨青。
“爹爹,不对,这不像是盗匪打家劫舍。”她声音紧绷,眼神戒备地望向墙外,“盗匪怎敢在京城天子脚下这般嚣张横行?还有五城兵马司在呢……看来是出大事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雷老爷拦阻她回家,还有这几日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雷敢,心猛地惊骇狂跳了起来。
难道……有人作乱造反?
她心头咯登了一下,想也不想抓起她爹的手就要往后院躲。
“我儿做什么?”卓老爹愣了愣,茫然问,“不是说门户都锁堵严实了吗?”
“怕是挡不住!”她疾声道“京中既起刀兵之乱,必有乱军趁火打劫,我们纵是小家小户也难逃池鱼之殃……灶房后有屯物的地窖,我们还是先躲再说!”“是是是,我儿说得有道理!”卓老爹大惊失色,点头如捣蒜。“走,爹爹领着你。”
就在此时,后院小门忽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惊惶擂门声。
“爹,别管!”卓三娘拉着望向小门的卓老爹,果断地往地窖那头奔去,使劲儿掀开了粗木制的窖盖,底下阴凉凉冷风夹杂着粮物泥土味扑鼻而来。
“世伯,快开开门哪,是我——”惶急颤抖的声音自小门外飘来,充满了压抑和深深恐惧。“求求您救救我——救命啊!”
卓老爹欲钻入地窖的动作僵住了,不安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儿,“那、那好似是赵砚小子的声音?”
“您定是听错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冷硬过,只顾着催促爹爹下地窖。
“赵家家大业大,自有护卫,赵砚堂堂大郎君又怎么会深夜乱走乱跑,还到我们家求助来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如果情势正如她想得那般险恶糟糕,她只焦心担忧领兵的阿敢,只忙着安置手无寸铁的爹爹,赵砚……根本就不在她关心的范畴内!
“可是——”卓老爹眼中闪过不忍。
“爹,现在我们只能自救,何来余力救人?”她厉声道。
“世伯……三娘……外头已经乱了,街上到处都是士兵杀人,求你们开开门让我进去躲一躲……世伯,求求您别见死不救啊!”赵砚一介温吞懦弱的青年书生,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危险的场面,声音抖得像筛子,几乎嘶哑不成声。
卓三娘心下一沉。真的有人造反,那、那阿敢呢?统领金羽卫的阿敢一定首当其冲,他、他会不会身陷险境?会不会——出事?
她只觉浑身彻骨发冷,手脚寒麻得无法动弹……
卓老爹内心强烈挣扎,最终还是心软和昔日情分占了上风,罔顾理智和女儿的严厉叮嘱,哆哆嗦嗦地蹭到小门边偷偷开了门——
也罢,就当最后一次,今日救上赵小子一回,日后便是一刀两断再不相涉了!
“多谢世伯……”门一开,狼狈不堪的赵砚跌撞进来,昏暗的夜色里隐约可见他斯文脸庞泪痕满布,却觑不清他眸底深藏的那抹愧疚悲哀……
卓老爹面上正要露出欣慰的笑,下一瞬间,却被几个扑进来的大汉牢牢押住了。
“爹爹——”卓三娘脑中嗡地一声,凄厉大喊。
简陋的后院中,一片可怕的死寂。
卓三娘呼吸急促浊重,目光冰冷噬血,像是恨不得冲过去咬死那个天杀的赵砚!
夜色中,衣衫略微不整,束发歪歪斜斜的赵砚看似受了大罪,可他面容是干净的,身上看来也没有任何伤……
这果然是个局!
“放开我爹爹。”她眼神冷如寒霜。
“对不起,三娘,我、我不能……”赵砚凄楚地望着她,悔恨愧疚和痛苦都是真实的,却和当初一样,只让她觉得作呕。
“你们目的何在?”她冷冷地问。 赵砚不由瑟缩了下,顶着卓三娘仇恨而鄙夷的视线,还有卓老爹不敢置信又懊悔愤慨的眸光,只觉像是被剥光了身子丢在冰天雪地里。
“对不住,我、我爹娘在他们手上……”他哭了,悲伤茫然绝望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娘子,我岳父……他们变了……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几个凶狠大汉再抑不住地嗤笑了起来。
“若不是为了你赵家巨富之资,我司马家的千金娇娇又怎会下嫁于你这个窝囊废?”
“我家主子兵马已经进城了,事成之后便是当朝手握权柄的异姓王,娇娇届时就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又岂是你这无用的商户贱子匹配得起的?”
“还跟他们啰嗦什么?娇娇吩咐了定要捉关北侯这相好的回去,哼,纵是他关北侯统领数万金羽卫,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姘头在阵前被砍了脑袋吗?”
