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金花及珠履,飒绮袂与锦绅。色练练而欲夺,光炎炎而若神。
非气象之可譬,焉影响而能陈?故仙藻灵葩,冰华玉仪,其始见也……
江淹。《丽色赋》
雷敢目光一寒,戒备地望向那个胆敢叫唤粉团儿名儿的男人——
他也注意到了她突然面无表情的神色。
“三娘你……几时来到京城的?”那身型高挑气质文雅的青年失神落魄地盯着卓三娘,脸上是震惊、喜悦,还有一抹掩不住的羞愧。“世、世伯这些年可好?你……可好?”
“粉团儿——”雷敢胸口突地紧得发闷,呼吸凝滞不顺起来,眼神略带不安地投向她,欲言又止。
——这鸟蛋是谁?
“赵郎君。”卓三娘神情平淡地对那青年微颔首,随即对雷敢温和一笑,目光温暖。“怎地不吃了?”
“吃!当然要吃!”雷敢瞬间乐了,又眉飞色舞起来,不忘故意在那没眼色的傻鸟面前殷殷勤勤布饼儿。“来,你也多吃些。等会儿我买烧栗子给你甜甜嘴,我听说你们小娇娇最爱吃这些甜物儿了。”
她明明心绪微乱,却还是被他逗得莞尔。“这季候哪里有栗子可买?”
“欸?”他一下卡住。
“买蜜煎吧,”她抿唇笑道,“渍得酸酸甜甜的,我素来也喜欢的。”
“好好,都买,全买!”雷敢浓眉飞扬,笑呵呵地频点头,傲娇得意地朝着那傻鸟哼了一声。
老子的粉团儿眼里只有老子,你这傻鸟算哪根葱哪头蒜?还不快快滚!
赵砚不敢置信地呆立在原地,俊秀斯文的脸庞浮现了抹深深的悲伤。
“三娘,你可还记得……”他颤抖着吟了起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螽斯衍后麟趾呈祥,谱鸳鸯之盟?”
卓三娘身形一僵,脸色有一霎的苍白……再对上雷敢满眼关怀心疼担忧的目光后,那曾经附骨吸髓般的旧日伤痛羞辱感,彷佛也渐渐淡去了大半,她不自觉地对他露出浅浅的、却温柔的安抚笑容来。
——我无事的。
她正要开口冷嘲反斥赵砚,雷敢已经抢先动作了。
“傻鸟,”他浓眉高高挑起,脸上似笑非笑,眸底隐有杀气一闪而逝。“老子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方才践的是哪路子酸文,老子只知道粉……我家三娘不耐烦看见你,识趣的话你立马走人,否则别怪老子手痒想拿人开刀了!”
赵砚踉跄后退一步,先是面色惨白,接着痛心疾首,一脸愤慨指着雷敢的鼻头道“你、你满口粗鲁无文,简直辱没我辈之耳,圣人有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三娘何其清雅,德行芬芳如兰如麝,怎么会被你这莽夫恶汉缠上了?”
雷敢浓眉横竖,霍地起身,高了赵砚一个头的身形健硕矫健,霸气凌人,几乎一根手指头就能当场摁死他!
“你这傻鸟满嘴放什么狗屎屁?”他勃然大怒,眼中厉色毕现。
“你自心中有数!”赵砚心尖一缩,可想到温顺的三娘定是被这莽夫霸王强扣在此地相陪,那股子倔强傲然的书生意气又直直冲上脑门儿,顾不得莫名发寒的后颈,逼迫自己站得挺直,下巴昂得高高。
“嘿!”雷敢大掌指关节啪啪作响,忽然冷冷地笑了。“老子很久没有这么想杀人了,你小子,今天有福了。”
“你——你想做什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赵砚俊脸倏然失色,却努力凛然不畏地痛喝。
“赵郎君,阿敢是我的人,”卓三娘缓缓起身,走到雷敢身前,娇小身子护挡着高大的他,嘴角勾起抹冷笑,讽刺地看着赵砚。“谁敢找他麻烦,就是同我过不去。”
“粉团儿……”雷敢瞬间化身巨大忠犬,乐颠颠地差点自后方扑抱住他心爱的小娇娇。
粉团儿威武!粉团儿好样的!
“三娘,你……”赵砚则是面色青白,备受打击,满眼沉沉的失望。“你怎变成如今这模样了?”
“我变成哪样儿就不劳您过问了。”她挑眉,皮笑肉不笑。“您是庆城郡守家的乘龙快婿,青云可期,又何须同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过不去呢?况且,是非对错,这天下还是有说理的地儿,您别忘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赵砚彷佛挨了一记闷棍,颓然地伫立在原地,似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
终究,是赵家对不起卓家……他,对不起她。
——在回“琅环家”书铺的路上,雷敢和卓三娘都很沉默。
雷敢是抓头挠耳,神色犹疑,却始终不敢启唇相问;卓三娘则是平静地踩过青石铺道的路上,一步步都沉稳而坚定。 她冷静得让他莫名发慌。
“那个人……”雷敢喉头忽然要命的发干。
“他叫赵砚。我两岁与他定下娃娃亲,十二岁那年他家退亲,”她眉眼清冷,语气淡然。“所以我是个被退过婚,清誉名节受损的女子,如果今后你觉不妥,日后再不相见,我也不会怪你的。”
毕竟,最恨最怨的痛苦已在十二岁那年经历完了,过后的每一天,她都无比庆幸自己的命途已握在自己手上。
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和卓家什么了。
话说出口,卓三娘以为她很潇洒,潇洒得毫无畏惧,却丝毫未觉自己手掌心冷汗湿透,心口好紧好紧。
雷敢倏然停住脚步,黑眸死死地瞪向她。
她感觉到背后这高大男人浑身紧绷的怒气,闭了闭眼,丝丝缕缕的悲哀和绝望感逐渐禁箍束拢而来……果然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所贪求、恣意、放纵的……
“卓三娘!”雷敢暴喝咆哮了一声,下一瞬,她的身子突然被个宽阔有力的怀抱紧紧、紧紧地环抱住!
