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丁薇霓在床上翻来覆去,气闷到难以成眠。从没这样难堪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去欣赏一个如此刻薄的人。
她又不是没用心,他就不能有点体恤?她的经验还不够,又从未接触舞台服装设计的相关课程,能力当然不比专业;也许她的设计是有改进的余地,但她还是学生啊,她要上学又要打工,没那么多精力精雕细琢……
想着想着,她先是气他,然后是气自己。
像这样自我定位的她,太没价值了!她就是那样着迷于他的舞台,如果不能帮它增值,她的理想又算什么?
可恶!为什么像他那种人,竟能创造出那么令人心荡神驰的舞台?闭上眼,仿彿再次目睹那场追逐,黑与白,大胆强烈的对比,单薄的双色,以及无法靠色彩加强视觉上的张力,舞蹈势必得更精妙、更多变、更吸引人,他也确实办到了。
要是由她担任服装设计,她会怎么做呢?既有印象太过强烈,在内心根深柢固,除了黑与白,好像没有颜色更合适了。然而,一旦离开了舞台,失去精粹的舞蹈,它们充其量只是两件单调的衣服而已,多么神奇……
思绪至此一顿,她心头一震,睁大眼从床上弹坐起来,如受当头棒喝,赫然领悟——舞台服装离开了舞台,就会立刻丧失魔力;当一件服装只适用于它所依赖诞生的某个舞台……服装设计的意义,岂不已经超越了服装本身?
“舞台服装设计跟一般服装设计是两码子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明确指点她的方向,她却轻忽不当一回事……这样一想,她的设计确实像件走秀服,独立自主得过了头。
冷汗袭背,她环抱自己,感到羞耻。
还有脸在那大言不惭,吹嘘什么热情!不知天高地厚,一碰钉子就处处为自己找借口,口口声声期盼能投入他的舞台,所作所为却只有污辱……
“聂先生……非常对不起。”翌日,她致电给他,沮丧地认错,对自己失望。“你说的没错,是我没有做足功课。”
糟蹋了大好机会,事到如今,也只能引咎求去了吧?瞥眼桌上他给的资料,她心头抽紧,好酸楚,有种被从梦想入口推出来的感觉,以后……以后还可能见到自己希求的星光吗?
咬了咬唇,她鼓起勇气,决定再争取试试。“拜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痛改前非,用心设计出真正的舞台服装。”
厚着脸皮说完,她两腮发热,紧握话筒,忐忑不安,没想到电话那头的他没有讥诮,只是淡淡地说:“那我等你的消息。”
她大喜过望,事不宜迟,立刻进行新的设计。
经验不够更该加倍努力,她到处寻找相关书籍作为参考,观赏其他舞团的舞作吸收养分,跟着又汗颜地发现一项先前所犯的错误——舞台服装必须根据编舞者的想法和针对舞蹈特质去设计,最忌闭门造车。
她开始懂得打电话跟他讨论,以便揣摩他企图在舞蹈中表达的讯息,每天埋头苦干,精益求精……终于,新作问世了!
兴匆匆带着设计图上门求教,她依然期待又紧张,这一次,他多花了五秒时间审视,给了一句——
“还是不行。”
迎头痛击。
灰头土脸回到家,她越想越不甘心,不服输的本性被彻底激起,喝杯咖啡振奋精神,卷土重来,在心里向他宣战,只要还没被轰出局,她就绝不死心。
于是……
“不行,用这么多繁琐的小配件,会妨碍到舞者的动作。”
“不行,下摆设计太长了,会绊到脚。”
“不行,这颜色过于阴沉,不符意象。”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有没有这么多不行?!她咬牙强忍翻桌的冲动,记取不足之处,做了臭臭长长的改良笔记,发愤图强,发誓总有一天要这家伙心悦诚服!
于是,她变成舞团的常客,团员几乎全认识她了,同时,会客室变决斗场,两个牛脾气互相角力,频率高得像是固定的休闲运动。
“喂,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这里的空气多了几分硝烟?”
“废话!三不五时就开战嘛。嘿嘿,说到这个,你认为战果会如何?”
“难说难说……”团长固然强悍,但新人妹妹坚毅不屈,也非省油的灯哪。
众人闲时兴奋嗑牙,无不感到精采可期。
那天,设计再次被打回票,丁薇霓走出会客室,连日熬夜之下,身心俱疲,不得不走到门边椅上坐下,小歇片刻。
有人走上前来,迟疑了下,开口:“欸嘿,这个……别气馁,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又是那个叫小虎的男人。
他在她身旁坐下,这次是单纯想表达钦佩。“你真是毅力惊人耶,能跟团长周旋到现在还不放弃,被你教训,我是心服口服。”看到有人这么拚命想争取跟他们舞团合作的机会,对照自己轻率的抱怨,他很难不惭愧。
她有点意外,原本对他没什么好感,这时听他说得真诚,心里略有改观。
“其实啊,团长会让你提案就够稀奇了,他讨厌重新跟人培养默契,所以找来找去总是那几个熟人,唯独对你破例,所以加油啦!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闻言,她脸上的阴霾总算消散了些。“谢谢。”
她不是没有自尊心,有生以来还没像现在这样接连受挫,不可能不沮丧,不过听了他这番话,她愿相信自己在那恶魔团长心中尚有可为。
“不用谢啦,我说的都是真的……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哦?”
“我叫丁薇霓。”
“啥米?!你叫维尼?!”他发出一声惊喊,双眼突出,忽然激动。“天哪……实在太巧了!这百分之千是命运的安排,你不知道我们一直在等你出现!”