卓老爹听着这几个凶狠大汉嘲讽讪笑,直是悔恨自责万分。
如果不是他又心软昏了头,怎会给女儿招来这天大祸患?
“我儿快逃,别管爹爹了!”卓老爹忽然大叫,死命挣扎扑咬那押着他的大汉,目訾欲裂泪流满面。“快去找雷敢——他定能护好我儿!”
“臭老鬼居然还敢反抗?”一名大汉猝不及防被咬得手腕血肉淋漓,大怒之下就要扬刀对他当头斩下——
“爹!”卓三娘登时魂飞魄散,热泪夺眶而出,死命就要扑过去救人。
赵砚惊恐地躲在角落里,吓得看也不敢看。
危急生死一线间,忽然一个高大威猛的黑影彷若大鹏展翅奇袭而来,铿地一声巨响,众人眼前一花,随即暴起的是几声凄厉惨嚎!
卓三娘心脏紧缩绞拧得无法呼吸,她透过模糊泪雾看去,下一瞬惊惧绷紧的精神一松,心头狂喜迸发,双膝却是一软……
阿敢……
还好,还好他及时赶到了!
“粉团儿莫怕——”高大挺拔如威猛雄狮的雷敢一身溅血玄金轻盔甲,犹如战神降世,动作快若闪电,一手搀扶着卓老爹,一手则是紧紧地拥着他心尖尖儿的宝贝粉团儿,柔声轻唤,“我来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喘了一口气,痴痴地望着他在夜色中露出的灿烂笑容,瞬间欢喜地大哭了起来。
“你没事……太好了……爹爹也没事……呜呜呜……”
雷敢吓得赶紧松开卓老爹,只顾着紧抱着他心爱的小人儿,慌乱地连声哄道“可怜见儿的,把我的粉团儿吓坏了吧?别怕呀,我在呢,就是天皇老子也休想伤到我的粉团儿一根头发……乖,莫哭莫哭啊,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被暗卫拖下去了,包括哆嗦成一团烂泥的赵砚。
卓老爹惊魂甫定,此刻看着雷敢抱着他家娇小的女儿,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恼怒不是滋味,虽然还是难掩心头酸溜溜的,却已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感动欣慰的笑来。
“好贤婿……”卓老爹看着“未来女婿”哄着自家女儿半天,耐心十足,宠溺万分,最终还是软化了,清了清喉咙,讪讪地道“那个,外头冷,还是进屋说话吧。”
——好贤婿?
卓三娘和雷敢同时一愣,不可思议地朝卓老爹望来,满眼惊喜欲狂。
“咳,你们屋里坐,爹爹去给你们做夜宵吧!”卓老爹尴尬地眼神乱飘,最后“害羞”地跑走了。
雷敢整个人晕晕然地傻笑,看着岳父大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心爱的小粉团儿。“我……这是做了好梦哪?”
“你,你……怎么又犯傻了呢?”正感动又娇羞着的卓三娘忍不住噗笑了,眉眼间喜悦妩媚笑意流转,更有满满满满说不出的欢喜,笑打了他铁臂一下。“爹爹这是同意我们的亲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像头威猛却又憨傻的大犬,猛点头,大大咧嘴笑了,有些恍惚晕陶陶地道“这、这不是盼得太久了,还以为自己做梦了——早知道这一招有效,我早八百年就用上咳咳咳咳——”
“什么哪一招有效?”她眨了眨眼,仰头盯着他。
“啊哈哈哈哈哈……”雷敢心下一咚,心虚尴尬地连连干笑,随即假意闷哼了声,挺拔身躯微缩。“噢!”
“怎么了怎么了?”她心一惊,眼底尽是担忧惶急,连忙扶住他。“你、你受伤了?”
“有、有一点……在砍那个司马白的时候,不小心闪到胸岔到气了,有点内伤,疼啊!”他又开始装可怜,委委屈屈地把大头靠在娇软小人儿肩上。
“好好好,我先帮你揉揉,晚点再请大夫来看看,这内伤可不是等闲小事,你别又不当一回事了!”果然卓三娘心疼得不得了了,搀搂着他往屋里去。
待那高大身影偎着娇小身影进了屋后,墙里墙外甚至屋檐上潜伏的暗卫府卫金羽卫统统翻了个大白眼。
自家主子这一招“将计就计,英雄救美”,太老梗啦!
也就好脾气好性儿的未来主母,才会误把心机狡诈的猛虎当傻乎乎可怜兮兮的大犬那般宠着惯着呵疼……
“主子坏坏。”这是暗卫府卫金羽卫们一致的心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