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可打赤膊,也不愿夜里离了她。
“才让你分房睡了一个晚上,有必要这么黏乎吗?”韩映竹无奈地看着罗桂杰,居然连人带被紧抱住她,弄得她好像润饼似的。
“我怕不抱紧你,又要赶我去客房了,昨晚要不是你红着眼眶要我去别的地方睡,我会遇上那件糟心事吗?”
“说起来还是我不对了?”韩映竹失笑,却伸不出手拍他。“唉,如果杨家公子能像你一样,对投怀送抱不动欲念,也不会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不用特意打探,杨福宁的死因便传得沸沸扬扬,他是淹死在家中的酱料缸里,头上脚下。
诡异的是,杨福宁的脚上还缠着一条用来罩缸的白布,布疋绕过顶上梁柱,卡死在靠墙的板凳上,他就算想爬起来,脚也构不着地,就这样活生生被闷死。
杨母见到儿子遗体,不顾儿媳已有身孕,抓起她的头发就狂甩她两巴掌,怪她让儿子在姻缘庙起誓。
这名叫小翠的姑娘本就是硬脾气,吐出血沫之后,指着已经断气的丈夫冷笑,说了句不作死就不会死。
原来杨福宁的表妹从乡下过来依亲,日久生情,爱上了自家表哥,明示暗示愿意做小,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杨福宁起先拒绝,奈何表妹处处诱惑,便说出了曾在姻缘庙起誓的事,但表妹不是本地人,根本不信姻缘庙的传说,直言这绝对是大房们杜撰出来的谣言,与河神娶亲的民间故事没什么两样。
可能说久了,杨福宁也信了,加上小翠怀孕,夜里没人服侍,表妹自动为他解愁,两人就暗地里好上了,隔天战战兢兢,也没发生什么事,有一就有二,次数多了,还把誓言放在眼里吗?
直到杨福宁横死,酱料行的伙计回想前段时间,他似乎很常带伤,但都不严重,只是普通的撞伤、擦伤,很容易就忽略了,最严重的一回应该是分神踩上了从树上掉下来的蜂窝,顶了两天尿味。
杨福宁死法太过诡谲,现在提到姻缘庙,大伙儿都缩着一抖。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他拍了他怀中的蚕蛹,要她快睡。“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小心吓到孩子,乖,闭眼睡。”
“嗯。”昨儿个丈夫不在身边,明明被子温暖,火炉也烧得够旺,她还是睡不好,半夜翻身了两、三回,今晚被他这么一搂,睡意倒是很快就上涌了,挡不住。
韩映竹一闭眼就沉沉睡去,还带点可爱的小鼾声。
“二丫?”罗桂杰在她耳边轻声喊,见她没醒来的迹象,谨小慎微地将她放到床上,走到房间那只黄花梨木亮格柜前,将柜子移开,拉出后面的暗柜。
里面收了几件老旧陈衣、一封泛黄的信,还有一颗周身像绕了云雾的石头。
他取出那块石头,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杨福宁死了,算是横死,而同样在姻缘庙起过誓的他,为何能平安至今?当初他起誓,一心想娶的是韩映梅,而不是映竹。
还是当年他不知道韩映梅的名字,向姻缘庙神恳求的时候,是以韩家小姐起誓的,映竹也算韩家小姐,所以他不算违誓?
应该是这样的吧,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他还有机会让韩映竹受孕吗?
都怪杨福宁死状太诡异,又与姻缘庙扯上关系,让他不免担心起来,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叫他的二丫怎么活呢?
他要是惨遭不测,二丫一定会学岳父,把他的牌位供在房里,夜夜对着他的牌位说话……
“蠢猪,你在想什么!”罗桂杰直拍自个儿脑门,怎么越想越糟糕,好像他一定会出事似的。
他还要与二丫白头到老,活到七老八十呢!
