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跳很快,她关门,回床上假寐。
一会儿,程少华在外面平复情绪了,回来,轻轻把门关上,像是怕吵醒她。徐瀞远在黑暗中等着,但他一直没回床上。
她有些担心,微睁眼偷望他。看见他坐在桌前,双手按着头,驼着背,在黑暗里沉默着。他的背紧绷,似扛着巨大的痛,身子也微微顚抖。他在哭,眼泪从掌心淌落。
徐瀞远心头酸,紧闭眼,不忍看。她胸口堵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她也好难过,她竟也好想哭。
小房间,他的悲伤满溢,间接也淹没了她,她眼眶湿透。
他在那儿悲伤。
她在一旁也悲伤。
她想起妹妹,她也好痛,她跟他一样,都是伤心人。
他是被母亲抛弃。
而她妹妹死去时,她是抛弃世界。
她孤独绝望好久好久,她能理解那种恨和痛,那种巨大的无力感,有时你就是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接受现实,无计可施,那会逼得人发疯。
原来他也有绝望崩溃的时候,他也会这样软弱在暗夜里偷哭。然后白日在人前,若无其事,天下无敌的自信表情。
他越是自信自负,她就越是爱跟他唱反调。她一直表现得不在乎他,好像没有他也无所谓。他对她好,她就算感动,也故意表现冷淡。
但,这刻,当他弱到躲在暗夜里偷偷哭泣时,她崩溃了,她把脸掩埋进枕头深处,也偷偷哭着。她没办法无视软弱的程少华,她感觉好痛。现在她隐约明白了,他生病时拚命跟她撒娇,幼稚又赖皮,也许是想从她身上,讨到一点,从未在母亲身上讨到的关怀吧……
可是她只给他冰冷的脸色。
他也需要被安慰,如同她活不下去时,在黑暗路途中,她不自觉地,也渴望偷来一点温暖,贪他的拥抱,让她撑下去。
第二天,徐瀞远早早就出门了。
那时,程少华还睡着,她悄声离开房间,到附近菜市场。她买了鸡腿肉,又买了小电锅,菜刀,砧板。菜市场,小贩正忙着备货,妇人背着幼儿买菜。阿公带着孙子挤进豆浆店吃早餐。热闹的人声,各种食物气味,冒着热腾腾烟雾的煮食大锅。寻常种种,刺激着她。
她多久没经验到这种平凡的家常时光?正常人的恬淡日子?没有沉痛历史,只是安分守已地买菜煮饭,工作上班,放假玩乐。这样平淡的日子,她竟然都生疏了。
有一刹那,她拎着食材,恍惚地怔在路旁,看着这寻常景色,感动不已。这才是生活,而她遗失太久。她刻意孤僻自己,冷在那小小收费亭,与世隔绝。但这寻常人的生活,如今,为何教她目眶湿濡?
当徐瀞远在菜市场买菜时。
徐妈妈却拎着早餐,到停车场找她。
她到附近银行办事,时候还早,上次跟女儿不欢而散,徐瀞远就没回家过。这回,她特地备了徐瀞远爱吃的九层塔蛋卷,煎好了放保温锅里,一路拎来给女儿。穿过停车场,走到女儿寄居的房间,小房窗口,开着一条缝。
徐瀞远醒了吧?
徐妈妈瞄一眼,吓住。
一名男子,睡在女儿床上。她怔住,退后一步,看看周围环境。没错,这是女儿待的停车场。又胆怯地猫向房间,里面堆放的是女儿的用品。
但,床上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又不是王仕英。
徐妈妈震惊,尴尬,像看到不该看的事,又怕女儿回来发现她。她慌慌张张退出停车场。捣着胸,心跳好快。疾步离开……那个人……是谁?!
七点多,程少华被一阵锅盖的冲撞声吵醒。
他睁开眼,看见小房里,白的热蒸气飘散。一只小电锅,搁地上,水滚着,正冒着热气。那是什么?
他惊讶,往旁边看,看徐瀞远坐在小椅子上。见他醒了,她拿温度计,啊地张嘴,示意他张口。他张嘴,温度计塞进他嘴里,她看手表。时间到,取出,检视度数。
“三十七度,退烧了。”她摇晃温度计,放桌上,又拿碗,掀开桌上沸腾着的电锅,鸡汤的香气弥漫着。
程少华惊讶着,她几时变出电锅了?他看她舀汤,端过来,以汤匙舀了汤,吹凉,递到他面前。
“啊——”她说。
“啊。”他张嘴。
汤匙放入他嘴里,鲜甜的鸡汤,真好喝。
他就这么让她一口一口喂完鸡汤。他心里暗暗惊讶,她是转性了喔?
