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华带她认识了许多他热衷的散步路径。
于是,徐瀞远逐渐了解程少华的生活圈,他最爱深夜散步,民生社区树木多,有几条程少华规划的散步路径,终点会是一家他爱的咖啡馆。
如果时间尚早,他们会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这间平价咖啡,有他最爱喝的白胡子绿茶。琥珀茶色,清冽冰凉。杯口浮着一圈雪白绵密鲜奶油。
“这家的鲜奶油最好喝,有的会加盐,味道很怪。这家不会,鲜奶油是现打的。”程少华跟徐瀞远说。
“为什么叫白胡子?多奇怪啊。”她问。
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润绵滑的鲜奶油跟着是冰凉的绿茶,层次分明,口感丰富。
放下杯子时,她唇上长出白胡子。
真可爱,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长出白胡子了。
徐瀞远瞪大眼睛。“呴,我知道为什么叫白胡子了。”
然后他俩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径就改成延寿街,终点会在“左咖啡”。
“有时,在家里写稿写闷了,就来这里写,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瀞远说。
徐瀞远问:“为什么叫左咖啡?”
“因为老板是左撇子。”
后来,有好几次,程少华带徐瀞远来。
因为带着猫儿大喜,他们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华托高大喜,看着它眼珠子。“这只跟我最久……很老喽。”
徐瀞远好奇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养猫?”
他笑了,抚着大喜说:“因为想跳楼。”
程少华跟徐瀞远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间,却也是从此跨入光明未来的关键点。
有那么一天午夜里,他站在四楼顶。一脚跨到女儿墙外,预备往下跳。他记得,踏在生死关头,寒风剌骨的冬夜,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气温十二度,湿气很重,午夜有雾。
他十七岁,那天黄昏,离家两年多的妈妈忽然回来了,向他认错,求他原谅,还说以后要负起责任,要去医院照顾爸爸。
妈妈忏悔泪流,他看着心疼。他暗自高兴一家人终于团圆,他选择原谅。然后他出门打工,深夜回家,发现母亲把他存来缴给医院的医药费全拿走,只留字条,说她缺钱,先跟他借。然后是不痛不痒地三个字——“对不起”,仿佛儿子再苦都会撑住,她无须担心。
她演了一场假团圆的戏,诈骗他感情,她太卑鄙,令他愤怒发狂。
他跑上楼,跳楼自杀。
还失控地幻想着——明日闹上社会版,会让妈妈很难看,让她后悔,他要以死,惩罚她,要让她身败名裂……
徐瀞远听着,心惊胆战。
程少华淡然说着,啜口咖啡,握住徐瀞远的手。
他笑道:“那时真的要跳了,楼下巷子,一个人都没有。我看着楼下坚硬的柏油路,我不怕,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你知道吗?我那时想着的是,等一下,我坠楼时会发出巨大撞击声,大家就会发现了。我妈会接到警察的通知,她不得不来见我,她会看到我血肉模糊,躺在地面。我兴奋是因为想像能让她受到多大的惊吓,想像让她陷入巨大罪恶感,我觉得很值得,很过瘾。我脱鞋,我往下跳。可是,纵身前,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一阵奇怪的叫声……那是幼猫的叫声,像用尽力气,很吃力地喊着……”
徐瀞远目不转睛地听着,不自觉跟着紧张,仿佛就在现场。
程少华继续往下讲。“我发现在一楼雨棚上,有一团很小的东西颤动着,蠕动着。好像是一只小猫,它在找妈妈。大概困在上面很久了,饿到慌了,叫得那样吃力……我想,反正都要死了,干脆死前做件好事,把那只猫救下来——
“结果我到一楼,爬上雨棚,捞住那只猫。”他打开掌心,给徐瀞远看。“它只有这样……比我的巴掌还小,又臭又脏,我一碰到它,它尾巴竖直,震颤着。它的双眼都让肮脏的眼屎堵住,它好瘦,都是骨头。但指甲很尖,巴住我的手臂,冲着我叫得更大声更激动,好像把我当成它妈妈。”
说到这里。
徐瀞远看程少华托高大喜,温柔望着大喜,与它一双混浊老眼相望。