韩映竹肚子越来越大,起身坐下都不容易,得侧着睡不说,夜里还容易抽筋,她是个能忍痛的人,可有时候突然抽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呼疼。
每当她腿脚不舒服,总会惊醒她身边的男人,劳他睡眼惺忪,还替她揉捏舒缓,让她十分不舍。
也不晓得是不是半夜惊醒太多回,精神不好,罗桂杰这几天时常东磕一处、西磕一处地回来,药酒使用得勤了,还直接在房里和小厅里备了一罐。
今天从药坊里回来时更严重,手臂直接被划了一口子,衣服上血迹斑斑。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受这么大的伤?”韩映竹扶着他的手臂探看,眼底满是心疼。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问了。”罗桂杰褪下被划破的衣裳,不敢看她的眼睛。
除了手臂上的新伤,他腰间还有一大片瘀青,是伙计推药材进仓的时候太贪心了,想多量少趟,堆到前面视野都瞧不见了,没看见在仓库外检视新品灵芝优劣的他,直接从他背后撞了下去。
还有被腰饰锁片划伤的、不小心打破杯子割的,零零总总也有七、八道。
他不禁害怕起来,杨福宁出事前,不是也小祸不断?
“你不说,我就问七峰去。”韩映竹捧着肚子想站起来,罗桂杰见状只好投降。
“好好好,我说,你乖乖坐着。”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她出事,谁知道她气急败坏跨门槛的时候会不会跌倒?只好摸了摸鼻子,老实交代。
“今天有学徒用鲗刀不专注,差点切了手指,我就伸手去拦,才让鲗刀划伤了一口子。血是流得多一些,不过伤口不深,你就别担心了。”
“你这几天总带伤回来,会不会是晚上睡不好的关系,你看我们是不是要——”
“我不分房睡!”罗桂杰截断她的话,不容商量地看着她。“我绝对不分房。”
“可你这样,我……”要她怎么放心他出门?
“我知道。”罗桂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又掐了几把,低低笑了。“可能是我最近事情多,常得一心二用,无力注意周遭才会受伤的。我会慢慢把手里的事情放出去,你别担心。”
“嗯。”韩映竹蹭了蹭他的手,担忧难解。“忙不过来就增加人手吧,别省小钱累了自己,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
“放心,我一定听二丫的话,倒是你,累不累呀?”抚着她隆起的肚子,光用手替她托着就觉得分量重了,她一背就是几个月。
“我整天吃吃睡睡,陪父亲下棋、聊家常,偶尔起来让丫鬟扶着我走两圈,累什么呢?”全部的人就数她最惬意了。
“那就好。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要跟丫鬟说,让下属去请大夫,千万别一个人撑着,让我知道了打你屁股。”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夜里抽筋,痛到都冒冷汗了,还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喊出声,怕扰了他睡眠,气得他隔天早膳都吃不下。
“知道了。”韩映竹笑着应他,握着他的手。“你别让我操心,我也不让你操心,好不好?”
罗桂杰轻戳她额头,哼哼地说:“这事也能当条件交易的啊?”
“那你打不打这合同?”韩映竹拉下他的手,笑着侧头问他。
他叹了口气,直接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无奈地说:“打。”
一如往常,与韩光义及韩映竹一块儿用完早膳之后,跟妻子说了几句话,罗桂杰便领着四名随从前往药坊。
出了罗家大门,转了两条街之后,罗桂杰便停下脚步。
“你们先走,我绕到香料铺子看看。”
“是。”罗桂杰也有不带随从行动的时候,所以六石、七峰、八山、九峦都不觉得此举意外。
罗桂杰确实往香料铺子走,途中路过大门深锁、白幡未卸的杨家酱料行,不由得伫足多看了几眼,有种说不出的悲鸣。
他昨天想了一晚上,实在不懂为何姻缘庙神现在才惩戒他,之前不都好好的吗?为何在杨福宁死后,开始翻他这笔旧帐?要是他有个万一,要映竹怎么办?
