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嬷嬷技巧性地挪步到了阙飞冬的面前,阻了她的去路,然后仰首间道:“奴婢斗胆,请间福晋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既已入了纳兰家的门,自该担负起照顾夫君的责任,我现在便是要往夫君的院子里头去。”
阙飞冬含笑说着,她已经得知自己这地方并非主院潇湘院,谁让自己的夫君现在病得起不来床。
她没有任何新嫁娘的娇羞,反而理直气壮的态度让嬷嬷丫鬟们闻言一噎,但一想到太福晋的禁令,众人连忙又拦了上去。
“福晋,这可不行啊,郡王爷的院子可不能乱闯,太福晋已经下了死命令,说是没有她的首肯,任何人不得擅入。”
“我算任何人吗?”她语气不疾不徐的反问,人已经绕过挡着她的嬷嬷们。
从今日起,她的命运便与纳兰肃鸣的命运连在一起了,即使他没有亲自拜堂,她也视他为自己的夫君。所以她现在该做的,不是在新房里安歇,她想去瞧瞧他,瞧瞧她的新婚夫婿。
打从上花轿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一直有一股冲动,之前她不敢想,但现在既然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那么她便要尽自己的一切去帮助他。
出了门,其实她并不清楚纳兰肃鸣此刻在哪儿,但她还来不及问,绿竹已经抢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然后领着她往前走去。
绿竹一向是个灵巧的,只怕自己在拜堂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早已把郡王府后园子里的方位都给摸仔细了。
“方才在外头听嬷嬷说漏了嘴,这几天郡王爷病得厉害,几乎已经不醒人事了,说是急症,可府中不少下人都在传郡王爷得的是疫病……”一边领着主子前进,绿竹一边低声说着她所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阙飞冬的心上。
原来不是假的吗?
心中曾有的一丝侥幸幻灭了,她原本红润的脸庞也染上了一抹苍白。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对纳兰肃鸣早有倾慕之心,与他的纠葛其实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刚开始,她其实是很讨厌那个看起来总是有些高傲的鸣哥哥,虽然门第有别,可因为她娘和老福晋在小时候因缘际会结成了手帕交,所以各自婚配以后,老福晋便常下帖子让她娘进郡王府同她谈心。
娘到郡王府时,有时也会带上她,那时她年纪还小又被娇养着,所以总被鸣哥哥弄得哇哇大哭,可她本就是个倔强的性子,被欺负久了就开始反击,尤其当她发现只要自己被弄哭了,鸣哥哥就会被老福晋教训以后,她更是不时地就使出这个绝招。
想着想着,阙飞冬那有些苍白的脸庞浮上了一抹浅笑,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怀念——真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只可惜,后来她娘病重过世,方氏进门后忧心老福晋会因为和她娘的交情,甚至她的告状插手阙家后院,便向她爹进了许多谗言,加上她八字不好的消息又被人刻意传出,少了娘亲牵线的她便和者福晋及鸣哥哥断了联系。
其实,有一回鸣哥哥还曾经翻了墙摸进了她的院子,只不过她那时初初丧母,防卫心很重,总觉得每个人瞧着她和弟弟的目光都带着怜悯,所以也不愿与他好好说话,只是冷眼瞪着他,直到他觉得无趣离开。
到现在,她还记得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是有困难便让人到郡王府来找我。”
但这几年,即便千苦万难,也没想过要求助于他,她想……那不过是一时的怜悯罢了,她可不想被人当成麻烦……
“福晋,已经到了!”
在阙飞冬沉浸在那万千的思虑当中,绿竹已经将她领到了纳兰肃鸣的潇湘院,她想也没想地便抬脚上了台阶,但那守在门前的两个丫鬟却没有主动招呼她,反而用防备的眼光瞧着她,甚至挡在门前。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绿竹忍不住地对着那两个丫鬟喝斥道:“大胆,福晋来瞧郡王爷了,还不快让开!”
“奉老祖宗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闯潇湘院。”其中一个守门的丫鬟开口道。
她当然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便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愿让她进去打扰郡王爷。
不过是个冲喜的,也敢摆嫡福晋的谱?
旁的下人或许会畏惧阙飞冬嫡福晋的名头,但这个守门的丫鬟却是纳兰肃鸣面前的一等丫鬟珠菊,自然与寻常下人不同,所以在面对阙飞冬时,她不畏不惧。
阙飞冬自然瞧出了这个丫头眸中的蔑视,心中涌起怒意,但面上却半点不显,依然维持着平静的神色。
“你……”
绿竹咽不下这口气,张口便要骂人,却被阙飞冬的眼神制止。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珠菊,即使不言语,但那眼神却让珠菊原本凌人的盛气一点一滴的消失。
“我要进去照顾郡王爷,你大可以去向老祖宗禀报。”话说完,她就直直地朝着门口走去,即使珠菊堵在门口也没停止。
原本珠菊也是不让的,可在阙飞冬那坚定的目光中,她还是在最后一刻避让了开来,而另一个丫头见情况不对,早就退到一旁。
阙飞冬的脚步连停顿都没有,也不等绿竹上来开门,便自己抬手推门而入。 一进屋子里,就闻到里头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但她却连眉头也没皱地就笔直穿过花厅,直闯到寝房的榻旁才停住脚步。
颤巍巍地伸出丰,她轻抚着纳兰肃鸣那蜡黄削瘦的脸庞,哪里还有半点以往的意气风发?