“我被它的爪子巴住了,它湿湿的嘴啜着我的手臂不知在寻觅什么,我猜它是急狂地在寻找奶水。那时候,我看它病弱笨拙的模样,忽然冷静下来了,恢复理性,然后才颤抖起来。我不敢相信,我蠢到要跳楼,而且几乎已经成功,就为了那个抛弃我的人?我竟然甘愿赔上我的命?只为了让她后悔?想想她都能狠心抛弃我了,我死了,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我买了猫奶瓶、猫奶粉,当起它的妈妈,把它养下来。当时,如果没有它的叫声,我已经是一具跳楼惨死的尸体,所以……大喜是我的救命恩人——”程少华蹭着大喜的脸,它眯起眼,呼噜呼噜兴奋回应着。
“真是……”徐瀞远听完,长吁口气。“难怪你会对猫那么好,你妈太过分了。”
“瀞远——”程少华将大喜放入她怀里,他注视她,黑色的眼,在浓眉下专注凝视她。想保护她的念头,强烈得几乎淹没他,他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我后来才明白,永远不要因为愤怒,失去理智,做出后悔的事,还蠢到放弃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未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有多庆幸你活下来,而且可以过得很好。”他但愿徐瀞远懂他的意思。徐瀞远心虚,移开视线。她想到自己的计划,那个自暴自弃的复仇计划。
程少华说:“我妈放弃我,我放弃她,这很公平,她不值得我原谅。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自己,放弃我养的猫儿——”
讲到这儿,忽然,他们闻到一股臭味。
徐瀞远掩鼻。“什么味道?”
程少华大笑,帮着掩好她的鼻子。“大喜放屁了,它老了,肠胃不好。”
大喜眯起眼,昂着脸,非常享受放屁的自由。
这天,程少华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秘密,跟她分享。
希望能交换到她的黑暗,让她打消复仇的念头。
徐瀞远回去后,确实静静地深思他的话。
想不到自信满满的程少华,曾经想跳楼自杀。
可是他走出对母亲的愤怒,活出自己的人生。他被辜负过、被重伤过,但愤怒并没有将他变成一个自暴自弃、愤世嫉俗的人。也许对他的人格留下影响,让他在恋爱上有更多偏执,对感情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现在,活得很好,他很会享受生活,他还是会开心大笑,对未来充满热情。
而她呢?她能吗?
放下郑博锐,放下妹妹。重整自己,回正常世界,像一般人那样,和程少华快乐度日,重拾理想,回去做设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打理自己的人生,对未来充满期待——
徐瀞远犹豫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隐约看见答案了,她竟然……很想跟程少华永远在一起。她心动了,开始不由自主地,常幻想着,跟他结婚会是怎样的家庭生活?
后来——
时常是这样,一起共度家常时光。
在左咖啡夜晚,程少华写稿,常常,徐瀞远就在一旁跟大喜玩。
有时,大喜没参与。
程少华赶稿,徐瀞远拿出铅笔抄佛经。
他们有时喝咖啡,有时喝酒。
徐瀞远记住了,程少华爱喝的咖啡叫西达摩。因为程少华,徐瀞远记住了好多新东西。
白胡子绿茶,左咖啡馆,西达摩,薄荷曼陀珠,花生泡泡冰,很多很多关于程少华的记亿,逐日,缓慢渗进徐瀞远的心坎底。
有几回,咖啡馆刚好播放他钟爱的歌曲。
他就会跟她说,这是谁谁谁的歌,怎样怎样地不厌其烦叨叨絮絮讲述歌的背景。
一日深夜,店家播放他的爱歌——<If You Want Me>。
程少华花了很长时间跟她谈起电影——“Once”(曾经,爱是唯一),他说这是电影配乐,说这电影原声带好听,又说电影多好看,剧情不洒狗血,却很动人。
她记住这首歌了。
那时,听他聊音乐,聊电影。夜深,马路安静,大喜伏在她膝上睡觉。她看着黑马路,屋檐悬的灯,橘色光影,洒在他们身畔,偶尔有汽车驰过……他和她,老猫,静默的树,他低沉慵懒的嗓音,他爱的歌,他们靠在一起……
渐渐的,会有这样的时刻,徐瀞远感到平静平安,心中清明,心情安稳,未来有了美丽的边,好像近在手中。
听一些好歌,或听他打笔记型电脑,答答答敲击键盘的音声,听老猫打呵欠,谁家窗台冷气机漏水滴滴滴……听他讲话。
有时,坐在这个男人身旁。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已经很老了,老成一对老夫妻。
她想像自己老到失智,痛苦都忘记。又幻想自己很新,没有历史,傻傻依赖这个男人。
可以这样吗?
