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跟我商量就是你不对!大哥回来帮忙我感激他,可是他还带个人回来,谁知道那个女人什么背景!」
「你小声一点,等等被大哥听见。」
「听见就听见!我难道冤枉他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做保镳的,会找保镳保护的人能有什么干净的背景?搞不好在外面有什么仇家,怕被寻仇才找大哥保护。现在他把人带来我们家,万一仇家找上门怎么办?你能保证没事吗?你自己命不要也请你顾一下我跟孩子——」
「你不要乱想。那个女生我看着很正派,中午我送午餐去给你,也是她帮我看着孩子。人家本来就花钱请大哥保护她,大哥还在出任务,是我们把大哥找回来——」
「你没搞清楚重点吗?!我意思是他一个人回来就好,带他雇主过来干嘛!」
「他不能离开雇主身边,你又不是不——」
「沈小姐,对不起。」颜隽将她往房里轻推,掩上门板,隔绝楼下争吵。
「是我给你添麻烦。」她对上他的眼。「应该是你弟媳?」
他淡淡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可能医院那边没什么事。」
她张嘴想说什么,忽想起稍早前他提过的,他母亲对他说过的话。她在心里叹口气,放在口袋的右手忽摸到了什么东西,掏出一看,两颗外壳已被压得有点扁的桂圆。「颜先生,吃桂圆吗?」
颜先生,吃枣吗?这画面与那晚一样,不同的是纤瘦掌心躺着的不是红枣,是两颗外壳部分碎裂的桂圆。他取过一颗,剥了起来。
「应该是中午跟阿花阿草玩时,不小心睡着压到的。」她看他小心地将贴在黏滑桂圆肉上的殻剥下。
「你妈妈给你的?」
「嗯,一样要分食。桂圆有圆满的意思,愿你在这家里的一切能圆满。」她目光从他手中桂圆挪至他面上,定定凝视。
他垂下眼帘,安静剥壳。再抬眼时,他指尖掐着干净圆润的深色果肉,目光深深。「也愿你平安顺遂,不愉快的一切能早日落幕。」更愿你此后免惊、免怕,快乐自在。
她在他漆黑的眼里看见自己。「承你贵言。」两指捏过那颗桂圆,塞嘴里,舌尖是甜腻。
他取过她手里另一颗,迅速剥壳,放入口中。
她轻轻用齿啃咬果肉,吐出果核,瞄瞄房间每处。「没垃圾桶?」
他看她一眼。「给我吧,我顺便洗个手。」把她手心上那颗桂圆核收进手中,步出房门。
再进房时,沈观问:「你衣柜有衣服要整理的吗?」
「应该还有一些旧衣服。」
「我帮你整理衣柜,分开进行会比较快。」说着也拿了个纸箱,打开衣柜。两人埋头做自己的事,楼下声音渐渐转小,再听不见时,沈观在衣柜角落发现几本相簿,她好奇取出。「这些都是你的照片?」
颜隽闻声回首,见她手中相簿时面色微变,欲取走,她却已翻开其中一本。是他高中时期的照片,身上制服可辨。
「这是高几?」他与两个男同学背靠着走廊栏杆,对着镜头露齿笑,阳光在三人身后晕开,面上陷阴暗,还是瞧得出他清俊眉眼。
少年笨拙的模样被瞧见,他稍不自在,看一眼照片。「高二。」
略压抑的声音听得出他的尴尬,她抬眸瞅他。「以前好像比较白。」
「那时候除了体育课,很少晒太阳。」
那就是进了部队后才晒得较黑。她在椅上坐了下来,往后翻了页,是他着道服与护具的照片。「你高中时候练拳?」
