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婉婉扑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程曦骅没回抱她,只是眉心蹙紧,低下头问:“怎么了?你吓到孩子了。”
她紧抱他不放,哭得益发伤心。“你不要走,不要丢掉我和儿子,没有你,我们活不下去。”
她害怕啊,那名女子通身气派,有着寻常百姓装也装不来的气质,她说阿汉是将军,她肯定也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如果阿汉记起过去的事,那她……她无法想象没有阿汉,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我没有要丢弃你们。”
“是吗?那你发誓,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我们身边!”婉婉心急的催促。
眉心越发绷紧,他几乎就要做出承诺了,但齐玫容忧郁的面容在他脑海中盘旋,让他的话顶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他不发一语,婉婉知道自己输了,他连对方是谁都记不得,就连承诺都给不起了。
她捂着脸,任凭泪水狂奔,接连后退几步,绝望地指着他,凝声恐吓,“如果你要离开,我就带着儿子去死!”
坐在窗前,弯弯看着天上的弯月,想着过往——
那一晚月色明亮,她告诉程曦骅,“我喜欢英雄,而你,是我的英雄,我一个人的英雄。”
他脸红了,他的皮肤黝黑,那种程度的红很难被分辨,何况是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但她就是能够看得出来。
他真的是英雄呢,武艺高强,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视浮名为无物……他身上每个特质,都是英雄应该具备的。
所以她爱上他,爱得好彻底,尽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否认得彻底。
不过,一切都是注定的吧,她不想当阿朱,就不能得到乔峰的心。
其实她真的很哀怨,哀怨两人的情分这么浅,以为是苦尽甘来,却不料幸福只是昙花一现,她与他,真的很无缘。
心很痛的啊,可她怎么能够表现出来?
两年,她受的煎熬,二皇兄也在承受,她有罪恶感,二皇兄加倍。
可二皇兄不说出口,只能拚了命的建设北疆,企图把这里从人间炼狱变成人间天堂,她知道,那是因为负疚,他知道曦骅看重北疆百姓。
于是兄妹俩合力,创造北疆百姓的幸福,全是为了程曦骅。
她曾经天真地想过,倘若他知道他们的辛勤,或许会跳出来,笑着对他们说,来,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天真当然不会成真,可她的坚定总算让她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他的身影。
他过得很好,她看得出来。
那名叫做婉婉的女子用尽心力爱着他,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这个结果其实很好,比起他死去,她宁可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安然地活着。
所以她要感激上苍的恩赐,所以即使失恋,她也要强撑着快乐,因为,他能够活着,就已足够。
不遗憾,她告诉自己。
悬荡的心重新归位,这次她再不会向任何人否决她深爱着程曦骅,但这次她也会很努力让亲人们知道,别再为自己担心,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是所有的爱,都要在她身边才算数,也可以在远处予以祝福。
不是所有的爱,都要时刻亲昵才算数,也可以暗暗在心里酝酿,不必让人知晓。
她和曦骅的爱,将是如此。
嗯,真的,她不贪心,只要知道他活着,知道和他同处在一个时代空间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喝着同样的水,她可以继续在心里想他、念他,她愿意学会满足。
这个夜晚,她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努力接受这个不在预料中的结局,不断说服自己,这样已经很好。
可齐柏容不是弯弯,他不是个可以模糊带过的人,黑是黑、白是白,他不允许灰色地带。
过去的他鲁莽冲动,可如今环境和历练已将他磨练得沉稳内敛,但不管怎么磨,有许多本质是不会变的,就像他的土匪心性,就像他的固执坚持。
所以他坚持要找到程曦骅。
所以两年来,他派出一拨又一拨的人,非要把程曦骅给挖出来。
所以他既土匪又恶霸地坚持程曦骅只能是他的妹婿,不能与其它女人不清不楚,既然坚持,他就会把这件事给落实到底。
退让?妥协?那是弯弯会做的事,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当乘风向他报告程曦骅的下落之后,他立刻领着一队程曦骅的旧部属,彻夜赶往穆尔席村。
程曦骅也在看夜空,同样的月亮弯弯,同样的满空星辰,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在这样的夜晚里,某个人对他说了一番话,说得他脸红心跳,至于说什么?忘记了,但他知道那些话很重要。
打开包袱,轻轻抚摸里面的册子,那是一本小说,书名叫做《天龙八部》,这个故事很长,它只记载了故事里的其中一段,最重要的桥段是阿朱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一命,自愿死在心爱男子手中。
他不喜欢这一段,亲手杀死喜欢的女子,这对乔峰而言很残忍,阿朱决定这样做时,没想过未来漫漫长日,乔峰要怎么面对自己?到最后,乔峰会带着对阿朱的歉意死去,然后在幽冥路上重逢、相亲。
翻开书册的最后一页,上面有:行娟秀的字迹,写着——
英雄不能食言而肥,你要比我活得久。
这字究竟出自谁的手,一定不是婉婉,因为她不识字。
食言而肥?他曾经对某个女人承诺过,要活得比她久吗?真是奇怪的承诺,哪有人想要这种承诺?
