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你们怎么回来了?”她上前帮他们拿行李。
“唉,还不都是你爸啊,太会认床,一连几天失眠,精神差到不行,再玩下去也没意思,干脆就打道回府了。”朱母说。
“这样啊。那要提前回来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这下换朱父抱怨了。“还不都是你妈,手机没电了也没发现,一时间一借不到电话,想想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好通知的。”
“那我们先把行李放回房间吧。”她眨眨眼。“有没有纪念品啊?”心中盘算,若回到房内慢慢赏玩,应该可以争取点时间。
“哪少得了你那份。”朱母笑呵呵。“不过不急,既然回来了,不如我们全家一起去吃晚饭好了,再晚怕餐厅都打烊了。你吃过饭了吗?”
“呃,正要吃……”糟糕,这下有点棘手了。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买了点家常菜,在餐桌上。”
“那太好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朱父性急,率先迈步前往餐厅。
在那同时,她心念电转,思考该用什么理由解释自己何以买了这么多,顿时再也没有余裕再相那个被关在衣橱里的可怜男人。
是的,真的很可怜。衣柜里又黑又挤又闷,他坐困其中,四肢酸痛,肚子又饿,更可怕的是非常无聊。
过了好久,就在他怀疑自己已被遗忘时,终于听到脚步声,他警戒着不敢妄动,直到衣柜门被打开一条缝,她探头进来说:“她们要去散步顺便买东西,我送他们出门,对不起,再等一下,很快就好。”
柜门又关了。他麻木地等待,这次没过多久就听到动静,却不是来自于她。
“皓音?皓音?”陌生的女声先是在房外,接着在房内。
是朱妈妈……他浑身紧绷,屏住气息,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倏然间,近处响起一阵音乐铃声,像打鼓般敲在耳膜上,也一锤敲在他心脏上,惊得他停止呼吸,反射性以最快速度伸手到口袋中,把手机电源按掉。
完蛋了!隔着门板,他仿佛可以看到朱母正一脸狐疑地盯着衣柜,然后一步步朝它走近,手上或许还持有凶器之类……
“皓音,你的手机响了喔!”一声高呼之后,脚步声渐远。
……平安过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像虚脱一样整个人瘫软下来,觉得自己把这一生的冷汗都流光了。
默默抱紧怀中那双跟自己一样不受欢迎、同病相怜的鞋,他将头埋在膝盖间,无心去思考朱母的反应有何奇怪,有的只是满腹委屈。
*
“因为我妈知道是你在衣柜里。”
事后回想起当时的不寻常之处。她给的竟是这样一个劲爆答案。
“她为什么会知道?”他骇问。
“猜到的。他们去花东玩时,把数位相机也带去了,听我妈说,记忆卡里居然还留着上次我们一起去玩具展的合照。”她皱起眉,大惑不解。
“太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我存在电脑里后就删掉了,怎么会这样?”
“那你爸也看到了……”
“应该没有。我妈一发现那些照片就立刻删掉了。”她好险的拍拍胸口。“要是我爸有看到,早就引发惊涛骇浪了,不会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啦。”
那倒是。他松了口气,又有点紧张地问:“你妈不会反对我们一起吧?”
“当然不会。而且她现在可是我们的秘密盟军呢。”她笑着比个V字手势。“她说会找机会帮忙给我爸一步一步慢慢洗脑。”
她望住他好一会,忽地伸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上次真是委屈你了哦。”
那像在安慰小孩的行为使他发笑,心头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他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中,籍此吸取元气。
唉,其实他哪有资格委屈,都是因为自己没完成当初追求她时承诺要做到的事,他们的恋爱才没办法无后顾之忧……
“我也会努力的。”他认真地这么告诉她——这也就是他现在为何会厚着脸皮站在朱父面前的缘故了。
他双手捧着求和贡品,笑容像只友善的狗。“朱伯伯吃午餐了吗?今天的东坡肉很好吃,朱伯伯要不要尝尝看?”
朱父回眸打量起他,目光充满质疑。“怪了,你这小子到底有何阴谋?上次我对你可不友善,你怎么还三番两次对我示好?”
“事情是这样的……”他采超低姿态,祭出早已备好的说词,窘笑道:“最近家里养了一盆兰花,可是没几天就奄奄一息,所以想请教朱伯伯,照料时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地方。”总之就是要以“不能没有你”战略激发对方的自满心态。
朱父摸着下巴,像在估量他的话有几分真假。他战战兢兢努力表演真诚,在朱父终于伸手接过餐盒时,心简直雀跃得飞上了天!