「小学就练了。」他干脆放下手中书本,站到她身侧,弯着身解释:「这是在道馆练习时拍的。」
她又翻,好奇问了几句,他有问必答,极有耐性。她合上相簿,又取了另一本,一翻开,是他幼时照片—约五、六岁,刘海齐眉的马桶盖头,蹲在门前玩泥土,他对着镜头傻笑,双手沾着土。
那调皮模样与现在这个沉稳得不将情绪外显的男人有极大的落差,她偶尔在校园一隅听见女学生叽叽喳喳说着反差萌,就是这样?「你也留过这种发型。」她指尖点在照片中他的脸上。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了眼她细长手指,道:「我妈剪的。」
「你妈妈会剪—」她偏过脸,下巴一抬,唇短促轻擦过他下颚。她话止在唇间,呼吸像是停了半秒,抬起眼睫时,视线一往上便对上他垂落的目光,交会的眼神里有彼此的影像,呼吸间尽是对方的气息。
也许停留五秒,也许更久。颜隽先转开脸,直起身时他低首看照片。「小时候我跟我弟的头发都是我妈剪的。」
她敛眸,轻轻抿了下嘴,才问:「你弟弟也是这种发型?」
「几乎是。我妈冬天给我们剪这髪型,夏天理成平头。」
「好像满多男生小时候都是这种发型。」
「女生小时候呢?」
「嗯?」她轻轻发出询问。「你小时候什么模样?」
沈观想了想。「应该和现在差不了多少,都是短头发。」
他看一眼她颈后露出的一截白皙皮肤。「不喜欢留长发?」
「你喜欢长发女生?」她抛回问题。
他愣一下,道:「发型适合自己就好,长短都一样。」
最后整理出两个要带走的箱子,里头有数本书、几本相簿、毕业纪念册,和几件还不算太旧的衣裤。下楼时恰捕捉到君宜正要打开大门的身影,她瞧见楼上两人,也只是看了眼,便转身开门。
与女儿同坐沙发的颜杰又恼火又亏欠,他张口唤妻子,回他的只是门板拉上的声音。他无奈,看着正下楼的兄长。「哥,抱歉,君宜实在不懂事。」颜隽只问:「她怎么这时候回来?」
「回来洗澡的,说她阿姨有去医院看她妈,她趁她阿姨在时回来洗澡,现在又回医院去了。」讲完立即又解释:「她就嫌医院洗澡间太阳春,又担心换下来的衣服没洗会发臭。」
「那晚上你还要帮她送餐过去?」
「不用。她说她自己会出去买。中午是因为不确定她妈出手术房时间,怕她妈醒来没见到她,所以不敢走开。」
颜隽把手上箱子搬至角落,转身接过雇主手上那较轻的纸箱,往上迭。「你们晚餐想吃什么?」
「不用买我的,中午的米粉还剩不少,够我们父女三人吃了,晚点我微波就好。」颜杰看了看两人。「哥,还是你带沈小姐出去走走,吃完晚餐再回来?」
「我出去了你跟阿花阿草怎么办?」
「也没什么事,晚点让她们吃过晚餐,睡前再喝个牛奶,就没什么事了。就是晚上要请大哥把阿花阿草带上去,睡前帮阿草换个尿布就可以。」
颜隽疑惑,问:「她们不需要洗澡?」
「刚刚君宜洗澡前,先帮她们洗好了。」
颜隽衡量状况,也不是不可行。这段时间他见她几乎没什么休闲活动,生活上又有不可预知的危险随时到来,她心理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他偏首看雇主,「沈小姐想不想出去逛逛?」
「你回来是来帮忙的,如果带我出门,你弟脚又不方便,要是——」
「不会啦。」颜杰道:「沈小姐,你没看我拐杖用得很顺手?我只是没办法上楼,才请我哥回来,两个小孩晚上睡觉还是要有大人在身边的,所以你放心跟我大哥出去逛逛,我应付她们吃饭喝奶还是可以的。」