那日他自谷底清醒,身上带着三样东西,一本书、一个长命锁和一瓶丹药,长命锁上写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平安喜乐,而长命锁的背后写着弯弯两个字。
弯弯?什么东西弯弯?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还是月牙儿弯弯?他不知道也猜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个长命锁和前日来的那名女子有关,可是她说她叫齐玫容,不叫弯弯。
而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受箭伤,失血过多,为了取出穿胸而过的断箭,他强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把战甲脱掉,这时候,丹药和书自怀里掉出来,他不知道那瓶是药还是毒,但直觉仰头,把它吞进肚子里,一股暖气自腹间缓缓上升,他睡着了。
他最后的念头是,我得救了。
当时他身穿战甲,换言之,齐玫容并没有说谎?可……如果她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是……他转头望向床上的母子。
会吗?婉婉没道理这么做,如果他是大将军,他可以给她和儿子更好、更安定的生活。
齐玫容说他的名字叫做程曦骅,说他是个大将军,说他有父母在京城,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只除了那句我们只是朋友。
他们只是朋友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流露着浓浓的悲伤?为什么问他与婉婉的事时,强忍着哽咽?
那样的伤心是装不来的,他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个接一个问题从脑海中蹦跳出来,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导致他失忆的原因是什么?一张一张的脸孔出现、隐没,一幕一幕片段记忆跳出,又瞬间消失,他努力想抓住些什么,但……徒劳无功。
而且自从齐玫容离去后,他就怎么也无法定下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冲出来似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迫切的想要记起过去的一切。
低头,抚摸齐玫容还给他的匕首,心乱无比。
儿子睡了,婉婉在床上辗转睡不安稳,她不时朝他望来。
他知道她心慌,自从齐玫容来过之后,婉婉就天天担心他会离开,担心这个家破碎,连夜晚也要他守在身边。
他能够理解她的忧心,毕竟这个家能走到今天,并不容易。
只是齐玫容的脸孔不断出现,曾经满怀怨恨的那个家,呼唤着自己,她说他的死讯令父母痛不欲生?怎么可能?他的父母亲应该希望他早点死掉的,不是吗?
追根究底的欲望迫切,他恨不得立刻想起所有的事。
这时,哒哒马蹄声响起,闻音辨位,他们是朝自己家的方位前进,约莫二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身怀武艺,否则策马狂奔,呼吸不会如此轻缓。
他把匕首纳入怀里,书册和长命锁收妥,吹灭烛火、快步走到床边,对婉婉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安静待在屋里,别发出声音。”
婉婉身子微颤,轻轻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叮咛,“小心。”
程曦骅点点头后,大步走出院子,像柱子似的高大身躯往门前一站,战神的模样再现江湖。
他静静地等待夜行人的大驾光临。
很快,短短数息功夫,一群人已经来到屋前。
领头的是和齐玫容一起出现过的乘风,身后那队人马在乘风拉住缰绳时,同时扯紧缰绳,纷纷下马。
他们训练有素地把程曦骅团团围住,气势惊人,但是他不觉得危险,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一丝敌意。
一名穿着青衫的男子快步走到他跟前,与他眼对眼、面对面。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的激动,明明是感动,可他说出来的话,霸气凌人。
“好个程曦骅,你居然在这里整整躲了两年,你知道我们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弯弯是怎么自苦的?你知道我们心里有多少罪恶感,我们有多恨自己?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程曦骅在他一连串的质问中,找到了关键的名字,他直觉想问弯弯究竟是谁,可是对方并不给他机会。
齐柏容说完,将手中长剑往空中一丢,一道银光闪过,程曦骅下意识伸手去接,于是那柄长剑落在他手里。
齐柏容用力一掌拍向胸口,冲着程曦骅怒道:“来!往这里刺两剑,把我欠你的通通要回去。”
“王爷,不可!”数名黑衣人上前一步,企图阻止。
“住嘴!我把命还他,我已经写了奏折呈给父皇,这个镇北王是他的,我不要!”说完,齐柏容转头面对程曦骅,咄咄逼人的再道:“我不要亏欠你那么多,不要天天活在愧疚当中,我不要弯弯为了你,夜夜泪流满面,快!你多刺我几剑。”他激动无比,眼中泛起红丝。
他想过几百次与程曦骅再见面的情况,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副情形。
程曦骅望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凝声问:“你是谁?”
