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纱门内有微光透出,钟曼情一见那灯光,随即跳下后座,咿呀一声,她拉开旧纱门径自入屋,忘了那奋力骑车送她回来的贵客。
“阿嬷,你又等我啊。这么晚还写字,小心以后老了皮肤变黯沉、生老人斑又得老花眼哦。”钟曼情见着深夜仅有微弱灯光陪伴、背微驼的身影时,搁下书包脱去外套,走到阿嬷身后,用力搂住。
阿嬷总是这样,嘴里说放心,其实还是会等门。老人家没什么休闲,平时就是从庙里拿点经书回来抄写,说回向给她,让她将来嫁个好人家。
“你每次讲话都在哄我开心,阿嬷都这个年纪了,早就一堆老人斑了。”钟阿嬷穿着白底蓝碎花睡衣裤,肩上披着外套,戴着眼镜坐在木椅上抄写经书,腰间突然一紧,她搁下笔,回头看着平安归来的孙女。
“哪有!我的阿嬷青春又美丽。”语声甜甜地称赞阿嬷。
钟阿嬷扶高下滑的眼镜。“你电话里说的那个老师,车子已经没事啦?”
“啊!对!”想起被自己遗忘的贵客,她奔到门边,就见清俊男人站在门口,透过纱门似是在看着她们。她拉开纱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回头看着奶奶。“阿嬷,老师车子还没好,他骑脚踏车送我回来,等一下要叫车回去。这位就是梁老师。”
“老师送你回来喔……”钟阿嬷起身,迎了过去,近距离下,才发现那面庞是那样清俊年轻。“原来老师这么年轻。”
钟曼情笑出声。“阿嬷,你刚刚的反应跟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反应一模一样耶。我看老师头发白,以为很老,然后才发现老师是少年白。”
“没大没小,怎么这样说老师。”钟阿嬷斥了声,随即招呼着:“老师请进来坐,还麻烦老师送曼曼回来。”
“阿嬷您好。”梁秀辰微弯身子致意,随即踏入屋内,一穿过绿纱门,看见屋内仅有一张方桌、一条藤长椅和几张木椅时,他恍若看见怀旧照片般,实难想象现在的社会中还有这样的摆设。
他顿了几秒,才又应道:“不麻烦。是曼曼帮了我,才会拖到这么晚回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车了,让她一个人骑车回家我也不放心。”
钟阿嬷亲切地招招手。“老师请这边坐,外面天好冷,我去热杯姜茶给老师喝……啊!还是老师吃不吃豆花和碗稞?我电饭锅里热着一碗碗裸和一碗豆花要给曼曼当宵夜……”入秋后第一波冷气团南下,傍晚开始又感受到冷空气的威力。
“阿嬷你不要忙了啦,赶快去睡,老师等等叫了车就要回去了。”钟曼情扶着阿嬷的手臂,搀着她往她房里走。
“真没礼貌,老师送你回来,你应该要招待他,怎么像是要赶老师回去?”
“要招待也是下次嘛,现在都几点了还招待?而且老师本来就会回去,又不是要留在这里住。阿嬷你快点去睡。”边说边把阿嬷带回房间。
再出来时,那清俊男人颀长的身影立在纱门前,两手放在裤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走了过去,一双眼儿瞧着门外。“外面有什么?”
他指指屋檐下。“那个。”
“磨板机,阿公磨米浆用的。”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是阿公阿嬷的生财工具,碗稞和豆花都靠它。“阿公大概三点会起来磨米浆做碗稞。他早上去卖碗稞时,换阿嬷磨黄豆做豆花,阿公午饭后又会推车子出去卖豆花。”
想起方才阿嬷的话,她道:“老师,电话在那边,你可以先打电话叫车,我去里面端豆花和碗稞。”
钟曼情回到客厅时,男人方挂上话筒,她将豆花和碗稞摆上方桌,对他招招手,轻声说:“快来,热的哦。”
男人缓步过来,拉来椅子落坐。“讲话突然变这么小声?”
“阿公好像被我吵醒了,我刚刚有听到他和阿嬷在说话。”她吐了下舌尖,拉来椅子,坐在他身侧。
梁秀辰不自觉地也放低了本就冷沉的音律。“这是你的宵夜?”
