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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韶光 第1章(1)

  他们的韶光

  当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击打在她裸露的臂膀,并泛起一阵刺疼时,她紧急煞停单车,仰望瞬间转为浓灰的天色,衡量了几秒钟,决定不回头,往目标疾行。

  几乎是风驰电掣,脚不停歇,在街巷中矫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浑身已湿漉漉,又被错身而过的汽车急驰水漥波及了一身,到达转角那间咖啡屋时,她已狼狈得引人侧目。

  雨势太大,一向人满为患的露天座椅区空无一人,廊檐下倒是挤满了躲雨的年轻观光客,转坏的天气没有打消他们的游兴,他们心情高昂,手拿旅游指南热烈地在讨论着入山健行的路线。

  她停好单车,捞起水草似的长发又甩又拧,穿过那群男女,一掌推开玻璃门,嗡一声高分贝喧哗声袭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内人声鼎沸,站着的比坐着的还多,柜台内挤满正式员工和临调的工读生,几乎不容旋身,个个手忙脚乱地备餐调制咖啡。她趁隙排开集结的人龙,钻到柜台边,对其中一位年纪较长,埋头在烘烤好的松饼上点缀奶油花的女人道:“晓庄,问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咏南来得正好,帮个忙吧,餐点已经塞车了,先送这几桌好吗?”

  柜面上排满等着出餐的各色咖啡和点心,不好拒绝,吞回到口的话,她抓了件员工围裙套上,两手熟练地高擎餐盘,左闪右躲送至正确桌号,再辛苦挤回柜台,将其余两份餐依序送出,不过往返两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对女人启口:“晓庄,今天我让小张送来的那张椅子在哪里?”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吗?”晓庄头也不抬。

  “是啊,现在在哪里?”

  “今天人多,加了几个座位,我把那张椅子拿来充数了。”

  “嗄?”她拍了一下额头,满脸紧张,“不行啊,今天送快递的上门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张说清楚,他拿错椅子了,这一张还有好几个螺丝没上,刚刚才想起来,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别添麻烦好不好?”晓庄翻个白眼。“一时半刻不会塌吧?”

  “我工具拿来了,上一下就好,在哪里?”她固执地要求,踮起脚尖往座位区张望。

  “就在屏风后面,客气一点,那个客人现在心情不太爽。”

  屏风后是通往洗手间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里,可见空间严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热食餐馆,离省道最近能够提供休憩的只有这间咖啡屋,加上避雨的过路客,才会出现这般热腾腾的场面。

  她小心避开喧闹调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几个走道才抵达屏风后。一张临时摆设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对着她端坐着,即使在这般吵嘈的空间里,男子手里捧了本厚实的书,专心地在翻阅,并未受到干扰,静静安坐一角。

  她细瞧男子身下的单人扶手椅,确定是她寻找的那张没错,崭新浅黄的原木色和其他上过漆的旧椅有明显的区隔。她绕至男子前方,思量着如何妥当地开口,男子察觉了动静,缓缓抬起头,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张异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给予她迥异以往的视觉经验,他的发色不属黑色系,近於深咖啡色,但近几年时尚染发日趋平常,发色不足以判断真伪,令她慑目是那对眸子,在高额浓眉下的眼眶里,一经卤素灯的折射,眸色呈现少见的琥珀色,绽出异彩。

  男子也许习惯了陌生人的瞩目,姿态怡然,他指着腕表,淡淡开了口:“三十分钟了。”

  “啊?”

  “我三十分钟前点的咖啡还没有下落,你们柜台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会意过来,对方看见她身上的制服围裙,当她是店里员工,“应该快了,今天人多,可能会慢个二十分钟喔。”

  男子迟疑地看看表,点点头,垂眼继续进行原来的阅读,不再表达意见。

  她尽情打量男子,他轮廓分明,深邃却不张扬,甚至带点文气,这样的脸孔只有在东西混血的情况下方有可能呈现,但让她发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张脸,还有他的声音,那是一种深沈且富有底蕴的嗓音,让人想一听再听,如此美好的声音竟奢侈地为他所拥有。

  回神后,她试着靠近男子,悄声对他说:“可不可以麻烦你——”

  “我不签名的。”他反应很快,露出一丝不耐,却极力保持风度。“刚才不是和你们店长说明了,我不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个偶像剧男演员,你们真的搞错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时前发生过一点小插曲,晓庄他们误以为他是某个男演员,特地腾出个地方让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请您站起来,把椅子交还给我。”

  “椅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奇异的要求,男子一脸纳闷地起身,“椅子有问题吗?”