“我是谁?哦,对厚,你忘记我了、忘记弯弯,也忘记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同袍弟兄,你连自己都忘记,真厉害,一忘天下无难事,一忘解千愁。可是在你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无比惬意的这两年,你知不知道弯弯为了你,放弃后宫的好日子,跑到北疆来吹风淋雨?
“对别人而言,北疆的寒冷尚可忍受,但是对弯弯来说,这种冷,会要了她的性命,可是她不管不顾,尽管滴水成冰,她还是要骑马四处为人看病,你以为她当真这么热爱行医?
错!她是想要找到你,她想为这个你付出所有心力的北疆百姓造福,她想要一个村、一个村的慢慢走,把北疆每个百姓都看过一遍,说不定就能够找到你。
“弯弯明明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怎么会为着一个男人笨到这种程度?就算找到,却已经过了十年、二十年呢?就算找到,你的心已经变了呢?就算找到,如果找到的只是一副白骨呢?我这样问她,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没关系,找到就好,她还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她没办法为自己打算,就当是相欠债,她欠你那么多,今世不还清,下辈子还得从头再来。
“见鬼了,她哪里欠你,明明就是你欠她,一直一直都是你欠她,你对她不好,你是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我为什么要和你这种人当兄弟,为什么要把你当成莫逆之交?!快快快!你刺我两剑,刺完了,我就要动手替弯弯讨回公道!”
他哇啦哇啦说一大堆,听得程曦骅都懵了,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女子深爱着他,他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弯弯、弯弯……那他呢?他也爱她吗?不爱,她的长命锁怎么会在他颈间,可是爱……既然爱,为什么他要带着婉婉私奔?
“动手啊,为什么不动手?!”齐柏容上前两步,挑衅的将胸凑到剑锋上。
“王爷,万万不可!”黑衣人齐声大喊。
有人当着程曦骅的面,双膝跪地,哽咽道:“将军,你快想起来吧,努力想起来,想起过去将军和我们把盏同欢的日子,想起将军每晚在灯下看公主寄来的信,笑得满目疮痍的样子,想起将军驰骋沙场、快意江湖的岁月,将军,您认真想想啊!”
如果往将军脑袋敲几下,就可以把将军敲醒,当场会有二十人甘冒大不韪罪名,用力敲上。
程曦骅看着他们,心里却在咀嚼那句——
看公主寄来的信,笑得满目疮痍……
“闭嘴,他才不会想啦,他现在有女人在抱,连儿子都有了,他日子过得幸福安逸,快活得不得了,干么想?快!刺我两剑!”说着,齐柏容又抢上前,举臂逼迫程曦骅还手。
程曦骅丢掉长剑,一躲再躲,他没道理杀他,因为两人无怨无仇,也因为他说他们是兄弟、是莫逆……
更多的画面闪过,速度比他闪躲齐柏容更快,一幕一幕接一幕,片段的、散乱的,他的头痛如绞,但拳脚上没放松,迎接着齐柏容紧接而来的拳头。
突地,一个不小心,齐柏容一拳狠狠打上程曦骅的脸,强大的撞击力,他凌空飞起,落下时,背脊重重撞上墙壁。
乘风按捺不住,急道:“王爷,将军病着呐,你下手不能轻点吗?”
众人疾奔到程曦骅身边,齐柏容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傻了。曦骅怎么会变得这么弱?
痛……非常痛,头痛得他汗水涔涔……可是,紧接在这阵疼痛之后,好像有谁拿了一千根蜡烛往他脑子迅速闪过,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段突然接上了。
骁勇善战的父亲,为爱甘入险境的母亲,性子清冷的师父、美艳无比的师妹、断掉左臂的师弟,皇上、皇后、槐容、柏容……弯弯……
他想起来了!齐玫容就是他的弯弯,就是他用匕首亲自订下的小丫头……
猛然抬起头,他望向身边的黑衣人,笑了。
一直以来,他都不适合笑,这一笑,害得所有人猛打寒颤,抖得异常厉害。
他们心想,该死,将军要反击了,现在是要挟持王爷,快点离开危险地区,还是众人合力把将军打昏,绑回镇北王府?
程曦骅不知道众人的想法,他就是想笑,因为开心,因为所有的迷雾散去,他的眼前一片清明。
张嘴,众人以为他要说杀无赦,没想到他说的却是——
“乘风、夙雪,你们升官了吗?”
有些动作快的已经准备转身把齐柏容送到安全区域了,突然间听到他这样说,大伙儿猛地转身,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更有些感性的,竟在一瞬间流下男儿泪,哽咽道:“我们的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