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独具的安王府第虽位在江北,府中“绮园”讲究的却是江南精巧雅致的风情,湖光与天云互应,当中迭山掇峰、造景揽翠,动观与静观的对景颇有意境,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展现出南方园林才有的细腻。
绮园顾名思义确实很美,尤其在这三春降临的美好时节更是繁花锦簇、蝶舞蜂喧,但谢馥宇此刻无心欣赏也不太懂得欣赏,一来他仅是个甫满十岁的娃子,二来他真心觉得安王府的绮园造得着实“娘气”了些,还是自家镇国公府的宅子前有练武场、后有驯马场如此大气开阔才合意。
那两条较同龄稚子结实的小长腿迈着流星大步,谢馥宇有意无意地将衫摆扬得猎猎作响,张扬着想教谁听见似。
安王府内的下人们皆识得这位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小公子,毕竟安王府与一品镇国公府当真是门当户对的“对门邻居”。
镇国公府的这位小公子和安王府的小世子爷又同年,两孩子打小就玩在一块儿,亲密无间,简直比亲手足还亲。
此际谢馥宇如入无人之境直闯安王府的后花园,府中护卫与仆役们早已司空见惯纷纷让道,甚至将他视作主子般恭敬地退至一旁,垂首行礼。
这一边,谢馥宇从抄手回廊上翻身越过成排的镂刻矮栏,小小身躯落在园子内,他立时钻进一座由迭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中。
绮园中的迭山堆石讲究“奇特”二字,石上迭石、洞上添洞,营造出与众不同的山形体态,谢馥宇从一个外观毫不起眼的洞口钻进,里边却是蜿蜒曲折,有着随山势或上或下的通道。
此座石室内的通道有的是“明不通而暗通”,有的是“大不通而小通”,有些是空洞,亦有置石桌石凳之处。
总归石室的内部因石、因地、因景而变化,然这些巧思满满的变化全然不影响谢馥宇迈步朝“目标”而去。
他太熟悉这座安王府了,尽管觉得绮园的江南风情太柔弱,却甚是喜欢园中这座巨大的假山,喜欢里边错综复杂的布局,他造访过无数次,四面八方的“通”或“不通”早都了然于心。
忽地一个转弯,映入眼中的是一处小小石室。
迭石而成的墙面,石与石之间出现缝隙,灿烂的春光从隙间固执渗进,投落在那一抹席地而坐的小身躯上。
那男孩儿双臂抱膝、脸蛋埋在屈起拱高的双膝中,美好春光令男孩身上披麻带孝的素衣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春丝游荡的心绪瞬间被揪扯落地,一口气登时噎在喉间。
然,镇国公府嫡长孙小公子的性情一向横惯了,既傲且骄,他若不允谁失落难受,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摆出颓废样儿。
“傅长安,你干么这样?”