于是,他就这样用店里的招牌菜成功挽回了他跟朱父岌岌可危的关系。
在那之后,朱父似乎越来越对他卸下心防,更可喜的是偶尔还会主动找他攀谈;但同时可悲的是,话题有时会像算准了一样地挑战他的心脏强度——那当然是在提到他女儿时。
就像今天,原本在讨论接枝的问题,一切好端端的,不知为何,朱父突然冒出一句:“你对婚姻有什么看法?”
难得碰上这么可以提升自我价值的关键问题,他心头一凛,正色道:“我认为男人要有肩膀,要给妻儿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要疼孩子,更要疼妻子,要孝顺父母,更要孝顺岳父岳母……”
“等一下,你离题了。”朱父打断。“我是问你对婚姻有什么看法。”
啊?“朱伯伯是指哪方面?”
“唉……说来话长。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啊,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因为男方是不婚主义,女方想结婚又结不成,但交往多年感情深厚,狠不下说分手就分手,她爸只能干着急,动不动就找我诉苦。你说,你们现在年轻人都是这样吗?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的想法。”
“当然不是。绝对不是!”
“这才对嘛。”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朱父用力一拍大腿,大声叫好。“古有明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是不想结婚,就别巴着人家不放,像这样耽误女儿家的青春算什么东西!你说对不对?”
“对。”哪敢忤逆。
“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女朋友啊?”
他差点咬到舌头。“没……有。”说得好心虚。
朱父嘿嘿笑。“吞吞吐吐的,怎么,是有心上人了吧?”
“是。”就是令嫒,但他不敢说。
朱父叹气。“唉,我家那丫头倒是有点令我操心,到现在还没带男朋友回家给我鉴定过。”
“朱伯伯的标准很高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不会。”朱父摆摆手。“只要能让我看得顺眼就行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亲家一定要好相处。”
他如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脑袋空白了一下。“那是为什么?”
“其实我有个梦想,只是从没跟人说过,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要跟别人说。”朱父神秘兮兮。“我的梦想就是在子孙的环绕下,跟亲家边喝茶边话当年,孩子的嬉闹声、大人的谈笑声,呵呵,多和乐融融啊。”说着,遥望不知名的远方,状似陶醉……浑然不觉身旁有人石化了。
而最恐怖的还不止如此。
过没多久,问题竟突飞猛进蜕变为:“你对相亲的看法如何?”
他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呃……没考虑过。”
朱父嗯了一声,在下一秒投下炸弹:“最近我在考虑帮我女儿安排相亲。”
噗!一箭穿心,血如泉涌。他强忍内伤,努力不失常。“她……不是跟我同年吗?现在相亲会不会太早了点?”
“怎么会早!她妈嫁给我时才二十岁,她现在都快二十五了。”
今非昔比好吗!“可是,现代人比较崇尚自由恋爱。”
朱父笑着摇头。“我了解我女儿啦,她挑对象很怕麻烦,所以相亲对她来是最理想的方式了。”的确是知女莫若父。
“也许……她已经有对象了呢?”抵死挣扎。
“那不会。她曾答应过我,有男朋友会带回家给我看。”朱父自信道。
忍无可忍了,他终于泄露片段真相:“也许她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这下朱父皱起眉,不高兴了,重重哼一声,斜睨他。“臭小子,你今天说话很不动听喔,干嘛净做些不切实际的假设?什么难言的苦衷!你举例给我听啊。交了男友不敢带回家给爸爸看,这种男友不交也罢!”
他他他他……哑口无言啊。
“不过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朱父忽然一脸欣慰地笑道:“我家皓音很孝顺,知道我有心脏病,绝不会找一这种对象来气我的。”
万箭齐发,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两百,心脏变箭猪,失血过多使他笑容惨白,仅以超人的意志力支撑自己不至倒下。
他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
*
“你爸说要帮你安排相亲。”
“啊……”
“你爸说要帮你安排相亲。”电话里,对方又重复一次。
她呆了好一会儿,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他的语调平板机械化,像是异常冷静,又像是充满压抑,她察觉到了,因此用强调的口吻说:“放心,我不会去的啦。”
“如果他一定要你去怎么办?”
“还有我妈站在我们这边啊。别担心别担心。”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妈那边的进展如何?”
“这个……才过没多久嘛,这种事要循序渐进,放轻松,别心急。”
但他怎能放轻松、怎能不心急!“你爸为什么突然这么积极要帮你找对象?”他最担心的是急着相亲的下一步就是急着把她嫁掉。
“我也不清楚……啊!”她蓦地一顿,想到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因为我妈跟他提到男朋友的事,他才会关注起来?”
