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若非李公公,你们都没命了,怎么能冒这种险?”
赵紫心淡淡一笑,不辨也不回嘴。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他能为她涉险,冲进宫就下正要悬梁自尽的她,她就不能吗?
她是他,他也是她;她为他而活,为自己而活,救他就是就自己。
“怎么不说话?”
“我不想道歉,又不想顶嘴,只好不说话。”
沈力恒发现紫心变了,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看来她已经想通了,开始学会为她自己而活,做她自己,诚实面对自己的一切情绪、感情。
“但这趟真要感谢李公公。”沈力恒靠着她,享受从窗外吹进的微风。
出了地牢那天,他们没有立刻逃出宫,反而在李公公的安排下躲到内务府,发现那万龙御天图中另有字句时的盛怒,避开宫廷兵勇的倾巢而出。
三天后,他们才拿着李公公给的令牌,一路顺利出宫、出城,终于避开了危难。这令牌是李公公给的,但李公公说,他会告诉皇上,是劫匪抢走的。
而且当天李公公还砍了自己一刀,假装自己遭到威胁,受了伤,这才任由劫匪劫走钦犯,抢走令牌。
赵紫心淡淡说着,“这个李公公从以前就这样,做什么事总会想好一切退路。”不是批评,但也不是赞美。
沈力恒点头,“一开始,我也很不能接受,他竟然就这样投靠了赵本义,可后来想想,若非李公公在赵本义面前周旋、安排,劝那些大臣别强硬抵抗,也许今天,宫里更是血流成河,那上万宫女、仆佣恐怕都要人头落地。”就这样一点,不能没了他的功劳。
“不谈宫里的事,那与我无关。”语气云淡风轻,眼神放在他的左手,“手没事吧?”一看到他的伤,不禁哽咽。
沈力恒振起身子,用右手揽住她,“我没事,别多想。”没伤及筋脉。
“以后会不会无法使针?”
叹息,“你的宿命来自于你的身分,是个公主;我的宿命,来自于我的技艺,来自于这沈家传说,如果不能再使针,这样也好。”
赵紫心眼眶湿透,泪水掉落,自己抹去眼泪,“不能使针,我怎么与你成亲?你为我绣了三次嫁衣都是要嫁给别人,难道我们现在终于能在一起了,你不为我们的婚事绣一件嫁衣吗?”
沈力恒心满意足的笑着,“我还有右手,别担心,既然你这样说,舍了这条命,我也会绣嫁衣给你。”
“舍你的命,就是舍我的命。”
两人紧紧相拥,享受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温馨时光,仿佛所有的动荡,所有的困顿都已经远远抛在脑后。
“你不是问过我,赵本义是王,还是霸吗?”
靠在他宽阔的胸前摇头,“我不在乎,让天下百姓去决定吧!从现在开始,我只在乎我们自己。”
笑着,紫心真的变了,这样的变化让他开心,她走出了公主的桎梏,走出了皇宫的牢笼,走出了过往的阴影。
他知道这很难,亡国灭种,怎能不痛?但是她接受了他的劝慰,把这些统统放下,专注着看着自己、看着他,然后努力向前走。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握着她的手,“等着吧!咱们都要长命百岁,赵本义垮的那一天,咱们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看到。”
赵紫心笑着,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是王是霸,自有定数,她累了,只想跟眼前这个男人一起走下去。她不当公主,他也没了锦绣天下,此后只有自己、只有彼此,但她心满意足,相信他也是……
尾声
沈力恒一行人,远远离开京城,再也不管这京城的荣华富贵,此后天高皇帝远,人生海阔天空。
不管谁当皇帝都好,但只有他们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虽是如此,但依旧知道自己必须稍事躲藏,不能太过张扬。听说,沈力恒绣出的那一幅万龙御天图彻底惹恼了赵本义,他已派人到处追捕沈力恒;再加上两个始终下落不明的皇室龙女、龙子——赵紫心和赵衡安,新仇旧恨全部加在一起,让赵本义这回发誓非要杀了这些人不可。
沈力恒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于是他决定先前往临汾,取出沈家在当地藏有的宝藏财富,然后住深山里去,找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地方,定居下来。
不管要渔要猎、要耕要牧都可以,他有手有脚,自然可以养活他自己,还有他心爱的妻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到达临汾,依照父祖留下的指示,找到了那一箱财富。打开一看,讶异不已,这不只可以自给自足,简直可以豪奢度日。
箱内净是各种珠宝首饰、金银元宝,满满一箱,令人眼花缭乱,连沈力恒自己都看傻了。