高呼一声,脚狠狠一跺,谢馥宇朝那披麻带孝的小子冲了去,一屁股落坐在对方身侧,跟着曲起单边手肘狠顶了对方上臂一记,明摆着要吸引注意。
在假山石室中独处却遭搅扰的十岁男孩姓傅,此为天朝国姓,男孩名靖战,小名长安,正是安王府的小小世子爷。
“傅长安,你别哭,有什么好哭?”谢馥宇更用力又顶他一记,终于令对方抬起头望了来。
那是张俊秀面容,五官模样虽未定型,眉眼间已若清风明月,只是此刻染上点儿朦胧氤氲,眼眶瞧着有些泛红。
“我没哭……”傅靖战轻哑地驳了一句,眼神直直。
巨大假山中的这处石室,迭石堆砌而成的石墙外紧邻人工湖,迭石间的隙间渗进清光,亦传进一阵阵的诵经声,那如吟如泣的声音从前厅传递至此尽管已模糊难辨,仍有穿透人心的余韵。
明摆着对方是在睁眼说瞎话,谢馥宇喉头却噎了噎。
好一会儿他才撇撇嘴道:“安王妃病故……唔,你娘都病了那么多年,我见过她犯咳疾时的模样,当真要把整副心肺咳将出来似的,瞧着都心疼不已……还有后来皮肤上长出的郁结和红疹,那些郁结不小心弄破便要血流不止,而红疹……都说那些疹子跟毒蛇似,只要环绕人的身体长满一圈,即便努力想活也要活活痛死——
“傅长安,你娘如今是解脱了,不会再痛了,你别哭。”
石室中一片沉默,两孩子相视的眼睛倒是明亮,谁也没挪开。
这座王府宅第的主母于昨日离世,傅靖战没了亲娘,他这个在人前总端持有方的小小世子爷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是会躲起来掉眼泪。
谢馥宇想着今儿个上门吊唁,安王府从前门到前院,再到前厅正堂和后头的绮园,入目皆是白幡飘荡,门边和廊檐下的彩绣灯笼全换上素白颜色,灵堂上诵经声不断,漫进鼻间的焚香和烧金纸的气味儿仿佛挥之不去……
他想着傅长安这小子会是怎样的心情,想对傅长安说些安慰的话,他们可是好兄弟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他一起来分摊傅长安的伤痛,那傅长安也就不会太伤心难过。
“瞧啊,咱俩若要比惨,我定是比你可怜百倍,你一出生有娘疼,被疼爱整整十年,而我却连娘的面都没见过。”谢馥宇耸了耸尚显单薄的双肩,皱起巧鼻故意扮怪相。“傅长安,小爷我这么可怜都没哭,你也莫哭了。”
傅靖战自是听闻过镇国公府的事,知晓眼前这位国公府的嫡孙公子爷甫出生便失怙恃,全赖身为祖父母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拉拔长大。
可是他谢小爷将自身悲惨的事说出时一脸赖皮样,傅靖战一时间都不知该摆出何种面孔对应。
石室中再次陷进沉静。
谢馥宇低唔一声,用手背摩挲鼻子,以为安慰之计大失败,遂垂头丧气又摇头晃脑,一会儿想好了忽又扬眉道:“好吧,既然如此,傅长安,你想哭就哭,别憋着,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痛痛快快哭一场,咱们提得起放得下,你哭,我谁也不告诉,大不了小爷陪你一块儿哭。”
傅靖战在溜进这隐蔽的石室时确实想哭,也确实哭过,但忽然来了一个闹腾的谢小爷,两人性情根本天差地别,却自小玩在一块,如此投契。
被谢馥宇一闹,他想哭的心情全没了,至少此际胸中暖暖,嘴角不禁淡扬了扬。“我没哭,香香。”
谢馥宇,馥漫寰宇,小名儿“香香”,此为祖母国公夫人对嫡长孙的爱宠昵称,谢小爷本不欲人知,但到底纸包不住火,某天还是被住在对门的安王小世子爷听了去。
果然此昵称一出,谢小爷浑身陡颤,表情纠结。
换在平时,谢馥宇早跳起来拳打脚踢拿他过招,今日是见他可怜只得咽下这口气,但还是得发泄一下不满。
“‘香香’是我家老人喊的,你没事别乱喊!”骤然一个跃起,谢馥宇半身压在傅靖战背上,一臂勒住对方脖颈。
小名太娘气,就怕一个不小心传得满帝京皆知,坠了他谢小爷的威风。
