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他抓过随后而来的六石衣襟,指着眼前的白事,激动万分地问:“谁死了?!你跟我说谁死了!”
六石与七峰互看一眼,却不得不把这场戏演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请主子节哀。”两人齐齐跪下,悲痛劝慰。
罗桂杰已经猜出个大概,又气又恼,平常乖得像兔子一样,这当头居然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为自己办丧事,是想强逼他就范吗?!
踩着怒气腾腾的脚步往大厅走,棺材、牌位一应俱全,仿夏和拟秋还跪在灵堂前烧纸钱,能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么多准备,合着一家老小联手起来瞒他就是?
罗桂杰怒不可抑,一脚踢翻火盆,吓得仿夏、拟秋差点抱在一块儿抖。
“烧什么纸钱?咒我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吗?把这些统统给我拆了,棺材运出去烧掉!”他恶狠狠地瞪着在场奴仆,却没有人听他的命令动作。
“都是死人是不是?太久没教训你们,都忘记谁才是主子了吗?”
居然答应这么荒谬的事情,难道他平常对待妻子的态度,还不足以让他们明白韩映竹对他的重要吗?这跟每人都砍他一刀有什么差别?
“请主子节哀。”所有人围在他脚边,咚咚咚地跪了一圈。
“你们统统给我滚开!滚!”罗桂杰心火上涌,像发了疯似的,开始拆扯灵堂上的布幔、挽幛、挽联。
“主子不可!”六石、七峰争相去拦,扭打之间,灵桌上的东西几乎都被扫到地上,包括蜡烛和莲花灯。
“不好,烧起来了!”仿夏惊呼,抱起花瓶,拔起鲜花,就要拿瓶里的水去浇,却被罗桂杰一把夺了去。
“烧起来正好,你们不愿意拆,就一把火统统烧掉,你们谁敢救火,就给我滚出去,罗家不收反骨贼。”他冷笑一声,看得众人心底发毛。
罗桂杰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剩下堂上牌位,他伸手取了下来,“先室韩氏闺名映竹生西之莲位”的字样,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握着牌位弯腰笑了起来,笑声和哭没两样。
“哈哈哈哈……二丫,你自作聪明设了这一局,把我手下的胳臂都拐向你了,可你曾问过我要入局吗?有吗?!”
他将牌位怒砸进火堆里,却没有想到有人无视他的愤怒,提了桶水,把火浇熄。
“你就不能让映竹走得安心吗?”韩光义放下木桶,看着面目全非的灵堂,无奈地叹了口气。
“岳父?”罗桂杰眯眼看他,这事肯定有他一份,可面对长辈,他不能毫无顾忌地发火。
“岳父,您快跟我说映竹去哪了?”
“如你所见,她……没了。”他说不出女儿死了的话来。
“连您也要骗我吗?映竹月分快到了,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我本来可以在有生之年见到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们如此狠心拆散我一家子?”罗桂杰快疯了,他只想好好过日子,就算只剩一天,他也要一日天伦之乐,这要求很困难吗?
“我只是想和她好好过完接下来的日子,为什么你们这么残忍?为什么!”
“你——”韩光义本想贯彻韩映竹的说法,不过这场丧事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在罗桂杰这明白人的面前说假话根本没意义。
“你以为映竹愿意如此吗?她不这么做,只能等着为你收尸,与其你死后,她守着孩子过一辈子,阴阳两隔,还不如拚个机会让你活下来,你们两个一样不能见面,但是至少她知道你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你怎么选?”
“我……我……”罗桂杰没想过这一层,韩光义一席话如同巴掌,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抱头跪了下去。“我不想与映竹分开,我不想!”
“我何尝乐意?你可知道当映竹挺个肚子,跪在我跟前说不能为我尽孝时,我心有多痛!”韩光义槌着胸口,站也站不直。“都是造化弄人啊!”