这种虚无飘渺又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他真的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才能化解,唯一能做的,只有重游一趟姻缘庙,将他的想法诉诸庙神。
接近香料铺子时,门外正有伙计在洒扫,罗桂杰本想绕过他,谁知道来不及走到对街,那人就先抬起头看,笑着对他打招呼。
“姑爷早,您是来挑薰香的吗?怎么不让如冬姑娘送回去就行了?”
“没。我是到城南找人。”罗桂杰比了南门方向。“不聊了,你忙吧。”
“好,姑爷慢走。”伙计笑着送走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城南住了什么大人物。
罗桂杰慢悠悠地往城南走,心事重重,途中还和路人对肩擦撞了两、三次。
一路走出城门,看着绵延的黄土道,两排杂草几乎要比人高。他抬头望天,闭了闭眼,便抬脚往姻缘庙走去。
路上清风吹草响,沙沙声不绝于耳,披在背后的长发凌乱得宛如他此刻的心情,发上几个结,他心里就几个结。
进了姻缘庙,他扫了几眼环境,比印象中还要破烂。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包,倒入他当年从这里取走的石头,以指摩挲了两下,便把石头放回神龛上,退了两步,恭敬地跪了下来。
他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忏道:“庙神在上,信徒罗桂杰曾于十多年前在此借宿,当年名唤树林,并在神前起誓此生非韩家小姐不娶。信徒妻子便是韩家小姐,行二,闺名映竹。然而当时信徒一心思念的,是助信徒度过难关的韩家大小姐,韩映梅,在神前恳求的对象也是她。”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忍下肺叶间快要爆炸的疼痛。
“信徒原想求娶不得韩家大小姐,找个可以过日子的人,此生就这样了,而映竹正巧是个好对象,又阴错阳差地嫁给了我。”想起那碗醒酒汤,经过了这么久,想来还是觉得温暖。
他浅笑道:“她是个通透、聪颖,又让人心疼的好姑娘。明白事理,相夫持家,待信徒一心一意,不能再好,信徒怎么可能不爱上她,疼她都疼到骨子里去了,更庆幸当初娶进门的是她,而不是韩映梅。
“信徒总在想,若庙神认为信徒违誓,为何不在信徒迎娶映竹的当下,就给信徒教训,反而要到映竹身怀六甲才意外频传?这叫信徒如何接受?”他心有不甘,双手成拳。
“再者,并非信徒恶意背信,是韩映梅不愿下嫁,与林家结亲,信徒才——”
一阵风透门吹来,罗桂杰像明白了什么,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双手颓然地垂在身旁,面如死灰,不敢置信。
“难道……难道是因为韩映梅和离,林家也……也放下心结,不再过问此人,所以、所以……”所以他的誓言又重新牵了起来?
“这样算吗?这样公平吗?!”他对着神龛咬牙低吼,抓住手臂上的伤,指间湿润了还不肯松手。
难道他与映竹注定无法白头到老?这个死心眼的丫头一定会像她父亲一样,夜夜守着他的牌位,不怪他早离开,只怪不能跟他一起走。
因为孩子……流着他血脉的孩子……
“天啊……天啊——”罗桂杰仰天长啸,惊起林中飞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跪在地上,泪眼如瀑,想起妻子的笑容、害羞的神色,还有无怨无悔的付出,整个人痛得像被车裂一样。
他不想与映竹分开,真的不想,说好要白头到老,现在却不见得能一起看见明天,为什么他们相处的时光如此短暂?
为什么他不能与真正心爱的人厮守一生?!
“映竹!映竹!”他抱着头,痛哭嘶喊妻子的名字,却无法减轻悲苦,反而更加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情绪才缓缓平复下来,又磕了三个响头。
“倘若庙神真要信徒的命不可,还请庙神宽容,待映竹产子后,再收了信徒这条命。”
至少给他机会陪陪他们母子,为孩子起名。
韩映梅突然来到罗家,要求见韩映竹。
韩光义听见大女儿私自回城,相当气愤,韩映竹还在房里绑护腰,他就先到大厅痛斥韩映梅。
“谁准你回来的?怎么没有人通知我?!”韩光义怒拍把手,见到女儿得意的神色,真不知道她到庄子里究竟反省了什么东西。
“你现在给我回去,马上回去!”