她霎时呆住了,憋忍已久的一滴泪水自眼角震落。
“你,你,你简直气死我了!老子是那种满脑子泔水酸汤的大混帐吗?”他一双长臂牢牢箍着她柔软的细腰,怒气汹涌又莫名害怕,见她恍惚的神情时,心下蓦地一酸。“不就是退过亲吗?有什么大不了?老子这辈子还从没订过亲呢,那不是更丢人?”
卓三娘傻傻地顿在原地,脑子嗡翁然,心里原满满鼓涨的酸涩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怔忪和说不出的暖……
他用力将她扳正到怀里,黑眸灼热的逼视她。“粉团儿,虽说不知当年你那娃娃亲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是那傻鸟眼神不好,错把珍珠当成了鱼眼,今儿这才便宜了我,这等好事我只有高兴的,哪里会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妥不妥?”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要我说,这就是平时书看太多,脑子都给看傻了,动不动就怕清誉名节受损这样那样的,我操!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们这些读书人更爱画圈圈儿把自己给困死在里头的。”雷敢越说越痛快,慷慨激昂口沫横飞,一双浓眉欢快地飞舞。
“你说这又是何必呢?这人生在世图个什么哇?不就图个爽快二字吗?为了那些酸不溜丢的大道理把自己憋死,还真是蠢到家了!粉团儿,你乖,可别学那些莫名其妙傻乎乎的家伙,知道吗?”
她被他圈在温暖宽大的怀里,感受着他强壮结实的胸膛,看着他阳刚英俊的脸庞,听着他生动地吐槽,她哑口无言,可内心深处却有个被层层禁箍的结悄悄地松了,她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怀大畅。
是呢,自她和阿爹远离南方故里迁徙到北方京城来,并且决心以书从商谋生糊口后,她卓三娘就再也不是那个庆城没落书香世家娇娇了。
既是早抛弃了过往那个战战兢兢、被繁文缛节条条款款拘管得透不过气来的卓家三娘,今日她又何须为了昔日一个背弃盟约的薄幸子,又把自己推进了那个自怨自艾、自卑自鄙的坑里去?
更何况……
卓三娘心口暖洋洋的,彷佛住进了万丈朝阳霞光——她现在还有了个要她“只图爽快,别憋死自己”的阿敢呢!
雷敢好不容易敢在她面前一吐自己多年来大字不识一担,以及被文官瞧不起的郁气,越说越痛快,只差没当场脚踢酸文一大缸,拳打酸儒一箩筐,直到他感觉到怀里的小女人身子在抖动。
完了!
他发热的脑子顿时被浇了盆冷水,心也凉了大半。
粉团儿和她爹可都是家里堆了满坑满谷书简的读书人,又怎么听得他这一番狂论?
该不会……该不会她气得直发抖,决定以后不跟他这个肚子里没半点墨水的大老粗切八段了吧?
雷敢英俊阳刚的脸庞白惨惨了起来,一想到往后粉团儿再不见他,见了他也当没见到,甚至是绕着道儿走,他就觉得……觉得胸口闷得像是塞了个好大的拳头!
“好。”
他顿时傻眼,低头盯着怀里的粉团儿,吭吭哧哧地结巴问“好……好什么?”
卓三娘抬起头,没有他误以为的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反而是盈盈娇笑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口干舌燥……
“往后,我脑子不傻了。”她嫣然笑道,“而且我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我说得有道理?”他傻不愣登地指了指自己鼻头。
“赵砚眼神确实不好,而且他们全家眼神都不好。”
——赵砚?刚刚那傻鸟?
虽然还不十分明白粉团儿怎么会对自己笑得这么妩媚可爱,亲亲昵昵教他骨头都要酥了,不过雷敢还是瞬间精神大振,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笑得灿烂,并一个劲儿地猛点头。
“对!咱们不同那种脑子不好用,眼神不好使的人打交道,免得拉低了咱们的格调。”他对着卓三娘,真是满眼满心满怀满满的欢喜怜爱,简直都不知该怎么疼才好了。“以前真真委屈你了,往后有我在,看哪个再敢找你麻烦,教你伤心难过,老子断了他全家老一丁——”
卓三娘脸蛋瞬间涨红了。“你你你……你说什么呀,能、能使点别的手段吗?那种的……不太好吧?”
他闻言一愕,还以为他的粉团儿犹对那傻鸟有一丝留情,不由胸臆一堵。
“——会脏手呢!”她劝道。
“哈哈哈哈……好好,都听我家粉团儿的,就不弄脏爷的手了,”他登时眉开眼笑,“爷叫人断他别的地方!”
她噗哧一笑,心里却感动万分,只觉眼前这高大霸气又豪迈憨趣的大男人,真是自己生命中最最珍贵温暖的一道灿灿金光。
也许,她能鼓起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