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该说是“相识”吗?好像也不大对。
总之,年幼的他隐约知道,有个“朱伯伯”似乎很让爸爸放在心上。
小学时,每逢学年结束,结业式当天,爸爸都会特别紧张,他一到家就会接到爸爸的电话,问他拿了几张奖状、成绩如何,然后或是称赞或是鼓励他。
原本他以为爸爸是跟很多同学的家长一样求好心切,后来才发现里头似乎有着更深奥的缘由。
那一次,爸妈以为他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妈妈对爸爸说:
“臭老头子,你收敛点好不好?成天这样比来比去,儿子会有压力的。”
“我又没在儿子面前施压,你啰嗦什么啦!”爸爸粗声粗气地说。
比来比去?谁跟谁啊?当时的他只能暗自纳闷。
直到年龄渐长,从市场里其它叔叔阿姨口中听说了些有的没的,对于他们家跟对面那个杂货铺之间的“渊源”,他才开始似懂非懂。
所以所谓的比来比去,是在比他跟朱伯伯的女儿吗?明明当事人是自己,他却只有置身事外的感觉,毕竟爸爸跟别人的明争暗斗他从未实际参与过。
国小六年级那年,他无意间得知,朱伯伯的女儿就在隔壁班,不过他不晓得她的长相,也没兴趣多加探究。
要说国小最后一年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大概就是那个乖乖桶吧。
那天放学,他见到走在他们班前面的路队里头,有个女生提了个庆生用的乖乖桶,喜气的大红色招摇又显眼。
不晓得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四天后他生日时,爸爸也买了个乖乖桶给他带去学校请同学,即使他从没提过想要。
至于知道她的生日原来只比自己早四天,则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多年后的今天,他偶尔会想:如果国中时没跟她同班,就不会发生之后那一连串的事情了吧。
*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女生叫朱皓音?”
记得新生报到结束那天,晚上爸爸一到家,劈头就对他问了这么一句。
他愣了一下,回答:“没印象。新同学太多了。”
“那你是几年几班?”
“一年六班。”
“那就没错……”那一刻,爸爸脸上的神情很难定义,既像苦恼又像兴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呵呵,要争气啊,乖儿子。”
他于是恍然明白,那个朱皓音大概就是爸爸那个宿敌朱伯伯的女儿吧。
这样的巧合到底是好是坏他还不清楚,只是那时班上四十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最留心注意那个朱皓音。
她中等身材,外貌并不出众,甚至可说是平凡,头发用发圈绑成一束短短马尾,不过并不整齐,总有几绺落在耳畔,感觉很随性。
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她总是静静的,上课时从不举手发言,下课后也很少主动跟人结伴聊天,没见过她跟谁特别要好。
虽是同班同学,但他们的座位总是相隔很远,没什么机会熟络,况且他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尴尬……也曾怀疑是自己多心,因为她从未对自己表现出特别的态度,或许她对自己的身分根本一无所知?
总之,他就这样一直跟她处于非敌非友的状况,没有进展。
有机会真正开始了解她,是源于那次他爸在某商店抽到特价奖,用半买半送的价钱买了台电视游乐器回家,因此那阵子下课时间他都在跟班上的同好热烈讨论破关方法。
他不晓得这件事是怎么传到她耳里的,所以当她来问自己时,他惊讶极了,毕竟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不过她问的不是破关方法,而是;“罗沐驰,你爸真的买了电视游乐器给你吗?”
他据实点头。过了几天才明白,当时她眼里闪烁的异样光芒似乎并非他的错觉。
因为他从别人那里听说,她家也新买了一台同款的游乐器。
就在那当下,他同时惊觉了两件事:
第一,她九成知道他是“谁”。
第二,她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
*
第一次段考结束,他国文考了九十四分。
站在门边的布告栏前看完自己的各科成绩,他移目向下,见到她的国文是七十分,目光迅速一览而过,她成绩最高的是数学,九十三分。
果然是各擅胜场。他的数学成绩却最为惨澹,只有六十九分。
发觉自己竟在暗自比较,他愣了一下,一时失笑。怎么搞的,他是被爸爸感染了吗?对于考试他会尽力而为,但事后计较排名这种行为他向来视为无意义。
正欲回座,有人挤到他身边观看,然后他听到那人说:
“哇噻,你国文真强。”
转过头,意外看见说话的人是她,他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没看透她眼底的那抹沉吟,所以到后来他才明了那是她的真心称赞。
那晚,将成绩单交给爸爸,他过目之后显然很高兴,晚饭时干了两罐啤酒,饭后妈妈到厨房洗碗时,爸爸悄悄对他说:
“呵呵,下次你数学考九十分以上,我就买新的游戏卡带给你。嘘,这件事别给你妈知道,就当成是我们男人间的秘密,了解?”
了解是了解啦,可是九十分谈何容易,他自己慢慢存钱可能还快些。
睡前整理好书包,坐在书桌前,他捧着成绩单再次观看。
该怎么说?同班已经很巧了,更巧的是他们的座号正好相连,在成绩单上一上一下,各科成绩整齐并列,想不注意都不行啊。
他可以感觉到爸爸跟那个朱伯伯的竞争意识在那一天白热化,浮上了台面。
*
有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就是她从不迟到。
据他所知,她家跟学校的距离比他家略远;但他又听说,她每天至少要赖床赖到七点二十分才肯起床,这样怎能准时到校?