“那岂不是造成反效果了……”
“是有点始料未及……”她略一凝思,说道:“没关系,我现在就去跟我妈商量,她会要我爸打消相亲念头的。那先挂了,拜。”
结果这一通电话之后,仿佛是设计好一样,他竟有将近半个月都没能与她约会,因为她假日闲暇都被她爸爸找去亲友聚会或户外踏青,行程全满。
是放弃了相亲计画,改而致力于拓展她的社交圈吗?虽然她总是要他别想太多,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却与日俱增。
好不容易,那个星期六,恰巧碰到一个两人同时看店的良机,他喜出望外,从前一天就开始期待,岂料隔天碰面,尚未有机会一解相思之苦,就有人来搅局。
“突然下雨,所以公园棋会取消了,反正也没别的事好做,就来帮你了。”罗父笑呵呵地说,全然不觉自己并不受儿子欢迎。
那一整天雨落个不停,让他的心情跟天空一样阴暗。
收市时间,她收摊较快,回家吃饭去了;她刚走不久,雨居然停了!接着一通棋友的来电把他爸叫走,剩他一个人善后。
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有绝对的理由相信老天爷在恶整他。
一想到他们已好久不见了,今天却只能偶尔用眼神交流,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他简直郁闷到快内出血。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们明明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却被搞得像偷情一样!更惨的是,这样的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越想越气馁,他整个人逐渐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当她发现忘了东西而折回来拿时,就见他在他家店后方的仓库里,坐在板凳上,顶上的日光灯坏了,忽明忽灭,使他颓靡不振的消沉背影更像眨眼即消失的魂魄。她见了悚然一惊,连忙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一迭声询问:
“你怎么了?没事吧?”
乍见到她,他有几秒时间误以为是幻觉。“你怎么回来了?”
看他似无大碍,她这才松了口气。“我有东西忘了带。”看眼手表,再打量四周。“大门快关了耶,你弄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没关系。我也准备走了。”他站起身来,有气无力。
“你有心事?”显而易见。
他停顿良久,最后问:“你爸最近还有没有提相亲的事?”
原来他仍在担心这个!她恍然大悟。“没有没有。我说过了嘛,就算他要我去,我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妈已经说服他打消念头了。”
“那只是缓兵之计。”他眉头揽得死紧,绷紧的声音像条快断的弦。
“如果到了三十几岁我们的事还没公开呢?你妈早嫁,你却久无对象,你爸不得不操心,又叫你去相亲,还说如果你不去,他就会气得心脏病发——”
见他有点语无伦次了,她愕然道:“你冷静点,事情没那么严重啦。”
“……我冷静不了,我快受不了了!”长久累积下来的压力如山洪曝发,他深恐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不是放弃她,而是把事情全部抖出来。他蓦地伸臂环抱住她,像个拚死保护自己宝物的孩子,咬牙道:“大不了——私奔算了!”
她呆在他怀中,惊诧不已。自相识以来,从没见过他这样焦虑无助过。
接着,愧疚上涌,她深切反省起来;为什么她都没发觉他如此不安呢?
在这段感情里,她被动得多,总是尽情享受他给予的好处……或许还把应属于他的那份也享受光了,却把全部重担压在他身上。
是她疏忽了,没有让他明白,她是多么珍视他——无论从前或是现在。
“没问题啊,我愿意跟你走。”她这么回答他,揽住他脖子,凝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如果没地方住,我们就去睡公园:晚上睡不着就数蚊子,一只蚊子两只蚊子三只蚊子;数完蚊子数身上被叮的包,一个包两个包三个包;数完自己身上的包,再数对方身上的……哎呀,你的嘴巴为什么也肿肿的?过来过来,我帮你看看……”说着踮脚抬头,笑着吻了下他的唇。
他愣住,刹那间,胸口那被扭得太紧的发条仿佛松了开,一切慢慢恢复正常。
“喔,还有件要紧的事我一定得告诉你。”她靠在他耳畔低语;“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开你的。”
……那是他要说的话吧。
如同有一公升蜂蜜注入心底,甜稠、历久不化,消解了连日来的郁结。他垂下眼眸,将她的笑脸完整收入视线内,低头轻轻贴上她的唇,将她的笑复印到自己唇上,然后亲昵地以额抵住她的,环拥她的手臂收得很紧。
唉,其实还能有什么心事呢,不就是太过太过在乎她了。所以只要她轻轻一个吻、几句话,就能轻易安到他心里的每个角落……
想为自己方才的失常道歉,尚未开口,陡然问,后脑勺被某样天外飞来的物体砸痛,他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怒吼——
“该死的混蛋,放开你的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