“嗯。不过你是客人,所以要请你吃,不然阿嬷会说我没礼貌。”
“请我吃了,那你吃什么?”他微微侧眸,看着她。
她看着铺在碗稞上头的馅料,咽了咽唾沫后,圆睁大眼看他。“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我阿公做的碗稞超好吃的,可是他怕卖不完,一天只做四十个,卖完就吃不到喽。今天可能是有剩,通常有卖不完的我才吃得到——你会介意吃没卖完的吗?但它很新鲜,真的!阿公每天早上都起来磨米浆现做,当天没卖掉的都我们自己吃掉,没有隔夜的,不过机会很少,阿公都会尽量把碗稞卖完,除非天气不好客人变少,那就真的没办法。”
“你再说下去,等等我叫的车来了,就真的没机会吃到了。”见她微慌地解释,让他觉得她很可爱;她不经意间流露的纯真,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他。
钟曼情闻言,迅速地把碗稞推到他面前,再递给他竹制的签板。
“快,赶快试试我阿公的碗稞,吃过的都说赞。”
他眉眼柔软地觑了她一眼,将目线移到面前的宵夜上。
还冒着热气的碗稞被包裹在藏青色小碗里,缺了两个小角碗缘轻易就看出小碗的年代久远;而吃碗稞的工具不是叉子、汤匙,而是竹制签板,这碗稞卖的不是虚华亮丽的外表,是浓厚的人情味。
梁秀辰用签板划开白净的稞,切了一小口送入嘴里。碗稞弹性好,满口都是诱人米香;稞上头铺着炒过的香菇、肉块、萝卜干、四分之一颗的蛋黄,还淋上一些酱汁;他再划了一口碗稞,这次配上一口上头铺得满满的馅料,微咸微甜的馅料加上软的稞,果真好吃。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钟曼情瞧他瞧得好仔细。他肤色白皙,能瞧见额际浮现的青筋,他吃相优雅,慢条斯理地尝着,未有什么明显表情,她看不出他到底是觉得好吃还是不好吃,按捺不住,开口就问。
“很好吃。”他抬眸瞅她,简洁回应。
“那再喝一口这个,也是超赞。阿嬷的豆花很传统,不像市面上还有红豆、珍珠什么的,就只是花生豆花,可是都是真材实料。”她再次当起老王。
他盛情难却,拿起汤匙舀了豆花送入口中。才入口,绵密滑嫩的豆花随即在舌尖推散开来,满口都是浓浓的豆香;花生煮得好软,却没失了花生气味;姜汁微辣,暖了他的脾胃,连眼神都不自觉地渗出暖意。
“豆花也很好吃,很浓纯。阿公阿嬷哪学来的手艺?”
“阿祖教的。阿公本来种水果,也算小富翁啦,后来卖地给爸爸做生意,怎么知道爸爸染上毒瘾,赔光家产。阿公没办法,只好回去找阿祖教他做碗稞,阿嬷就跟着学做豆花。其实我阿祖做的更好吃,可是她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这样一碗卖多少?”他搁下碗,慢声问。
“通通十五元,碗稞和豆花都十五元。”她笑眯眯的。
“十五?”梁秀辰微讶。“这样能赚什么?”
“阿公说薄利多销啊,很多都是老顾客,而且有的时候会有一些老客人订大量的哦。比方说订碗稞或是豆花当开会的点心。那天阿公就不推车子出去卖,只做客人订的。阿公说很多人都照顾他的摊子,做人要感恩,所以他不涨价。”
因为老顾客的照顾,所以不涨价?这一家子从老到幼都这样良善、这样知足吗?方才见到的钟阿嬷亲切和善,见孙女晚归也未质疑未责备,说起话来处处都感受得到对孙女的疼爱;而虽未见到她阿公,但听她形容,也是纯朴善良。这么好的三个人,为何无法拥有更良好的生活环境?只能挤在这老旧平房?
“那些老顾客都打电话来跟阿公订碗稞和豆花?”一个念头突生,他淡声问。
“有电话的会打电话来,没有电话的都是去阿公摆摊的巷口跟阿公订。”
“阿公都在哪里摆摊?”
钟曼情大概说了一下位置后,想到了什么,笑问:“你要介绍朋友去吃吗?”