  “是有点问题,我得处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后歪着头动脑筋,“先生,和您打个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这站一会儿,我可以马上替您做一份免费松饼,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过椅背木条,将椅子腾空挂在肘臂上,友善地对他笑着。

  男子阖上书本,面无表情俯视着她。依她目测,他颀长的身量超过了六尺,薄软的开襟棉衫下体魄分明,她无意窥伺他的皮相,但这里空间狭隘,借道此处的顾客络绎不绝,两人必须空出走道,不得不贴得极近交谈。

  他游目四顾,屋内人声喧闹臻至饱和,屋外雨势维持滂沱,未有稍减,他略作考虑,问道:“你准备在哪里处理这张椅子?”

  “后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让我一道去吗?这里空气不太好,我想透透气,松饼就不用了。”

  没有犹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谢谢配合。”

  后院是由矮墙围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顶,半开放式对外敞露,铁门外面是几亩辽阔的油菜花田。院内杂堆了几把故障的桌椅,旁边一座简易的木架上晾晒着无数抹布、桌巾,有张小圆桌靠墙展开,傍着两把高脚凳,上头放置一只烟灰缸,大概是员工辟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门远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伫立不动。

  她端上亲自调制的咖啡,轻触他手臂,他回头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赞赏道:“很特别,这是我点的那杯么?”

  “我不知道你点了什么,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着摇头,“是寄放,我偶而到店里坐坐就喝这个,我不习惯喝晓庄烘焙的咖啡豆,喔,晓庄是这里的店长。”

  “你不是这里的员工?”

  她再次摇头,转身将那把扛来的木椅放倒,使劲扳弄、摇晃。他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发现她从一只工具袋里取出一把电钻,几枚螺丝钉,先装好钻孔钻头,对准坐面底下四个凹角,钻几个细孔,再换个十字钻头,牢牢锁上螺丝钉,过程快捷俐落,完成后,她将椅子扶正,自行试坐,还刻意摇晃了几下,确定稳定度足够,才起身朝他做个邀请手势,“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进去了,我就在这里坐吧。”

  她屈蹲身子,两眼圆睁,仔细审视座椅细部,指尖轻抚扶手的流线弧度,以及四只椅脚收束的完美边线,眼神流露珍爱之情。围裙脱去后的她一身濡湿,垂散於背后的发梢不时凝聚出水珠,静淌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端详得极为入神。

  “你从哪来的?淋得一身湿。”他好奇问。

  两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发着体温和雨水交织后的独特气味,晒成小麦色的双颧始终泛着粉红。从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后,她就不再对他产生兴趣,现在她聚精会神的对象是一张朴质无华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经心答道。

  “你是做什么的?”

  “做些手工杂货。”

  “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般一脸郑重,“先生,麻烦您站起来。”

  他愣了一秒,不解这张还没坐热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来她的确是个新手,对新作再三琢磨。他顺从地离座,加强她的信心道:“比刚才稳多了,我相信应该不会轻易散架,这是黄松做的不是吗?硬度够的。”

  “你看得出来?”她极为讶异。

  他轻笑,“不同的树种木纹和节点是不一样的。”

  “是啊没错,我只是想,椅背再镂刻一些花样会更好,顺便上个色,您觉得土耳其蓝怎么样?”遇见能谈上话的人,特别令她高兴。

  “土耳其蓝?”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认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阵子色漆被木材释出的天然松脂溶解,会褪变成黄绿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还是用最保险的棕色好了,万一晓庄又把它拿给客人用,看起来也不会太突兀。”她将一只圆凳移到他身后,“请您将就坐这张凳子吧,可能不是那么舒服。”

  “不要紧,我等车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应该来得及上山。”

  “是要到温泉区吗?”她知道那里分布各色旅馆和度假饭店。

  他轻点头。

  果然是观光客!多数观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转进省道后,会在入山前必经的这座小镇稍事歇脚,加个油顺道吃顿乡间风味餐,趁便补给饮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静的温泉饭店或度假山庄提供的稀少又贵得出奇的杂货用品,小镇成了理所当然的中继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帐,算我请客。”说着伸手滑开后门的门闩。

  “等等,你从这里出去?”他仰头探看天色,云层虽不再浓厚,雨势亦已趋缓,但仍未有收兵迹象。“雨还下着不是吗?”