她还犹豫,颜隽道:「沈小姐,我们出去吃晚餐,顺便带你逛逛新竹,再给他们带点消夜回来。」
时间已近傍晚,也无法跑太远,颜隽最后将车开进百货公司。
「我们先用餐,愈晚愈多人,怕没座位。」他摁了楼层键。
「你喜欢逛百货公司?」沈观意外他带她来这种地方。「很少过来,只是这时间也跑不了太远的地方。」
假日人潮不少,两人进电梯后陆续也涌人其他民众,电梯内显得有些拥挤;他把她拉到他身前,两人右侧贴着镜面,另一侧他以左手轻搭她腰间,防着其他人碰触她。
她偏首看了他一眼。「其实我对新竹的印象除了城隍庙就是竹科。」身侧有人交谈,他没听清她的话,低头想请她再说一次,她又侧过脸来,发丝擦过他脸颊,两人有短瞬沉默。她看着他的眼,先开口:「以后来新竹玩,你方便的话再给我当个导游。」
他看了她数秒,应一声:「好。」
步出电梯,他松开搁在她腰上的手,走在她后方,两人绕了一圈美食广场,最后决定走进面食馆,他照样选择坐在面着出人口的位子上。
点了各一份的小米粥、猪肉馅饼、鲜虾馄饨炒手、菜肉馄饨汤,葱油饼、锅贴。餐点送上时,他自了瓷罐里的砂糖,在小米粥里拌了拌,把碗推给她。沈观诚实告知:「我不是很喜欢小米粥。」
「加了糖,应该比较滑顺,你试试看,真不喜欢再给我。」
她自了半匙,入口慢慢抿着;她没评论味道如何,只将碗推回给他,抽筷夹了片葱油饼吃。进食不说话的两人,对比邻桌乃至整个餐厅的热闹,这一隅显得安静,是仅有两人的天地。
这一餐是沈观结的帐。颜隽看着她付账的身影,想起他们一开始各自付款,有时由一人先垫,另一人事后再给,也不知从哪一顿饭开始,好像没再算得如此仔细。他付的钱,她没给她那份;她结的帐,他也没问该给她多少。
「去其它楼层逛逛?」沈观收着短夹,朝他走来。
他没意见,与她搭手扶梯下楼。
「八楼是家电和运动用品,你需要买什么吗?」她站在下一阶,回首问他时翘着下巴,面容迎着上头落下的光,为那张脸蛋增添风采。
他垂眸看她。「我没想买什么,沈小姐不用考虑我。」
手扶梯降至七楼,入眼是几个人形模特儿套着西服的画面,沈观想起下午整理他衣柜时,他带走的那几件衣服;他说那几件还能穿,也不旧,扔了可惜。她迭他衣服时感觉手下触感并非太细致,是相当普通的质料,他平日似也仅有几件衣物替换……
「逛一下这层吧。」她不再往下走,在这一楼层逛起来。
虽是男士精品馆,但人潮并不少,两人随着人群走走停停,她看玻璃窗后的展示服饰,他看周遭,也看她。
「你看过『中南海保镳』没有?」沈观忽然放慢步伐,侧头看他。
颜隽没来得及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索性不避,大方与之对视。听了她的提问时,他愣一下。「没有。只知道是中南海警卫组出身,同样受过严格训练,也要熟知各种枪械与武术。」
「……」她檀口半张,顿两秒才说:「我说的是电影。」
他愣半秒,摇首。「没看过。」
「老电影了,记得高中时第四台还满常播的,已不大记得情节,但有几幕印象很深。」有数道人影从一旁专柜门口涌出来,身后一只手搭上她右臂,将她往左侧轻推,他随即站到她右侧,隔开她与那群人,左手握住她手肘,待与那群人拉开距离了,他才松手。
她目光在他侧颜上停了一秒。「大概也是在这种场所。」
「嗯?」他错过她的话了?