看着晨光中,她恬静的面容,看她温柔的动作,这……是那个一直跟他唱反调,耍冷酷,难亲近的女朋友?昨晚他吵着要鸡汤,要她喂,她都很不屑。是怎样?神明有托梦教训她吗?现在竟然这么顺他的意,他反而感到不安,又有点尴尬。
病时被人呵护,是他幼年没享受过的待遇。他默默喝汤,怕是在作梦。而汤碗直冒着的热气,氤氲他的眼。
唉,人生总有某些时刻,会幸福到说不出话,难以言语,无法形容,人变得傻呼呼,身体软绵绵,然后,被一种福至心灵、活着真好的感动包围住,像一颗糖,有了甜蜜的心境。
这一刻,害这个大男人,在女人的宠爱里,温驯似只乖羊。
他没想到徐瀞远煮的鸡汤这么好喝啊……
这不是初次下厨的人会有的功力,原来她是会做饭菜的……原来,要温柔时,她也是可以这么有母性光辉的。人啊,多不可思议。有这么多面貌,她令他惊奇,仿佛又多认识了一个新的女人。
喝完鸡汤,她将碗,搁桌上。又抽来面纸,很细心地抹去他唇边油渍。然后退开些,双腿交叠,望着他,温柔的目光,像望着个需要被爱的孩子。那双乌黑神秘的眼瞳,望着他,好像就能把他心中所有黑暗消灭。
他们从刺激火热的性爱,怎么样地,走到了而今这般家常风景?
令这小小蜗居像遮风避雨的家?
徐瀞远看他脸色恍惚,表情呆怔,她笑了。
“怎样?大少爷,鸡汤也弄给你喝了,也如你所愿喂你了,这下开心了吗?:”他愣了愣,笑了。“唔,我太爽了。”
然后,他们都笑了。
或许人们,就是在这种时候,感动到会冲动干傻事吧?那些为爱疯狂,说的就是在这一刻吗?
程少华以为是他在保护徐瀞远。哪知有这一刻,她像圣洁女神,反过来呵护他。
“徐瀞远……”他望着那双明灿灿的眼睛。“你银行存款有多少?”他问,她怔住了。
他继续问,而且是正经地问了许多令她惊讶的问题——
“你有负债吗?如果有,负债多少?一个月需要多少开销?零用钱要多少?在外面有没有小孩?跟以前的男人还有没有来往?家庭成员多少?品行如何?有没有什么经济上或健康上的问题?”
徐瀞远脸一沉,动怒了。
这可不是她期待中的回应喔,他干嘛?身家调查?银行多少钱?问这些做什么?
“想跟我借钱的话,免谈。”哼,给点颜色就开染房,赏你一点甜头就得寸进尺?!这家伙,居心叵测。
他说:“我是在衡量爱你的风险。我要知道徐瀞远这个女人,是不是我程少华的人生负担得起的。”
“什么意思?”
“欠债如果没有超过一千万,还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围。”
“若超过呢?”
“那就不是我能承担的风险。”
“于是呢?”
“就不能继续跟你认真走下去。”
“呵。”她又气又好笑。“程先生真会杀风景。”
“我是务实,决定买一个想永远留在身边的东西时,就像决定养一只宠物,买一间房子,这些人生重大决定,若要负责到底,就该事先彻底了解跟衡量,是否自己可以负担得起的。”
“听起来很现实。”
“难道现在都不流行说实话?”
她笑了。“你的实话听起来像在谈判做生意。”
“那就是,这是一辈子的生意,我要秤秤自己的斤两。”
“何必这么严肃?不需要这么认真。”
他凛容,正色道:“有件事,以防万一,我先跟你说一声。上次在这里时,我们没避孕,万一有小孩,一定要告诉我,不准做任何决定。你可以生下来,我会负责。就算徐瀞远这个人我无法负责,但养一个小孩,以我的经济状况承担得起。”
他伸手,拨开垂在她脸边的发丝,以好温暖的目光凝视她,好温情的口吻跟她说。
“我想跟你结婚,所以想彻底了解你的背景,给我一份关于你的报告吧?让我了解。当然,我也会附上我的背景,资产证明,户口证明,让你了解我是不是让你可以安心嫁的男人。你不会在跟我结婚后,忽然冒出不认识的小孩喊我爸,或忽然冒出不认识的女人喊我老公,更不会有突然多出来的债务。这不是很好吗?”
“你想太远了。”徐瀞远站起来。“我不结婚。”
“考虑考虑吧,先看过我的报告。”他眨眨眼,此刻已不是昨夜偷哭的家伙,他又恢复那种臭屁臭屁的自信样。“我的条件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精彩绝伦堪称人间极品——”
“是是是,你大概还没醒,你继续作梦,我上班去。”
结婚?不可能!徐瀞远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