谜底揭晓于那天,放学后他抄小路回家时,在巷口看到她蹲在一辆脚踏车旁。
“唉。”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端详那辆脚踏车,像在苦恼什么,然后绕到龙头边,这一切换角度就看到了他。“啊,罗沐驰。”
“嗨。”他不失礼地打了声招呼。
她站在原地,表情凝重得像在思考什么,最后说:“请问你讨厌我吗?”
啊?他惊讶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态度却又慎重得奇怪。“没有。”事实上,他对她还谈不上讨厌这种情绪。
她吁了口气,像是安心不少,微笑问道:“那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
“唉,我的脚踏车脱链了。”她眉头紧拢。“我一个人很难弄,你能不能帮我扶着龙头,让车身站直,我看看怎么修才对?”
“没问题。”他依言上前帮忙。过了老半天,见她还没弄好,他枯站着也挺无聊的,遂自告奋勇:“我来试试看好了。”
“喔,好啊,谢谢。”她站起身来,换她握住龙头,他蹲下身研究。
他伸手试图把车链卡回轨道上,发现果然没那么容易。
最后,他也只能宣告放弃,站起身来,摇头道:“不行,我也不会弄。”想了想,又说:“这附近有间修车店,不如牵去问问看能不能请人帮忙。”
“在哪里?”
“嗯……”他在脑中掠过一遍路线图,绕来绕去有点复杂,一时恐怕讲不清楚,索性说:“我带你去好了。”助人为快乐之本是他的座右铭,而且反正还不急着回家。
“耶?”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好心,她愣了好几秒,随后笑逐颜开。
“那太好了,真是多谢你啦!”
两人走在路上,他瞥眼她身上未换下的制服,再从他们放学的时间估算起来,她不可能是从家里骑来的,那只有一个可能……
“你都骑脚踏车上学?”
“对。”她坦承不讳。
怪不得她能这么迅捷。可是……“学校不是规定不能骑吗?”
“所以我都把车停很远啊。”
他扬起一道眉。“这并不代表你有遵守校规喔。”
“我知道啊。”她笑着对他眨眨眼。“我是坏学生嘛。”
他望着她,心中诧异。之前还以为她个性文静,现在她的言行举止却跟他印象中有所落差。
到了修车店,她跟老板求助,好心的老板拿来条破布,蹲下身以手隔着布三两下就把车链卡回去,还很慷慨的不收费。
跟老板再三道谢离去,站在人行道上,她看看自己双手手指都黑漆漆的沾满机油,再抬眸见到他的双手也一样,突然间,她露出愉快的笑容,说道:“太好了,你果然是个好人耶!”
什么意思?他为此评价感到好笑,还没接话,她又发问:“你等下还有其它事要办吗?”
“做什么?”
“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冰,拜托务必赏光哦。”她在他眼前张开。
自己的脏手。“顺便借店里的厕所洗个手。”
他也不推拒她的好意,随她到了附近的冰店。
虽然她戏称自己为坏学生,不过她的表现并没有让他起反感之处。
“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会不会讨厌你?”他问。
她笑道;“喔,如果你讨厌我,我就不好意思请你帮忙啦。”
是这样?“虽然我们没什么交情,倒也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吧。”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假设啊。”
她这么挑明了讲,他一时反而无话可说。
“如果你讨厌我,也是可以理解啦。以前我就很讨厌你、谁叫我爸动不动就拿你跟我比。不过后来无意间得知内情,我的心态就慢慢改变了……你知道我爸跟你爸为什么会彼此敌视吗?”
他耸耸肩。“不知道。”他爸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这些事。
“因为我爷爷跟你爷爷也是从小把他们两个比来比去,比到后来他们就对对方产生敌意,而且逐年增加……可是你不觉得这很没道理吗?”
原来是这样!他注笑。“是没什么道理。”却也非无法理解。
“老实说,同班之后,我观察过你,觉得你这人满好相处的,而且又 热心助人,怪不得你小学拿了那么多张群育奖,还连任班长呢。”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尤其是小学时代的旧事,虽还不算太久远,但已令现在的他感到有些老掉牙了。看来她的情报网似乎搜罗了不少关于他的事,而他虽不及她消息灵通,至少也曾听说——“你不是也当过班长?”
想不到她却哈哈笑道:“哎呀,我那是抽签抽中的啦!”
他为此微讶,更惊讶的是发现这个女生笑起来时,一双微弯的眼眸像是两弯新月,里头的笑意却不似月光柔和,反而像月亮旁的繁星那样一闪一闪亮晶品。以为她外貌平凡,想不到却有这样一双笑起来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而之后他更发现——她很爱笑。
“啊,不过那都不是我今天的重点。”她忽地面色一整,正襟危坐,认真地说:“我想问你的是,六年级生日的那个乖乖桶你还记得吗?”
“你是指谁的?”
“当然是你的啦!听说是我爸跟你爸炫耀过后,你爸不服气,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也买了一桶让你带到学校……你不觉得这件事隐含一项珍贵的启示吗?”
嘿,这人是谁啊?他挑眉环胸,盯着眼前这个双眼晶亮的女生,以前对她的既有印象在此时此刻被全盘推翻。
其实已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感兴趣地问:“你想怎么做?”
“结党营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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