这一边,傅靖战并未费劲挣脱,仅以单手架住横在颈项上的小臂,让自身得以呼吸吐纳,惹恼了谢家小爷,他微敛的双目似烁光点点。
谢馥宇犹勾勒着他不放,另一手五指成爪试图挠乱傅靖战的头发,后者眼明手快倏地挡下,一攻一守间将哀伤的心绪暂且淡化。
谢小爷低声嚷道:“你说你没哭,那好啊,没哭最好,男儿汉流血不流泪,你娘亲是不在了,可你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亲妹子得照看,往后不管这府里谁掌中馈,你安王世子爷的身分谁也夺不走,将来承袭爵位走路有风,绝对能成为一棵供亲人倚靠的大树,傅长安,你确实没什么好哭。”
安王爷虽称不上好女色,但除正妃外,府中亦纳有两名侧妃以及三位贵妾,正妃所出的子嗣除了嫡长子傅靖战外,还有一名去年初冬才诞下的女娃儿,兄妹俩差了整整十岁。
也许安王妃正因年近四旬还执意要生下这个女娃,才导致她原就需要长期调养的身子加速虚败,在大龄之年艰难诞下孩儿后终至香消玉殒。
此刻,听到谢家小爷提及自家亲妹妹,傅靖战蓦地反掌挣开束缚。
他俩一边是挣得甚巧,另一边则放得颇快,谢馥宇并未变招再攻,而是老老实实退回原位,肩并肩挨着对方盘腿而坐。
“傅长安啊傅长安,有亲妹子可以疼,真香啊是不?”挤眉弄眼的,谢馥宇毫不吝啬地流露出艳羡表情。
傅靖战年岁虽小,却也知镇国公府的谢小爷闹的是哪门子谱。
一会儿要他莫哭。
一会儿要他痛痛快快地哭。
一会儿又说他没什么好哭。
谢馥宇这是存心闹上门,要他哭不得、笑不得,要他看明白尽管逝者已矣,生者却还等着他的照料,要他这个小小的安王世子爷立定心志,昂首大步,勇往前行。
好似再如何艰难的世道,都有容他们一闯再闯的机运。
于是见那人咧嘴笑开,傅靖战回以诚挚浅笑,神情难掩寂寥却也淡然颔首,“你说得对,还有妹妹呢。娘亲不在了,妹妹还需我照看,她……她连娘亲的模样都记不得,我得帮她记好,往后再慢慢说与她听。”略顿。“我得好好护着她,护她一辈子。”
“嗯。”谢馥宇小脑袋瓜赞同般一点,拍拍好友肩膀笑道:“你这个当兄长的自当护着妹子一辈子,但女儿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就得从了夫婿,你想护她,就得睁大眼睛帮她选一门好亲事是不?”
傅靖战脑子再好使,小小年岁的男孩一时间对于亲妹子的姻缘哪里想得周全,他蓦地怔住,俊秀五官透出几分无辜。
谢馥宇哈哈大笑,一臂揽上他的肩头摇了摇。“有什么好担心?我这儿现成一个乘龙快婿不是吗?往后小妹长大了,你就作主把她嫁给我,嫁进我镇国公府来享福,我让小妹吃香喝辣天天快活,谁也欺负不了她,我同你一块儿护着她不就得了?”
傅靖战气息明显一顿,俊目瞬也不瞬直瞅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小脸蛋。
那是一张容貌过分细致的脸蛋儿,杏眸琼鼻配上墨眉朱唇,颊面宛若染了红泽的梅腮,一头乌亮长发高高束起,垂荡而下的是如白瀑下千尺一般的洒然。
“不成……真不成的……”傅靖战下意识喃喃。
闻言,谢馥宇双眉扭起一脸恶狠。“你说啥不成?我……不成?怎么?你是怕咱护不了你家亲亲小妹吗?”岂非太小看他!
结果傅靖战缓缓摇了摇头,落在谢馥宇脸上的目光依旧无比专注,像要将他看个通透似。
静默对视了好半晌后,谢馥宇终于听到他语重心长启声——
“香香这模样太精致娇美,简直比女儿家还像女儿家,我家小妹倘若许了你,有你这样的夫婿专美于前,妇容堪忧,时时都要被你比下去,我家妹子即便生得再端庄秀雅也得心累,所以真不成。”
“绝交!傅长安,小爷今儿个跟你割袍断义!”谢馥宇怒声嚷嚷,跳起来又一臂勒住对方颈项。“什么比女儿家还娇美,你明知小爷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还故意说,你不讲道义不懂武德啊,小爷要跟你绝交!绝交!”