“主子,起来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夫人要是知道,肯定会心疼的。”七峰上前搀起罗桂杰,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是啊,二丫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她就是……就是把我疼进心坎里,才会、才会……”罗桂杰看着周遭一片狼藉,心口像被钝槌了一下。
明知道这是假的,他还是悲愤到无法接受,二丫若是亲手为他收殓、送葬,岂不是痛切得要发疯?
如果这方法奏效,他们这辈子只能异地相思了。
“随你们摆弄吧。”他已生无可恋,却不得不活着。“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放映竹的牌位,她还好好的,好好的……”
“是,我们知道了。”仿夏和拟秋哭得不能自已,其他家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仿佛真的在办丧事。
他们祭悼的,是罗桂杰与韩映竹此生不能厮守的感情。
罗桂杰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
成亲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用刻意回想,就自然浮现在脑海里,他们像寻常夫妻一样,平实地过每一天,吃到好吃的,就想着为对方留一份,看到有趣的东西,就想带回家让对方也瞧瞧。
很平淡,却历久弥新。
可惜这生活,占不到他人生一半的长度,实在是太短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吐不尽胸口苦闷,难受得想结束这一切,却还是得咬牙扛着。
人生苦短,他却苦长,有没有这么可笑?
他走到房间的亮格柜前,拿起两支已经有些褪色的捏面人,讽刺地笑了出声。
“我当初怎么会选你们两个?牛郎与织女,不也是异地相思吗?可是你们比我好太
多了,还能一年一会,喜鹊搭桥,我恐怕得死了,才能在黄泉路上与二丫相逢。”
可他不能怨,因为他有多痛,二丫就有多痛。
罗家挂幡,韩映竹的香料铺子也关了,大伙儿错愕不信,怎么好好一个人,一场风寒,说没了就没了?
韩映竹与不少夫人交好,向她买过胭脂的人,统统都到罗家上香,可见灵堂仅有停柩,却无牌位,不敢明言打听,纷纷私下询问,才明白罗桂杰迄今都不能接受妻子已逝的事实,过身那日,还不许家仆搭灵堂。
韩映梅知道妹妹诈死退出,就是她等着嫁人的时候。她现在禁足,只能在院落里偷着乐,日盼夜盼,就盼父亲回来跟她说她就要成为罗家的新主母。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韩光义特别安排在她身边盯梢的丫鬟们记下,送到罗家回报给他。
她没有翻出风浪,韩光义暂且就不理她,从灵堂架设起来之后,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到罗桂杰身上,罗家所有奴仆也是。赫然发现从那天起,他身上便没有再添过新伤,意外戛然而止,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谁也笑不出来。
现在谁不知道罗桂杰在妻子骤逝后,每天天一亮,就到门前站着,风雨无阻,身形一日比一日消瘦,须面不能剃,看起来就更为颓然萧索,任谁劝,都雷打不动。
“主子,进屋吧,都下雪了。”七峰撑着伞来到罗桂杰身后,再为他加件披风。
“下雪了……”罗桂杰伸出手,接了片初雪雪花,顺着指尖看出去,景色开始罩白。他状似自语,喃喃地问:“二丫怕冷,不晓得她夜里怎么熬?火炉烧了几个?”
“如冬姑娘会照顾好夫人的。”七峰劝慰。“主子,进屋吧,外面冷。”
“我再站会儿。”罗桂杰扫了眼天天都见到的街景,禁不住问:“七峰,你说夫人会不会站在某处看着我?”
“全城的人都知道主子日日守在门外,夫人就算此刻不在,也一定在远处看过您了。”七峰恭敬回应,心里是为主子叫苦。
他每天守在门外,不过是为了让妻子能在远处看看他。
“可我看不到她,远远的,也看不到。”他盯了好几日了,连个身形相似的都没有。
他哑然失笑,带着浓烈悲苦。“等这场……丧事办完,她就要搬离这座城了,对不对?”