“这么多?”沈一虎傻眼。
“听爷爷说,这是爷爷的爷爷当年封为锦绣官时,在各地藏下的财富。”沈力恒笑了笑,“看来那时候,高祖父就预想到会有今天了。”预想到总有一天,沈家子孙需要抛弃在京城、在朝廷的一切,远走高飞。
与赵紫心对望,她慢慢能释怀、了解。
她有她的悲剧,他有他的宿命;他无法扭转她身为公主的悲剧,她也无法改变他怀璧其罪的宿命。但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悲剧、宿命,都毋需在意。
带着那箱财富离开了大城临汾,这里市集热闹,人声鼎沸,但终非可让他们安稳藏身之处。
他们四人继续前进,一路上确实可以衣食无忧,甚至这般流浪逃离还颇为惬意,但那是对他们两个男人;紫心与平儿终究是女人,还是需要找地方落脚歇歇,四处奔走终非适切。
终于有日他们来到深山里,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小屋子,屋内虽然混乱,但不算破旧,观察了数日,发现都没人出入,显见已遭废弃。
于是他们决定在此住下。
沈力恒与沈一虎花了许久时间,将屋子整理至堪居的程度,修补屋上、梁柱破损;平儿则带着赵紫心整理屋内的混乱。
这屋子不大,有个小正厅,左右两侧有两间房,还有厨房与后院。小虎子想了办法接山泉供煮饭、洗衣之用。
就这样,一家人在此住下,将这已经快要废弃的屋舍打造成供他们安身立命的家。
为了安全,他们尽量不外出,自己在家门前种菜、养鸡;若真需要下山采买物品,也由沈一虎与沈力恒分别去,但至少留个男人在家。
虽然有着一箱财富,但住在这深山里,金银珠宝毫无用武之地。可是沈力恒知道,紫心与他经过大风大浪,现在都追求安稳、恬淡的生活,有没有华丽的服饰、有没有山珍海味,一点都不重要。
平儿还不太习惯她做什么家事,紫心都会在一旁跟着做;不过紫心到时恰然自得,甚至会开口问该怎么下厨、该怎么处理食材……她一点都不觉得苦,仿佛乐在其中。
沈力恒看着她,尽管脸上有伤,那让他心疼,但他发现她脸上开始散发一种特殊的光彩,过去她贵为公主,却毫无此种神采,那种安之若素、不动如山,她的人生至此好似老僧入定,一切尽在其我。
过去的紫心让沈力恒觉得心疼,现在的紫心让他觉得欣慰,但不管如何,那都是同一种感受。
现在她正在房屋后头洗着衣物,平儿在灶前忙着。
紫心已经学了许多有关操持家务的事,就这生火煮饭还不行,假以时日……假以时日……
沈力恒蹲到她身旁帮她的忙,赵紫心看着他笑了笑,两个人并肩一起忙着。这一幕,让他们想起刚逃出宫时,短短数日的恬淡气氛。
“你的嫁衣,我准备好了。”下山找了布庄,也采买绣线。几天晚上的忙碌,终于完成。
赵紫心愣了愣,有点害羞一笑,“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就算没有嫁衣,我也会嫁给你……只是现在没有高堂,怎么结拜?”
“还有天地,还有你、我。我想我们的爹娘,应该也在远方看着吧!”
赵紫心含泪,手里虽然继续忙着,没有停下,心却暖着、热着……点头就应了他,不只是欠他的,更是圆了自己的梦……
一家人没在一起很久,一年半后,小虎子就下山投军了。此时听闻各地藩王陆续起兵,要讨伐赵本义,个中缘由他们身居山中而不知,但可想而知,赵本义开始失了民心。
讽刺的是,当初赵本义起兵叛变,各地藩王纷纷响应;如今可能因为赵本义想要撤藩,巩固自己的权势,避免藩王叛变重演,反而激怒了各藩王。
小虎子毕竟年轻气盛,可能待不住这安逸的生活,于是沈力恒把自己的宝剑给他,再给了他足够的盘缠让他下山投军,去闯他的天下。
当然平儿很伤心,这又是另外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了……
紫心待平儿如妹,他自然也是;平儿也渐渐的忘记了紫心曾经是公主,两人开始像朋友般,紫心曾说这公主只是虚名,只是披着华服的普通人,卸下之后混入人群中,谁还分得出来?
小虎子这一去,整整三年,平儿表面不说,心里挂念、难过;他与紫心只能以家人的身份陪伴着这个女孩,撑过这思念之苦。
三年光阴,说短不短,但这山外局势确实变幻万千,沈力恒刻意不去探寻,不想知道天下变化如何。
他尚且如此,一心想要抛弃过去,只想留下现在的平静生活的紫心更是如此。
三年后的某一天,这深谷内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甚至还有马儿啼叫声。沈力恒在屋内整理刚从山下市集采买回来的布匹针线、日常用品,听到这声响,心下惊觉,赶紧冲出屋去看。
这一看,不禁大喜,竟然是虎子。
沈一虎一身戎装,还在马上,见到沈力恒,开心的立刻下马,冲到沈力恒面前,黝黑的脸上已是成熟,不再是那过去少不经事的小伙子。“少爷,是我,小虎子回来了。”
沈力恒看着他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的样子,很满意,想要闹他,不禁作揖,“这不是沈将军吗?”