什么?她听得一头雾水。
“我的绰号是跳跳虎,你也可以叫我小虎——”他比比自己,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绰号是瑞比,一个绰号是驴子,现在加上你小熊维尼——哦呵呵呵,太妙了太妙了,这下主角到齐啦!”
她错愕地瞪着他笑到嘴巴快歪掉的样子,从没看过男人这么三八的。
“我不是小熊维尼。”她蹙眉道。
“你不是叫维尼吗?”
“不是那个维尼。是蔷薇的薇,霓虹的霓。”
“哎呀,念起来都一样嘛。”他喜孜孜,她却绷着脸,高兴不起来。
原来误打误撞,自己跑到百亩森林来了?从小到大,不晓得多少次被人拿小熊维尼来当绰号,教她下意识排斥,天知道那只贪吃的笨熊有哪里好……
小虎还在乐呢,蓦地被人自后K了一记后脑勺,他回过头,惊见团长大人双手环胸,面色不善。
“混小子,还在摸鱼?”
见到那个男人出现,丁薇霓如临大敌,马上从椅上跳起,抬头挺胸,隐藏疲态,两人对视几秒,她用嘴形无声告诉他:我会再来的。
他显然看懂了,因为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说:我拭目以待。
“再见。”她告辞离去,眯了眯眼,感到斗志再次燃烧。
哼,等着瞧吧,她跟他卯上了。绝不会退缩!
***
“你很喜欢小飞侠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们又一次用电话开会,略微“切磋”了一番,结束通话前,她没来由想到这个问题。
“你不喜欢?”聂鸣锋反问。
“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她转着手上的笔,思考道:“我只有小时候看过迪士尼的卡通,细节统统不记得了,唯一最有印象的,是里头有只吞了闹钟的鳄鱼,每次它出现,就会听到闹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吓坏一票海盗。”
“那的确有点可怕。没听过吗?Never smile at a crocodile……”他轻哼一句。
“这是什么歌?”
“卡通里的一首配乐。告诉我们,水远别对一只鳄鱼微笑。”
“笑了会怎样?”
“你认为会怎样?”
“……你有没有发现,你老是把问题丢回来给我?”
“希望这样可以帮助你思考。”她确信自己听到了笑声。
这讨厌鬼,她暗自哼道,唰唰几笔在手上的素描本上画了个他被巨槌打扁的涂鸦,心中这才有点快意,扬唇偷笑。
“不说话就是问完了?”
“是。谢谢你的时间。”她瞄眼桌上的小钟,适当地说:“晚安。”
说来奇怪,打这专线给他很少扑空,何况到这时间他都还没离开,她怀疑他根本是把办公室当家……怎么会有这种工作狂啊?她暗自纳罕。
挂断电话,她洗了澡,上床睡觉,脑袋却无法停止运作,有种莫名的亢奋,觉得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了,索性爬起来,上网查小飞侠的资讯。
接下来几天,她又迫不及待地去找原着小说、绘本、卡通跟电影来看,边听卡通的原声带,边研究《星光》的资料,灵感大发,画图画到半夜。再三修饰后,隔天,趁着没打工,她上完最后一堂课,带着设计图直奔舞团。
“我把下摆这里设计得类似燕尾服,会随跳跃摆动,带点飞行装束的意味,表示即使星光很远,还是可以像小飞侠一样,飞到梦幻岛。还有……”
把自己的设计一一讲解完,她观察他一贯面无表情地审视,手心捏汗,心头七上八下,还是……不行吗?这是她自认至今为止最有信心的作品了……
“这个发型是怎么回事?”他指指图,终于开口。
“我认为用这发型作搭配会很适合。”一般她是不在设计图上画发型的,但这次特别有灵感,所以利用发型来加强整体印象。
“这个……爆炸头,很适合?”他微微一顿。“感觉有点夸张。”
其实他是想说可笑吧?她不太高兴,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一点也不夸张,更不好笑。这个主题需要力量,这个造型可以突显出生命力。”认真解释。
“我没说好笑。”他挑了下眉,垂眸沉吟道:“你刚才说……生命力?”
“……还有,爆发力。”跟他对阵,也总是让她充满爆发力。
他睐向她,只见她神色凝重,目光炯炯,仿彿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招……突然发现,自己还满喜欢她这气魄十足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是说不好笑?”哼,自打嘴巴。
“别误会,我不是在笑你的设计。”他摸着下巴,又审视起那张设计图。“事实上,这件设计挺别致,发型的构思也大胆有趣……我喜欢。”
咦?她呼吸一窒,心跳加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放下设计图,对她微笑。“恭喜你——可以了。”
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了!
简短的三个字,动听有如天籁,是她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革命成功,反败为胜,哈!喜悦照亮她的脸,她难忍激动地站起身,努力克制欣喜若狂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笑弯了唇。
看她眼里绽放的胜利光芒像是在说“你总算没话说了吧!”他也牵起嘴角。“别高兴得太早,这是头一关,往后还有试用期,看你的表现了。”
试用期?那是代表……自己被录用了?她一怔,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开始,自己浑然忘记原来的目的,一心只想得到他的认同。
因为,她就是不想在这人面前认输。谁教他那么轻慢、那么严厉,谁教他……正是引领自己进入这个世界的人。
虽然他们之间一直称不上融洽,但她知道他从不是在刁难自己。谁会这么闲,费时费力刁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呢?这段艰辛历程与其说是测验,不如说是磨练;不可否认,她从失败经验中受益良多,他是个耐心的好老师,只是教法不太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