他轻轻点头,还向她要了她家里的电话,忽有一抹光亮透过窗户映进屋内,她看着那光,才觉疑惑时,他已起身。“应该是车来了。”
“这么快啊……”她跟着起身,随他身后走到门前。
“你别出去了,门关了,早点休息。”梁秀辰在门前十步,回身交代着。
“好。那……老师再见。”她微笑,星眸灿亮。
“嗯。”梁秀辰低应了声,推开纱门,果然见到一部出租车停在门外。
他迈开长腿,不过走了一步,又转身回到纱门前。透过绿色纱网,他微低面庞看着一脸疑惑的她,喟叹般地说:“曼曼,别叫我老师,我并不是。”
她圆睁秀眸。别叫他老师?那该称他什么?还不及反应过来时,他已离开。
钟曼情踏出校门,在街口前的便利商店门前,果然见到倚在车边、双臂抱胸、低垂脖颈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俊秀男人;暖阳放肆地在他身上撒落一片金芒,暖了他周身恒常清冷的气息,薄阳下被风挑动的银发,为他添了几分潇洒。
她知道他是好看的,可原来他也能像型录里的男模那般,只是一个随意的姿态就英气逼人。
想起上星期那晚,他着一袭质感甚好的笔挺西装,却骑着她的粉红淑女车的姿态,虽然一开始抓不到平衡而频频让车身歪斜,她在他身后频频尖叫,搞得他那样努力却又压抑不住趣意因而微颤的身躯是如此滑稽好笑。可就是那一眼,她发现拥有清瘦身材的他,肩线竟是如此刚毅,背脊如此英挺,那奋力踩动踏板的背影是那么好看,那么让人感受到安全感。
这样的男人,虽然冷傲,但平时一定也很受女性欢迎;而又是怎样的女人,才能得到他那般出色的男人的独宠?真羡慕被他看上的女子……
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唤道:“梁老师。”
梁秀辰抬眸。女孩穿着深蓝西装外套,里头是件白衬衣,下半身是深蓝百褶及膝裙和黑长袜,肩上挂着书包,他目光来回贪恋几眼,才问:“放学了?”她穿制服很好看,青春秀美。
钟曼情点点头。“你等很久了吗?”
前几日他突然打了她的手机,约她到他的饭店吃饭,说是要谢谢她那晚的相助。可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无功不受禄,婉拒了他;但他坚持请她一顿饭,她说不过他,答应了。今天她排休,于是约好他在她下课时间来接她。
“刚到不久。”梁秀辰抬手,将她颊侧碎发勾到耳后。这样近似情人间的亲密举止,教她心跳猛然快了一秒,粉脸微微地热了。
他并非刻意展现绅士之态,也非矫情讨好,不过是见到那碎发几度擦过她眼睫,他想那应当会有些不舒服,于是做了这个动作。
转过身,他拉开副驾驶座车门,回首看着脸蛋微红的她。“来,先上车。”
坐上车,才系上安全带,就听闻男人开口:“曼曼有什么不吃的吗?比方说牛肉、羊肉?”
他看着后视镜,准备将车子切入车道。
“没有。只要不是什么蚂蚁、蜈蚣、蝙蝠什么的,我都吃。我很好养的。阿嬷说,能吃就是福。不过……”她微偏过脸蛋,说:“我现在并不是很饿。”
也是。他约四点半来接她,这个时间的确不到晚餐时间。“没关系,那我们吃粤菜,份量比较少,不塞车的话,大概也要二十分钟才到饭店。”
结果在市区还是塞了好一会,到目的地时,已约莫四十分钟之后了。
梁秀辰领着她从停车场搭电梯直上三十二楼,一出电梯,迎面的是厚实严谨的对开深灰门扉,门面泛着微冷的金属光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客房吗?