“爹,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要是赶我走,就没有人能救罗桂杰了,他只有等死的分。”韩映梅弹了弹指甲,状似无所谓地说。
“等死的分?”韩映竹顶了颗肚子进来,没忽略韩映梅眼中一闪而逝的嫉妒。“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呀。”韩映梅仰起头来看她,笑如春风。“我问你,罗桂杰最近是不是常受伤?!”
韩映竹冷下脸。“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当然知道,这事算起来,也是因我而起呢。”韩映梅难藏喜色,带着炫耀的口吻。“我跟你说吧,罗桂杰十多年前在姻缘庙起过誓,说他这辈子呀,非我不娶。这样你知道原因了吧?”
“你、你说……”韩映竹一阵激动,但不想让她看笑话,便强忍下来,凝眉问她。“你怎么知道?!”
“我亲耳听见的。我早上见他往城南走,一脸心神不宁,就好奇跟了上去,谁知道一路跟到了姻缘庙,才听到这段往事。”想到罗桂杰对韩映竹的浓情密意原本是属于她的,她就气恼。“韩映竹,你抢了我的人,现在该还给我了吧?”
“我抢了你的人?”韩映竹嗤笑。“当时是谁寻死觅活不嫁罗桂杰,硬要挤进林家门的?现在有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你——”韩映梅气结,这真是她这辈子最懊悔的事。她应该被人呵护在掌心上的,就像韩映竹现在的生活一样,而且这本该属于她的。“反正罗桂杰不娶我,他只有等死的分,我是不影响,就怕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
“你够了没有?这种尖酸刻薄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难怪博恒连睡都不想跟你睡在一起!”韩光义指着韩映梅的鼻尖一阵痛骂。“你以前见好的就想抢,现在连你妹妹的丈夫都不放过,你怎么有脸!”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从以前就只疼映竹,我也不意外你说出这种话。”韩映梅撇过头去,心想只要有了罗桂杰,不会再有人伤得了她。
她想要人疼,这有什么不对了?
“你出去。”韩映竹指着门口,冷眼看着韩映梅。“这里不欢迎你。”
“凭什么?”她现在可是解救罗桂杰唯一的办法呀!
“就凭我是罗家主母。”韩映竹眯起眼,难得鄙视地看着她。“你又是什么东西?就算桂杰非得娶你才能活下来,说不定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你踏进罗家门!”
“你——”韩映梅正要发难,门口就传来数道交错在一块儿的声音,十分杂乱。
“快、快把主子抬进去!进冰窖取冰来!”七峰大手指挥着,没多久,罗桂杰就躺在一块木板上,被人运了进来,身上烧了好多处地方。
韩映竹吓傻了,就要靠过去,八山眼明手快地拦住她。
“夫人,小心身子,千万别激动。”主子最宝贝的人可是她了。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她抓着八山的手,眼神不离罗桂杰。“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八山也急着,说得又急又短促。“仓库起火,有人被困在里面,主子冲进去救人,跑第三趟的时候,呛进太多烟,昏了过去,被火烧了几口子。不过夫人放心,大夫看过,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要用冰。”
“不会有什么大碍……不会有什么大碍……”韩映竹一下腿软,幸好八山搀着,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这就是姻缘庙起誓所带来的灾祸吗?他也会像杨福宁一样,莫名其妙横死吗?夫君他没有做错事呀!
“父亲、父亲……夫君他……夫君他……”韩映竹慌了,从八岁后,她不曾向父亲求助,什么事都自个儿扛,可她今天真的扛不住了,扑向父亲,哭得不能自已。
“爹——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啊……呜呜呜……”
韩映梅也不知道情形会这么严重,吓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乖,没事,桂杰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韩光义搂住女儿,老眼泛红,无比心疼。“阿华,把大小姐带回去闭门思过,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女儿、女婿度过这次难关,唯一能做的,就是别让韩映梅这孽子捣乱,惹他们心烦!
这事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