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行驶一段路后,她主动回顾起旧事,“跟你说喔,很久以前我也有一辆类似的休旅车喔,不过车是二手的,不怎么灵光,老是发大爷脾气,幸好有个同学家里是开改装车行的,每次出游前交给他老哥就搞定了,也不知道他加了什么神秘机油,超厉害,哪里都去得了。以前很喜欢和朋友到各种特殊的景点去探险,有一次半夜启程,被指定开车的人前一天熬夜准备期末考试,睡眠不足,路途又长,逞强的结果就是一个不小心把车开进一个被灌木林和杂草遮盖的大池塘里。
我们四个人只来得及爬出车厢,眼睁睁看着车子灭顶,当然旅游计划也跟着泡汤了。
第二天请人想办法来拖吊落难的车,才发现那根本是一个沼泽,里头还有鳄鱼潜伏,把大家给吓呆了,现在想起来,真不知哪来的傻劲,哪儿都敢去。”
他听了相当惊诧,“那地方不在这个岛上吧?”
“不在,很远。”她虽然面带笑容,但看得出来没有说明下去的意欲。
“怎么你的口气像是在说很久以前的故事?我猜顶多是两年前吧?”他猜测那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才会有的冒险举动。
“六年前,我二十六了。”她大方坦言。
他侧着头看她,“不像,我以为你差不多二十左右。”
“唔……这是说我看起来傻气还是幼稚?”
“我以为女人都喜欢这种误会。”他笑。
“别人我是不知道,我自己并不喜欢停留在那种凡事不确定的年纪。”
“现在就确定了么?”
“……”她垂眼思索,想说什么,忽然瞥见前方路边一间平价超市,她拍拍他,“麻烦停一下,我想买些东西。”
没多说什么,她就这样活跃地钻进超市。
他将椅背微调,准备以舒适的姿势等待女人购物,依据丰富的过往经验,那不会只有一根烟的时间,但不到一刻钟,的确不到一刻钟,他看了两次表,她竟然出现了!没有一点耽搁,身上抱着、两手提满了各式日用品,卫生纸、面纸、橄榄油、酱油、拖把……还有女性卫生用品,当她一股脑儿将那些杂货堆放在后座,他注意到有两小包卫生棉从纸袋里滚到脚踏垫上。
“走吧!”她叩好安全袋,爽落地宣布。
一直到达她住家大门口,他不自禁地唇边泛笑。替她卸下单车后,他又分担了一半杂物提进屋里。
他站在客厅,耐心地等候她将物品归位,鲜花插瓶,依约端出咖啡。这次托盘上多了一碟小点心,乍看是地方性手作小点,糯米外皮裹着内馅,小巧精致。
“尝尝看,有问题再告诉我。”
“问题?”他用附上的透明小叉子叉起一颗检视。
“是啊,这是我前天参加小区的一个妈妈教室学做的,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真看不出来你有兴趣参加妈妈教室。”他掩不住讶异,这名词打从他中学起就没再听过。
她两手一摊,万分无奈,“没办法啊,推了好几次了,她们说礼尚往来,她们参加了我开的木作班,我也得凑一份子参加妈妈教室,想想一星期不过一次,反正我厨艺不精,多学点也好。”
“你开班授课?”他显得很意外,这大概是她的经济来源之一。
“嗯,一星期两次,大部份是镇上的年轻妈妈,小孩上学后就来上课。”她弯腰从背包里拿出跳绳,有点羞涩地对他道:“你坐一坐,我等会就来。”转身从前门走了出去。
静待一会,他听见了绳索快速磨擦空气以及击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规律地重复出现,数十下后速度渐进加快,分明是进行跳绳的声音。
这女孩在跳绳?!不管家里有没有访客,她就是非得固执地进行每天的健身运动不可吗?
他饶富兴味地聆听半晌,才转移注意力。看了看叉尖上的小点心,一口纳进嘴里,起劲嚼了两下,立刻蹙起眉头,勉强吞咽后,再尝试第二颗,仔细咀嚼,眉头并未松解。他喝口咖啡试图冲淡味蕾的不适感,三度品尝,非但没有起色,还差点呛岔了气,他决定放弃最后一颗。
还是只喝咖啡吧!