「我说那部电影的剧情,有一幕是女主角出来逛街,好像是卖场还是百货
公司,结果遇上仇家,对方还不少人,男主角是中南海保镳,为了保护女主角,在这种人多的商场与对方进行枪战,然后他赢了。我觉得妙的是女主角不懂武功,但在危急时还可以劈腿躲开攻击,而且是很华丽的姿势。」
他抿着浅浅的笑容。「电影多少有些夸张。」
「你说那些人,有没有可能就隐在人群中,随时准备对我动手?」
她今晚心情像是不错,话题多了。
「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平时我不敢说,今天人这么多,下手不容易,就算动手了,他们要从人群中成功脱身也有些困难。」稍顿他又说:「不大可能傻到挑在这里动手。」
她没接话,绕进一家西服专柜,才淡淡说:「如果真的遇上相当危急的情况,我还是希望你全身而退,别因为我而受伤。」
他不知道该答什么,沉默无声。
与前几个专柜一样,他们一踩进地盘,小姐便靠过来介绍,也以为是他有所需求,正要向他推荐新品时,沈观说:「是我要帮朋友买。」
「需要我为您推荐吗?朋友大概是怎么样的体型?」
「跟这位先生差不多身高,是清瘦的。」沈观手指她的保镳。
颜隽就这样陪她逛了几个男士西服专柜,见她拿起衬衫看了看,在身上比
划比划,又摸摸布料,再拿到他身前比对尺寸,像闲逛又像尚未决定要带哪一件。他不知道她为谁买衣,也不是他能问、他该问的。
在回到她住处的那个夜里,颜隽收到两件衬衣与领带。
他沐浴出来,原要进雇主房里检查,先在自己房门口觑见一个熟悉的纸袋——两天前才去逛过的百货公司。拎起一看,一件天空蓝素面衬衫、一件白底黑圆点水玉衬衫,再有一条细窄版黑色拉丝纹领带,均是他雇主那日在百货公司结账的战利品。纸袋的外头,贴了张便利贴。
衣服和领带是给你的。
我累了,门窗已检查过,勿忧。
署名沈观。
他盯着她的名,下笔重,龙飞凤舞的连续写法,与她冷静又积极的个性倒是有那么点像。他垂眼默思甚久,拎着提袋的左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最终将提袋挂上他房门门把,脚尖转向,敲了她房门。
「沈小姐。」他静等三秒,无反应便再敲两下门板。「沈小姐睡了?」
「我睡了。」里头传来她的声音,发音清晰清楚。
他没再开口,约是五秒,门从里头拉开。
沈观开了门。她相信他不会不懂她便利贴上的意思,但仍来敲门,那意谓他执意要见她。
「我来检查一下门窗。」在门开时,他说。
沈观让了让,坐回书桌前,埋头处理工作。
颜隽进房,在她整齐得几乎无痕的床铺上停留两秒,才移步至窗前。窗落锁,拉上窗纱,回身就见她伏案的背影。
他杵了几秒,大步朝门口走,沈观见状起身,手才碰上门把,未来得及掩门,他倏地回首,问:「沈小姐,为什么要送我衣服?」
他瞳仁黑漆漆,她静静凝视他。「这段时间麻烦你不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看见衣服觉得适合你就买了,当我感谢你的尽心尽力。」
「这是我的职责,何况公司也收了费用。」
「那不一样。费用是我阿嬷跟我妈付的,这是我要给你的,要是觉得不合适或不喜欢,应该可以拿去换,发票我有留。」
他不讲话,她问:「还有事吗?」
「没有。沈小姐请早点休息。」他转身回房。
她掩门时,呵口气——他并未退回衬衫与领带。
隔日醒来,步出房门前她顿了数秒。脚尖前她差点踩上的是一张应是从笔记簿撕下的内页纸,上头以钉书针钉了标签吊牌,她弯身拾起一看,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
端正的字迹写着:沈小姐,衣服相当合身,谢谢。
落款颜隽。
钉在一起的标签吊牌属于那两件衬衣与那一条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