嚷着要割袍断义,谢馥宇身上的衫袍仍好好的没有一丝破损,就只是故技重施地勒颈兼拿上半身的重量压人。
遭“暴力”对待的男孩仿佛听惯了那“绝交宣言”,表情不但不慌无乱,在格挡对方臂膀的同时还悄悄牵唇了。
“傅长安你别不信,小爷这会儿认真了,跟你绝交到底!”非常信誓旦旦。
傅靖战仅是笑,默然噙笑,一颗心却似在温暖流域荡漾。
无数遍嚷着要绝交的家伙从未离开傅靖战的生命。
男孩们长成十六岁少年的这一年,一样玩在一起、混在一块,一样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而这些年来他俩习武进学,十二岁时请了同一位出身镖局的天朝武状元指点武艺,十三岁时一同考进国子监,两少年眼界是开阔了,玩在一块儿、年龄相仿的伙伴自然也变多。
国子监为天朝最高学府。
对读书人而言若想考取功名,大多会选择参加科举,但是能进到国子监且表现优异的学生,却能通过廷试或吏部考试直接晋为官身,所以能进到国子监读书就意味着离仕途不远了。
不过对于从小玩到大的两少年来说,一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安王世子,一个是一等镇国公家的宝贝长孙,进国子监求学从没想过“当官”二字,更没有什么将来定要“出人头地”、“鱼跃龙门”的远大抱负,仅纯粹为了读书,顺带交往几个趣味相投的同窗好友罢了。
但,即使是已同窗三年的好友,还是可以说吵架就吵架。
“谢馥宇,今儿个你要是条汉子就把咱的衫子和裤子还来!”涨红脸怒吼的少年郎蹲坐在溪水中不敢上岸。
他光裸着肉乎乎的雪白上身,尽管还套着一条底裤,薄薄的绸缎料子浸湿后,依然能使胯间包裹住的玩意儿“原形毕露”。
春暖花开的时节,今日是国子监“甲字班”生员们一年一度的春游。
春游的立意十分美好纯良,主要是为了增进同班同学们的感情,要学生们在埋首苦读作学问之际亦不忘同侪间相互交流。
今年春游之处选在帝京东郊十里外的百花溪谷。
进溪谷得走一段山路,抵达目的地便是繁花盛开、蝶闹蜂喧的景致,潺潺溪水清音悦耳,不仅能洗涤俗尘之心,更让一干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童心大起,纷纷脱掉衣鞋下水饺般一个个往溪水里跳。
谢馥宇正是带头往溪里冲的那一个。
甲字班中就数他最闹腾,而这种爱闹爱玩、课业却名列前茅兼机灵善辩的学子常是夫子们眼中的头痛人物,但也常是同学们马首是瞻的物件。
于是少年儿郎们光着膀子和大脚丫子打起水仗,还分了两边人马对战,玩得浑身湿透不亦乐乎。
之后玩累了,一个个上岸来,大伙儿各自拾回衣物鞋袜,唯独工部赵侍郎家的小儿子赵团英放置在岸边大石上的衣物不翼而飞。
“是说赵团子,小爷我是不是条汉子跟还你衫子裤子有啥干系?”谢馥宇接过傅靖战递来的一方干净棉布,边擦脸拭身边无奈问道。
进国子监读书谢馥宇从来不带小厮,因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照料,觉得累赘,不过傅靖战身边倒跟着一个。
此际安王府的小厮递茶水、递净布伺候自家世子爷,后者却都接过来“伺候”谢馥宇这位国公府家的小爷了。
这一边谢馥宇把用过的棉布还回去,喝了一大口温茶,对着赵团英又问:“你自个儿东西不见却来寻我讨要,凭什么?只因前些天咱俩干架,你小子认为这是结下梁子了,所以一有事就直接赖我头上,是吗?”
赵团英鼓起腮帮子嚷道:“你那天打坏我整盒的莲蓉酥饼都没道歉,那酥饼是我娘亲亲手做的,专程为我做的,你没道歉,是你不对!”
结果话题扯回前些天那场干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