仰首,逼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她的眸光中闪烁着一丝的坚定,然后骤然俯身,在他的耳际宛若呢喃一般的说道:“别担心,我不会轻易让你死的,有什么事,我陪着你呢……”
见她突然俯身,追在后面的珠菊便气急败坏的奔上前来,想要将她与郡王爷隔开,但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见阙飞冬又直起身子,走了几步至窗子旁,伸手就扯开了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子,然后将窗户打开。
“你这是做什么?你若是害郡王爷病情加重,老祖宗不会饶过你的!”
面对她的恣意妄为,珠菊气得想要阻止,不顾尊卑的高声喝斥,可是阙飞冬却浑然不在意,只是瞧着珠菊说道——
“无论郡王爷得的是什么病,整日待在这充满药味又不通风的屋子里,就算原本病得不重也要憋出病来了。”
“你……”
这个该死的冲喜丫头竟然敢这样说她?自己在郡王爷跟前可是有脸面的一等丫鬟,若非郡王爷病了,兴许她早就被收房了,可这个名声尽毁的冲喜丫头竟然敢这样指责她?
难不成还真当自己是嫡福晋了?
“你要么就帮我好好照顾郡王爷,要么就去老祖宗那里告状,我没时间听你在这儿嗤呼。”
瞧着珠菊那一脸的气愤与轻视,阙飞冬依旧不痛不痒,懒得再与她多说一句,径自对着绿竹交代,“把她给我扔出去。”
“是!”绿竹早就被珠菊那目中无人的样子给气狠了,再加上当初为了保护自家主子,她下过苦功,习得了一些防身的武功,所以两下子就将珠菊给扔出潇湘院。
向来得脸的珠菊哪里让人这么对待过,她气得不行,几次三番想要重回屋里,可惜绿竹守在了居子大门口,让她不得其门而入。
“你给我等着,等我去禀了老祖宗,你们就该后悔扰了郡王爷!”
知道珠菊被气走了,阙飞冬也没多放在心上,直接卷起了衣袖,掏出帕子浸在屋里的水盆里,拧干了后想替纳兰肃鸣净面。
只是她的帕子才碰着了他的脸,他原本紧闭的眸子就陡然睁开来,直勾勾地望着她。
望着那清亮有神的眼神,阙飞冬有一瞬间的怔忡,莫名其妙的,她竟觉得那眼神让她觉得眼熟,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睁开眼后的纳兰肃鸣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两人眼神相交好半晌,阙飞冬这才回过神来,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分,连忙体贴的问道:“郡王爷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向他的额际,就像以前照顾生病中的飞夏一般,可当她的手触到他的额时,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她的新婚夫婿。
蓦地一股红云飘过她雪白的双颊,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孟浪而懊悔。
而她这副模样落入纳兰肃鸣的眼中,倒勾出了他几许的讶异。
“你来了……”他望着她低声喃道,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出现。
他不是病胡涂了吗?
她疑惑地望着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语气吗?还是他那毫不诧异疑惑的眼神?
在她贴心的扶持下,脸色苍白,浑身虚弱无力的纳兰肃鸣被扶坐而起,然后阙飞冬又连忙在他的后腰处塞了一颗软枕,好让他能坐得舒适一些。
他不言不语地任她摆弄,然后诧异的发现她其实很会伺候人,即使动作看似粗鲁,可他就是觉得比珠菊的小心翼翼、殷勤周到让人觉得舒服多了。
再说,他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小意可人的模样,以往见面时,用剑拔弩张来形容还差不多。
“嫁给我这个没有多少时日的夫君,怨怼吗?”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问题似的,阙飞冬傻愣愣地望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纳兰肃鸣原本还饶有兴致地耐心等待她的回答,可是等了一会却没有任何反应,耐心渐失。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不后悔成这个亲,好歹也说句话!
“果然是假的……”阙飞冬喃喃地说道。
原本弯身在榻旁服侍纳兰肃鸣的她,突然觉得腿有些发软,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榻旁放置的绣叶上,也不理会纳兰肃鸣那渐渐不耐的眼神,兀自沉思。
“什么东西是假的?”他问得有些没好气,就知道这个女人总是这么没头没尾、傻气兮兮。
“你的病是假的!”