七峰不敢回话,明天他们就要把灵柩运出去烧了。
“我把夫人的画像都交给岳父了,等事情办完,你去取一张拓印,送到各地药坊,要他们注意画中女子,若有发现,务必好好照拂。”罗桂杰百般无奈,岳父怕他有事,连二丫的画像都不让留,他真怕哪天把她的长相忘了。
二丫会不会把他忘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就无缘无故去了呢?”一名妇人带着两名幼子,一到罗家门口便跪了下来,痛哭失声,还连磕了好几个头。
每天都有人来灵前吊唁,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地位低下的,就在门口啕哭几声,磕几个头就走。
罗桂杰起初不以为意,站在门口发愣,直到这名妇人说了名字,他才惊觉过来。
“小姐,你成亲的时候,春晓公公病重,无法前来贺喜,丈夫跑商,家里离不了人,本想着等小姐坐完月子再来看看你的,谁知道……谁知道你就这么走了……小姐……小姐……”春晓哭得不能自已,跪坐在地上频抹眼泪。
“春晓姐……是你吗?”罗桂杰转过身来,讶然地问。
“您是?”春晓站了起来,胡乱地抹干眼泪,不解地看着他,印象中没见过这男人。
“果然是春晓姐。”她比以前还要福态些,不过这张圆脸除了岁月的痕迹外,倒没有太大的变化。“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是树林。”
“树林?”她仔细回想,但想不起有这个人,只好愧然地看着他。
“你再想想,我就是那个被包子摊的胡老板刁难,穷到只能借宿在姻缘庙里的树林。”
提到姻缘庙,春晓就想起来了,激动地看着他。“你……你就是树林?变化也太大了吧?我记得你那时很瘦,比现在还要再瘦一圈呢,个子也才高我一点点,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好不好,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了。”罗桂杰无奈喟叹,他这样子算好,就真没苦过了。“对了,我现在不叫树林,有了个名字,叫罗桂杰。”
“罗桂杰……罗桂杰?”春晓惊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你就是姑爷?那……那……”
“姑爷?你不是应该称我为二姑爷吗?”罗桂杰现在才发觉有些不对,春晓是韩映梅的丫鬟,照理说该是以排行称呼韩映竹的。
“为何要称你为二姑爷呀?”春晓以为他知道韩映竹放她离开时,已经为她脱了奴籍,不再是下人身分了,才有这般认知。“就算我不服侍小姐了,她永远都是我的小姐,你当然是我的姑爷了。”
“等等,你不是韩映梅的丫鬟吗?”
“从来不是,我是夫人留给小姐的丫鬟,是二小姐的。”
“可我怎么见你跟在韩映梅的身边,还扶她下轿呢?”如他所知,韩映梅从以前就用惯四个大丫鬟,而韩映竹出阁前都只有一个。
“大小姐以前就爱争小姐的东西,恨不得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占为己有,所以一得空就使唤我,你见到我在大小姐身边跑腿是很正常的事,我相信之后接我位置的如冬也是如此。”
“所以你是映竹的丫鬟,不是韩映梅的,不是韩映梅的?”罗桂杰一会儿错愕,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狂喜。“是她!一直是她,一直是映竹!”
他激动地回头握着七峰的双肩,晃得他伞都要拿不稳了。
“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他当年说要娶的女子就是映竹,她才是他在庙前起誓的对象!
罗桂杰一直“是她”的喊,春晓、七峰都不晓得他在喊什么意思的,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岳父,我要去找岳父!”他大笑出声,一扫颓然。“这场丧事不用办了!撤,全部给我撤!”