他闲坐下来,感受到一股特别的平静,那股平静似移动的日照光线,从他的脚尖,往上浸染,直抵他的心口,他的鼻尖,连门外的跳跃足音,也显得异样和谐,他闭上眼睛。
纱门伊呀开启,她结束跳绳运动,进屋里来了。两颊绯红,满身汗意,胸口还在快速起伏。她迫不及待站在他面前,盯着仅剩一颗点心的小碟,发出无声询问,请他评说。
“第一颗豆沙馅的,有点甜——不,是太甜,像打翻了糖罐那样甜。第二颗的萝卜丝炒不够入味,有点生。第三颗抹茶口味的,你确定有加糖吗?”他如实奉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并不需要言语粉饰。
“啊——”她听完顿住,紧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咖啡屋那些家伙都不吃,今天看了冰箱,还留了一大盒,以为他们客气不好意思多吃,原来如此啊。”
他彻底愣住,“你自己没尝过吗?”
“没啊,我不爱吃这种点心的,黏牙!”她丢下绳子,到厨房倒了杯水,回到他面前,“我是照着妈妈们教的方法做的啊,原来依样画葫芦也会出差错?”
他按捺住肚里一团笑气,尽量以友善的语气慰藉:“不是每个人天生就有这方面潜质,你不必感到失望,再努力一些就行了。”
“我不失望啊,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巧妙地拒绝妈妈教室。”她搔搔微乱的发,神色苦恼,不一会又喜笑颜开,“不过佟先生,原来你这么诚实啊,那太好了,将来我设计出新作品,第一个就先问你的意见。”
“真的吗?”他站起身,提出要求:“那借我一只手!”
不疑有他,她递出左手掌。他取出随身用笔,握住她的手,开始在上面誊写。
这个男人,身上竟连一张名片都没有。她想告诉他,家里多的是纸张,不必克难写在手上,转念一想,他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回报她在他掌心胡乱涂鸦的小玩笑罢了。
她忍耐笔尖在掌上划捺的酥痒,和陌生手指的奇异触感,待他书写完毕,反掌一看,上面清楚显示了他姓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网址。
“希望你不是随口说说,等你消息。”他一脸诚挚。
的确是随口说说,谁会对偶然相逢的对象寄予期待?即使彼此释出了善意。
她敛起笑意,瞬间尴尬,但很快又展颜,“如果不会打扰您的话,先谢谢了。”
“不用客气,能让你打扰的人应该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浅,见面几次,她不记得他纵声大笑过,第一次以为是出自优雅的抑制,或是惯性的防御之心,几次下来,她渐渐感受到那是对于世情的洞悉后产生的漠然,彷佛对身处的世界其实已兴味索然,一切与人的友善交接不过是起于心血来潮。
忍不住好奇,她脱口而出:“佟先生,什么事最能让你开心?”
穿越那对在阳光折射下闪现琥珀色的虹膜,她隐约看见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寂静,和深深海底一样无声无息。
谁能毫无防备地直视他的双眼而不迷惘?他凝视她,获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声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她回头一把抽出花瓶里的新鲜玫瑰,笔直凑到他眼前,爽气一笑:“先送你一点小开心。”
秘书伫立着,耐心等待着上司的答案。为了消磨这不知所措的时光,她抬头四顾,不经意被左前方档案柜上的一对木制书档所吸引。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项小玩意,显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朴拙单纯的造型十分耐人寻味,她颇诧异佟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兴趣,那不符合他一贯的味口。
“不去。”佟宽终于放下卷宗,抬起头,给了简单的答案。
秘书猜想得到上司会有的反应,但不知他会如此直截了当。他面无表情,不欲多作解释,她试着进言,“老董一定是想和您商量那项投资案,您若去了,表达关心,让他知道您也可以胜任投资部门,就算暂时是陆先生主持计划,将来人事异动也未可知。”
他撑着右额道:“琳娜,不用急,还不是时候,那件投资案我完全不想沾手,你注意陆先生的动向就行了,他部门里那个特助你认得吧?”