从初时的惊讶、疑惑、不敢置信,到如今的肯定,阙飞冬花了许多时间才肯定自己的想法——他……就是那晚救了她的黑衣人!
而他既然问了,她便答!
她其实从来不是好性子的人,这几年在方氏的手底下求生存,为了保住自己和飞夏,她自然也学会了隐忍。
“你到底哪里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真是不知所谓。”
虚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气,纳兰肃鸣彷佛病得连骂人都有气无力。
“一个病人不会有能力三更半夜还在外头游荡,我想郡王爷昨儿个出现在阙家后院并不是巧合吧?”
她肯定黑衣人就是纳兰肃鸣,阙飞冬说起话来没有一丝的不确定,想起自己方才还小心翼翼地怕碰坏了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纳兰肃鸣诧异于她竟会有这样的想法,明明他这段时间早将病入膏肓的模样扮演得唯妙唯肖,就连一向近身伺候的珠菊都对他的病重深信不疑,她只不过与他相处一会儿,凭什么就认定他是假装的?还知道昨夜是他救了她?
这猜测的精准度简直可以媲美在大街上摆摊的铁板神算了。
“你到底在浑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番话足以让皇上治恪敏郡王府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他中气十足的低斥道,不自觉一时忘了装虚弱,除了脸上的蜡黄苍白,哪里还有一点病得快死的模样。
阙飞冬见状,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望着他的神情早已不复初时的迷惘不解,已然越发坚定,“我知道昨夜是你帮了我,我认得出你这双眸子。”
他这双眸子就像幽深的黑夜,看似迷蒙却又清亮,让人见过一次就难以忘怀。再加上昨夜的那一场惊魂,那黑衣人不只了解她家的情况,竟还毫无犹豫地将她带到恪敏郡王府后门的胡同里,甚至自信满满的让她向郡王府求援,她就更肯定了。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却那双眸子,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又见到那双眸子的主人,而这双眸子的主人,竟然还是她小时候就喜欢上的鸣哥哥……
阙飞冬很肯定眼前一脸病容躺在床上的纳兰肃鸣,就是她昨夜见到的黑衣人,某种程度而言,他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只怕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被方氏陷害成什么样了。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对于她的肯定,纳兰肃鸣仍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她,实际上他显然很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心细如发,还是大意莽撞?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你懂的!”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翻转过来,掌心上一条透着暗红的痕痕顿时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便是另一个证据,昨夜我被黑衣人带着逃跑时,就发现他的掌心里横着一条疤。”她的语气里有着几乎遮掩不住的得意。
抬眸望了她一眼,纳兰肃鸣心中微叹一口气,他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瞒她什么,只是忍不住想逗逗她,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在见到他没多久后,就发现了这一切。
谁能想到她竟是一个如此心细如发的女人,连这点小小的细节都能注意到,一般的女人面临那样的状况下,只怕连他是圆是扁都未必看得清,可她却从他的眼神和手心上的疤痕,断定了自己正是那黑衣人。
“你……”虽说没要瞒她什么,可打从他决意娶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打算杷自己最真实的情况全部告诉她,毕竟如今的恪敏郡王府看起来鲜花着锦,其实处境却是烈火烹油,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灭顶巨变。
众位皇子们群魔乱舞,只为那至高无上的至尊之位,可怜他们底下的人虽然心中早已认定了明君,但为了一家子的性命,也只能被逼得韬光养晦,不能在明面上支持。
偏偏他在皇上心目中地位不低,又是皇亲,见识能力也不差,所以皇上对他亦是多有倚重,也就是这份倚重,逼得他家宅不宁。
休说那些婶娘们个个使出绝招来他的院子里探听他的一举一动,就连想往他院子里塞女人的举动也没少过。
也因此才逼得他不得不辨用闻曙舟的提议,和老祖宗及娘亲串通好装病以避祸,当然他在和老祖宗及娘亲安排此事时,也是把事态往严重里说。
这一切的算计与谋划,除了想要避开夺嫡的祸事之外,也是为了眼前这个倔强的女人。
自打她娘离世之后,这么多年的时间,她在阙家过得并不好,虽是嫡长女,待遇却比有脸面的丫鬟还差,更何况除了她自己之外,还要保护她嫡亲的弟弟不被继母陷害和伤害,她过得很苦,可是却从不曾喊过苦,也不肯寻求任何人的帮助。
就算他曾亲口承诺她,愿意帮着她度过一切的难关,可她却始终以为自己不过是在说客套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我懂了!”
突然,阙飞冬开口说了三个字,声音清亮再无疑惑,可却依然没头没脑的。
懂了?懂了什么?
被拉回思绪的纳兰肃鸣正要开口问她懂了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娇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当守在门外的绿竹的痛呼声传来,阙飞冬就坐不住了,她霍地起身,没有再看纳兰肃鸣一眼,就径自朝着外头走去。
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纳兰肃鸣的眸子一暗,里头晦杂难明,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