但愿能。
似乎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该面对的,终于来了——
十月初,开庭前夕,她跟爸妈还有哥哥,到“律师事务所”听律师建议。动身前往时,徐瀞远给妹妹打电话报备——
“小毛……我……我现在要去跟律师开会……如果郑博锐……维持无期徒刑,你……可以接受吗……会不会不甘心?……当然姐还是会努力让他判死刑……可是……”
徐瀞远越讲越心虚,这不对,她跟妹妹发过誓,绝对要让郑博锐死,那时她说得愤慨,信誓旦旦的,说要一命抵一命,说法律不能给妹妹公道,她会亲手替妹妹讨。现在她竟……她惶恐,意识到自己尖锐愤慨的心啊,似乎被某种柔软的物事蒙住了,她的怒火呢?立誓要为妹妹复仇的决心呢?
徐瀞远按掉通话键,脸庞热,心很虚,她没脸讲下去……她这样,是不是背叛妹妹?
在律师事务所,周律师分析第三次开庭可能的结果。
“因为郑博锐是自首,上次判无期徒刑,这次,对方律师拿到新的医师证明——郑博锐有躁郁症,所以刑责可能减为有期徒刑,甚至更轻。”
“连无期徒刑都不用?!”徐瀞远火大地打断律师的话。“上次已经减为无期徒刑他们还想判更轻?他杀了我妹啊!”
“他们有一些资料证明,指出郑博锐在认识你妹之前,刚被前一任女友诈骗一千多万,他受到感情上的剌激,所以一时冲动加害你妹,这些也会是法官判刑时的参考——”
“所以我妹就活该要被他杀死?!”徐瀞远不接受,她气急败坏。“太过分,连无期徒刑都不用,那是打算坐几年牢就可以出来了吗?有钱人还真厉害,杀人都可以不用偿命。”
徐妈啜泣。
徐爸沮丧,不吭声。
每一次开庭,都是一次折磨。这三年,两老不知已经流了多少泪。
徐明志也听不下去,他拍桌骂。“什么烂法律?我妹白白被杀了,还不能给他死?那我们花钱请你当顾问有什么用?越判越轻?搞什么!”
“我知道很难接受,但我不得不把实际情况都告诉你们。”周律师体谅受害家属心情,她理性客观地分析给他们听。
“前天,被告的委任律师主动打电话给我,表示只要这次开庭后,我们不要再请求检察官提起上诉……他们将会释出最大诚意,愿意付三千万赔偿金给你们——”
“三千万?”徐明志震呼。
“三千万会立刻汇给我们吗?……爸,不能判死刑,拿到钱也好,钱最实际。妈,你听到吧?三千万啊?!”这见钱眼开的家伙,立刻被三千万收买。
“我不同意。”徐瀞远听着更气。“想用钱摆平?不可能。我要上诉到底,我要他判死刑!”
“你没听律师说的?不可能判死刑啦,这个钱不拿白不拿——”徐明志问周律师。
“如果我们答应,钱最快什么时候给我们?”
“你出去!”徐瀞远推他,咆哮他。“你没资格讲话。”
“我是她哥,怎么没资格?”
“律师费我付的,你滚出去。”
“钱是他们补偿我们的,我是甄宜的哥,有我说话的分!”
“放屁!”
“都住口。”怕兄妹俩打起来,徐妈赶紧拉儿子出去。“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为什么?!妈,三千万欸?你不觉得吗?拿钱最实际啊!”
“我叫你闭嘴。”
徐明志被妈妈拖出会议室。
周律师向瀞远解释。“站在我的立场,我希望为你们争取最大利益,我必须老实说,这个Case,最多是判无期徒刑,死刑不可能。上诉也只是浪费你们的时间,无期徒刑要是关个二十五年,只要他悔过并且表现良好就能声请假释。一样不能给你们带来安慰,所以拿钱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务实的补偿。”
“我要的是公道,我不要钱。”徐瀞远坚持着。当初就是为了赚钱,她才忽视了妹妹的安危,害妹妹赔了命,她怎能要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