  “小多了呀,”她从铁门栏缝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湿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狭的表情,悄声道:“坦白告诉你吧,我不喜欢被抓去当服务生,尤其人多的时候,受不了,还是先走为妙。”

  她拉开铁门,举步踏进田埂前,对他道:“麻烦你帮我把门拴上,谢了。”

  田埂布满杂草,不致於泥泞,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湿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转弯切进连结大马路的捷径前,回首再张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对她挥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来,默默想着,真是好看的男人。

  与美丽萍水相逢,总能让她愉快一整天。

  他将一叠卷宗靠在驾驶盘上细阅,降下车窗,点支烟,无视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轻雾氤氲,视线没有离开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字。

  休旅车停靠在树冠繁茂的老树下,耳畔是清晨的鸟语啁啾和虫鸣嘶嘶,他听了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而有些烦扰。吸了两口烟,鼻腔里只有尼古丁的气味,排拒了鲜洌的空气。

  原本想避开饭店大厅的早起人潮,找块清净地静心思考,没想到四处皆有踏青的人迹。他草草用过早膳,开着车,循着山势,盘旋曲折在拓垦得十分平整的山道上,接近山脚时,随兴转进一条森幽的窄径,尽头便是雾块缭绕的一面湖水。

  审阅工作告一段落,他才探头出车窗眺望。每季都造访此座山岳的他,倒是没发现这里有块幽静处。

  他摁熄烟,下了车,伫立在湖畔,极目眺览。

  阳光穿云破出,雾气渐散,终於揭露湖水的清丽面貌,湖心竟有几只绿头鸭悠悠巡回,碧波下,令人惊艳的硕大锦鲤在群逐漫游。不知是地主刻意栽种抑或野生种,四周遍植了相思树,正值开花盛期,树梢挂满一串串金黄绒花球,远望一片耀眼,非常可观。远一点山头则遍布油桐树,枝头还存留未落尽的雪白花蕊,如片片残雪。附近看不到任何民宅,景观可取,可惜腹地不算大,且随处有高地落差,整地不易,只能藉此景开辟出小型度假山庄,但光是停车场的划分就得伤透脑筋。

  从赏景到职业化的盘算,顺道又想起一点公事,回到车上,拿起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在长串的联络人栏目迅速寻找,耳边同时听到地面落叶被踩踏的窸窣声,他不经意往后照镜瞄一眼,有人也光临此地了。

  是个年轻女孩,高束马尾,后背双肩背包,骑乘着一辆旧式脚踏车,快速滑过林荫路。她没有煞停之意,绕着湖畔骑了三周,像是惯性动作,十分流利,没有好奇张望。绕毕,将车随意停靠在一株相思树下,从背包取出瓶装水,仰头喝了几口,接着拿出一束绳状物,靠近湖缘,凝望湖心鸭群,许久不动。

  相隔一段距离,看不清女孩面目,只觉纤瘦年轻,他并未特意留心,拨出电话号码后,专心讲起电话,偶而瞥视一下后照镜面。女孩听见了人语,稍微朝车厢疑惑地看一眼,没有特别反应,回首静望前方。

  又隔了片刻,女孩有了动静,她检视周遭地面,选择了一块不毛沙地,慢条斯理解开手上绳索,两手各执一端,朝后一甩,凌空划出半弧,停在身后两秒,接着再朝前甩抛,两脚并立,开始有节奏地跳跃起来。

  他愣了一瞬,才恍悟女孩在进行跳绳运动。他收回视线,继续手机对话,语气转强,吩咐对方几句:“这一点我不管,请转告他这不是我们部门的事,晚一点把资料传给我,记住开会时先别提起。”

  女孩极有活力地跳跃着,速度逐渐加快,马尾随之起伏扬落,偶而倍速快转两圈,屈膝跃高,变化跳跃频率,绳索在她手上乖顺听话,随她任意把玩。女孩四肢矫捷俐落,没有一次绊上足尖,至少有五、六百下了,她才开始减速,缓慢停止跳跃,不久,她随性将绳索往旁一抛,抓起水瓶对嘴牛饮,喝得太急,还小吐了一口,大声清喉。

  他禁不住笑了。在湖畔晨曦下跳绳?很有意思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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