沈一虎又好气、又好笑,“少爷,别取笑我了。”看看四周,“平儿呢?”
这时平儿正巧也走出,扶着已经怀有身孕的赵紫心,平儿见到沈一虎,不禁激动,冲上前去,这对男女彼此互望,扶住彼此的手臂,眼眶都是一红。
沈力恒上前扶着妻子,紫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当然用针刺伤的伤痕还在,沈力恒多次下山向名医取药要帮她淡化脸上的伤痕,她是不拒绝,但总说没必要。
她说既然他不会因为她这张吓人的脸而不爱她,那这伤痕就让它留着也无妨!
话虽如此,但他终究不舍。
而这身孕来的也有点晚,但总算来了。他们刚到这山里定居后没多久,随即成亲,虽无高堂可拜,但两人一心,此后发誓互相扶持。
不过紫心可能因为不适应这环境,刚开始身体常常不适,需要他悉心照料。这一年下来,她健康许多,外表看起来像是寻常农妇,身子骨健康了,也就顺利怀孕,再过数月,便能产下两人的子嗣。
沈一虎赶紧结束与平儿的深情互望,看向公主,屈膝下跪——这趟前来,就是要向公主报喜讯。“公主,一虎这趟下山从军,就是效力于四皇子麾下。如今四皇子终于中兴皇室,赵本义自杀身亡,四皇子即将登基为帝。”
沈力恒欣慰的点头,赵紫心虽然面带淡淡微笑,但没有太激动的反应。
沈一虎接着说:“四皇子交代我要向您,还有少爷报这个喜讯,还说要把您还有少爷迎回京城;四皇子说,您与少爷回京便要为两位正名,您是开阳长公主,少爷则是驸马爷;四皇子还说,要表彰少爷不屈服于赵本义的忠义之举,更要重振沈家五百年的锦绣天下……”
平儿眼眶带泪,“老天有眼啊……”
沈一虎看向沈力恒,“少爷?”
他摇头,“你问紫心吧!”现在这个家,可不是他说的算。
看向赵紫心,但她只是笑了笑,转身想要回屋——知道有好结果就好了,虽不期待,但活着还能见到这一天,已是万幸。
沈一虎很讶异,沈力恒到时知妻甚详,知道这宫廷种种过往早已如同云烟。
“公主?”
停下脚步,“这里没有公主了,更不会有什么长公主。你告诉衡安,此次登基,是天下百姓愿意再给我们赵家一个机会,要好好把握;至于我,你告诉他让我随着夫婿藏身在这名山大泽间便是恩赐、便是正名。”说完就进屋。
沈一虎不解,看着沈力恒,他只是耸耸肩,赶紧跟进。进屋,没看到人,来到屋后,这才见到妻子正在晾晒衣物。
上前帮她,要让她多休息、少劳累。夫妻二人携手完成这繁琐的家务,但心里是甜蜜的、是快乐的。
终于沈力恒开口。“真不回去?”
摸着肚子,“现在我怀了沈家子孙,以后会不会我们的子孙也因为无师自通那套针法而惹祸上身?既然如此,不如不回去。”永远离开京城、离开繁华,也离开喧嚣。
这是为他想,当然也为他们想。
不是说衡安会伤害他们,她相信衡安会是个好皇帝,能为天下百姓谋福利,让万千子民有衣可穿、又粮可食,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她可以想见,若衡安知道这沈家传说,必会哈哈大笑,斥为无稽之谈。
但往后呢?再往后呢?
算了吧……
况且前半生她享尽荣华富贵,却毫不快乐,那已经无法吸引她;反而是现在安稳平静、恬淡惬意的日子更让她留恋,愿意藏身在此,与夫婿、子女共享天伦。
山外的一切,京城的繁华,公主的名位,她都不要了。
沈力恒淡淡一笑,“说的也对……不过,我开始有点相信沈家传说了……”
“怎么说?”
“四皇子登基,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王者。这朝代确实更迭异动,而我也确实会这套针法。”
“是吗?”赵紫心将最后一件衣裳挂上晒衣杆,再靠在夫婿身旁,肚子一大,动作也迟钝,“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让老百姓去决定把!”
“不当公主,你真的开心吗?”他问。
“没了锦绣天下,你开心吗?”她问。
都是傻问题,他知道;有了彼此,他们心满意足。
面对她,他第一次无言,只能伸出手抱着她。这一身技艺本当是谋幸福之用,往后若要使针,也只为妻儿绣衣缝绣。
锦绣天下?不就在眼前吗?乃至于她肚里两人的孩子,才是他的锦绣天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