“张先生吗?”她略显腼腆,同时暗惊他敏锐的观察力,她只在去年尾牙和今年春酒宴上和对方交谈过,私下并未联络。“他是我大学学长。”
“后天这个寿宴你替我去吧,可以和张先生聊聊,顺便提一提,你个人十分看好陆先生的投资案,张先生跟对人了。”
她怔了怔,思索片刻,点头应承:“我明白。”
“谢谢你。”他从抽屉取出一个包装雅致的纸袋,放在她前方桌缘,“前天我在店里看见的,和你那件紫色套装很相配。”
她知道所谓的店里是高级女装店,她也心知肚明他不会无缘无故自行上门光顾,他陪着某个女人逛街选购,却能分心想着笼络下属,她确信这个男人假以时日,注定要在集团里占有一席之地。
“谢谢。”不矫情推辞,她收下纸袋,欠身告退。
回到座位上,避开同事目光,她暗暗打开纸袋,向内稍探,一件紫色多层次丝巾,触手凉滑,是她梦寐以求但舍不得下手的昂贵配件,她抿嘴笑了。
佟宽按揉右侧太阳穴,驱赶无尽的倦意。他决心离开座位,从角落衣柜里拿出运动旅行袋,走出办公室,进入电梯,直达二十一楼的健身房。
更换运动衣鞋后,他走进健身器材区,不时和擦肩而过的公司员工颔首招呼,踏上靠墙的那台跑步机,调整跑速,开始原地迈步。
“佟宽,你也来啦!很久没看你上来了。”
有人一手拍上他的肩,与他并肩齐步,一样高大,相仿年纪。
说话的是营销部经理邹新,少数和他说得上话的公司同仁。
“我常来,多半在游泳池那边。”
“最近陆晋挺风光的,我看老董是准备让他接手了吧?”
“你忘了还有陆优?”
“陆优?他行么?学历漂亮不代表资格漂亮,况且他心太野,上次整个联欢酒会满场飞,深怕女员工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陆晋就沈稳多了。”
“那也未见得。”
锋利的口气不禁让邹新侧目,“兄弟,我是看好你的,但老家伙食古不化,恐怕还是偏心自家人。”
“自家人?说得好!就怕他分不清。”两个男人会心互望,昂首笑了。
门口一阵骚动,有人相继喊着:“陆先生——”
佟宽循声望去,一名怒气冲天,铁青着脸,西装革履的男人,不顾场边管理员拦阻,直闯器材区。
众人瞠目而视,佟宽心里有数,他按停跑步机,静静侧站一旁。拳头直飞过来时,他轻巧一让,挥拳的人重心不稳,直栽在跑步机上。
邹新趋前扶起男人,男人狼狈又愤怒,一把推开他,指着佟宽,厉声唾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佟宽面不改色,不愠不火,甚至笑了起来,“陆优,别这么难看,这里是公司,有话好好说。”
“你也知道难看,你把我当什么了!”陆优伸手再度欺身过去,后面有两名高级主管模样的男人绷着脸现身,连手制止他的脱序行为,其中一名附耳道:“老董请您到办公室一趟。”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着瞪眼咬牙的陆优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呆站几秒后各自散去,连交头接耳都明智地避免。
佟宽重新踏上跑步机,启动按扭,调整速率,对着落地玻璃窗敞步迈动,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面目平静。
“这下可好,二少爷添上这笔纪录,不知老董作何感想?”邹新看好戏般笑谑。
佟宽微扯嘴角,默不作声。
下雨了,从高处降落,细密如丝。雨勾起了他隐伏的思绪。一个多月了,每天目不暇给的繁忙电邮里,没有一封是他预期的内容,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纪录,也没有一组号码是他期待会看到的,有人食言了。
不,是遗忘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