他大步入内,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也不知道多久没这般笑过了。
韩光义听见罗桂杰又要拆灵堂,头很痛。
“好端端的,怎么又变卦了?”别说明天要出殡,他舍不得啊。
“岳父,二丫不用走了,她可以回来了!”罗桂杰人未到,声先至,一路风风火火地踏进东院落,身后跟着七峰、春晓和她的孩子。
远远的还能见到一群好奇却又不敢就近探问的家仆们,而接到消息,由外赶回来的六石、八山与九峦就没有这层担忧,直接进了东院落。
“桂杰,你又怎么了?明天就要送出去了,你现在才反悔?”他们做了多少牺牲才扭转乾坤的?韩光义既生气又无奈,扫了他好几眼,又骂不了口,把眼神转走时,才发现了熟人。“春晓,你来了?”
“嗯,来给小姐上香。老爷安好。”春晓福身问安,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罗桂杰。现在的情况真的让她好混乱,丧事可以说不办就不办的吗?
“岳父,二丫真的可以不用走了,我在姻缘庙起誓说要娶的就是她,我没有违誓,从头到尾都没有。”现在回想,虽然有些事后诸葛,要是他求娶的真是韩映梅,当时他上门提亲,怎么会受到阻碍,半路冒出个林举人来?
“啊?”峰回路转,韩光义跟不上。“你、你仔细给我说一说,怎么一下子大丫、一下子二丫的,你再想想你求娶的是我这个韩家,还是其他韩家?城里不止我一家姓韩明。”
“岳父别气,你且听我说来。”罗桂杰失笑,这回摆的乌龙可真大。“我年轻的时候,随难民进城,全身破破烂烂的,被当成叫花子,连买包子都被老板刁难,坐地起价,当时就是春晓姐帮我出面的,说是小姐授意,之后还拿了些物资给我。我在韩家大门前看到她扶着韩映梅出轿,就以为她是韩映梅的丫鬟,而我在庙前起誓想娶的姑娘,是帮助我的那一个。”
“那、那……为什么还一身伤呀?我们都以为这是报应呢。”韩光义一朝被蛇咬,不信地问他。“还是这真的是报应?你有没有办法再进一步确认啊?我老了,可禁不起再三刺激。”
“可能是受杨福宁的事情影响,始终无法专心,才会意外频传。”罗桂杰失笑,那段时间他始终心神不宁,挂心他在姻缘庙里所发的誓言,不小心受了伤,就不自觉往这方面联想,越想就越不能淡然处之。
不只人吓人会吓死人,自己也能吓死自己。
他回头吩咐七峰,要他到房里暗柜取来当年韩映竹写给他的信。七峰脚程也快,没多久就回来了。
“主子。”他双手奉上书信,因为已经搁了段时间,他特别小心,就怕破损。
“春晓姐,你来认认,这是不是映竹以前的笔迹?”罗桂杰指着信封上“树林启”这三个字。
“这……太久了,我真记不清。”春晓看着众人失望的眼神,心里也难受。“啊,对了,当年小姐们习字,那些练习您还留着吗?!”
老爷疼女,换的乳牙什么的,都收得仔仔细细。
“有有有,我没扔呢!”韩光义如醍醐灌顶。“阿华,你快回府取,快快快。”
“六石、八山,你们跟着去。”罗桂杰是恨不得亲自去取,可韩映梅在,他不方便踏进韩家。
这回就久了些,大伙儿紧张得不得了,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当六石抱着箱子进来,都误以为自己进了狼堆,好几个人同时扑向他。
韩光义开了箱子,拿出韩映竹的字帖,罗桂杰则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摊开来,逐字比对。
韩映竹向来都是认真的人,练习没有随便做,每个字都工工整整,几乎不用怎么辨识,就认得出来这是同一人的字迹。
“是二丫没错!岳父,是二丫没错!”罗桂杰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他的妻子能回来了,他的孩子也能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韩光义松了口气,要不是六石在背后撑着,他真要倒坐在地。
“不用办丧事了,不用办了,快撤,快撤,统统撤掉,请道士来祛霉气,我要把我的女儿和外孙迎回来!”
“岳父,您直接跟我说二丫在哪,我想亲自接她回来。”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问清楚方向,罗桂杰也顾不得收拾此刻狼狈,像支利箭般咻地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