她有些好奇地忖度时,杨特助提着公文包,从长廊另一扇门后走了出来,见着她,似很讶异,怔怔看着她好几秒。
“要走了?”梁秀辰只是淡淡地问。
“是。下班了。”杨特助调回目光,又道:“您桌上还有几份文件待签名。”
“嗯。”他应了声,对愣在电梯门前的女孩说:“曼曼,过来。”
“啊?好。”钟曼情应了声,经过杨特助身边时,见他仍睁大细眼盯着她,她对他点了点下巴,笑得甜美。“你好。再见。”
“……”杨特助愣了好几秒。这女孩的说话方式真是直率,也不跟你迂回客套,比起一些想借由巴结他以便和老板套上关系的女人,这女孩其实还挺可爱的。
“同学,你到底是哪个慢?”下一秒,疑问就这么出口。
她想了几秒,才懂他问什么。“曼谷的曼。”
“喔……原来是那个曼,我想说我几次听梁总喊……”
“杨特助,既然你要下楼,麻烦到二楼让人送两套套餐上来,流金和岁月各一,送我房里。”梁秀辰不待杨特助将话说完,简单吩咐几句后,从西服口袋拿出感应式的房门卡开了那扇深灰的对开门,领着女孩进入他在饭店的专属房间。
门一开,那宽敞得几乎无法一目尽收眼底的空间,让钟曼情木然好几秒,直到面前的男人出声,她才稍稍回神。
“我在饭店的房间。”梁秀辰看出她的疑惑,开口解释:“工作比较忙,我会在这里休息。”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
“所以这是你专属的房间?”她美目好奇地转动,打量起屋内。
她目前置身的客厅装潢基调采宁谧纯净的白色系,充满古意的木制家具陈列在明亮的空间里,有几盆小巧可爱的盆栽,或在角落,或在架上,轻吐绿意;墙面悬挂两幅古典中国意象的山水画,搭配浅藕色的落地窗帘、深藕色绣花绒质地毯与紫绒西式沙发,整个设计具现代感又流窜着淡淡的中国风,很别致典雅。
“算是……另一个家吧。”他的人生除了念书外就是工作,睡在饭店和睡在家里并没什么不同。
“另一个家?”她不大理解这个意思。
梁秀辰脱下西服外套,解下领带,就随意搁在沙发上。“我老家在嘉义,家人大部分也住那。在台中我另有一屋楼,我妈常会过去住。至于这个房间是为了我工作方便才装潢的,我在隔壁办公室忙完公事,过来这边就可以休息。”
她点点头。“这房间好大。”目测应该比她和阿公阿嬷住的那栋平房还要大。
“嗯。那里是餐厅,旁边是办公区,这个门后是卧室,卧室旁是会议厅。”他简单介绍。“这是以我们饭店的主管套房的规模去设计的,共有四十五坪。”
“根本就比我家还大了呢!”她展开双手,美目圆睁。
她稚气的举动总能勾动他心底的柔软。如果告诉她跃层设计的总统套房共有一百三十坪的话,她又会是哪种可爱表情?
他罕有地勾唇微笑,轻问:“想参观一下吗?我工作的办公室在另外一面。就是方才杨特助走出来的那间。还是你想去看看办公室?或是看看其它客房?”他走近她,拿下她肩上的书包,搁上沙发。
“可以吗?”她轻讶地问。早听说梁亚饭店的客房相当舒适高级,她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识过五星级饭店的房间呢。
他眉眼柔软,淡点下颚,掀唇欲说话时,清脆门铃声响了起来……是送餐的工作人员。
餐点送到餐厅,一小碟一不碟摆上餐桌。每一个白玉瓷盘上盛着单人份、还冒着热气、诱人食指大动的粤菜,一旁还有一壶果汁。她是不饿,可见着这一桌卖相极佳又散发食材香气的菜肴,不饿也很想吃。
工作人员离开后,梁秀辰提议:“先吃好吗?有些菜凉了就不那么好吃了。”
“这是今天要请我吃的晚餐?”
“不喜欢?”他为她拉开座椅。
“不是。”他真绅士。看了他一眼,钟曼情摇摇头。“是吃得太好了。我只不过是借你手机,让你可以找人来处理车子而已,你请我吃这么好,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因为那晚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你请我吃了你的宵夜,我回请你主一顿,理所当然。”
她还是觉得被回请这么丰盛的晚餐很不好意思。她微低着脸,突然想到她并没有给过他她的手机号码,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她想问就问。
“你忘了?上回车子坏在路上时,你借我手机,我打给杨特助,他电话上头就显示了你的号码,我跟他要来的。”
“原来是这样……”想到了什么,她忽问:“对了,我阿公这几天都有接到一个陈先生的订单,他每次都订好多豆花和碗稞,是不是你朋友啊?”
他稍愣,摇摇头“不是。”他轻按她秀肩,让她坐下。“来,先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