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平有跟上吗?」后座王友兰回首从后挡风玻璃望去。
沈观瞄一眼后视镜。「有。」
「她实在也虔诚,连着两年都跟我们来拜拜。」黄玉桂看着驾驶座的孙女,问:「她平时也烧香拜拜?」
「不知道,我没问。」沈观开车沉稳、专注。「她过年不用在家陪家人?」
「应该是不用,我没问过她。」若要陪家人,也就不会开口要与她及她家人一道了。
「她爸妈做什么的?」
「不清楚。」是真的不清楚。沈观至此才发现,她对邹宜平的了解似乎有点少,以她们的交情而言。
邹宜平是她大学学妹,读的是生物科技,与她的护理学系要说相关确实是沾得上边,说无关也的确没什么关联性。牵起两人友谊的无关科纟,是当年宜平在校内一家餐厅打工,她常去用餐,因而认识、相交。
「怎么连这也不清楚?」黄玉桂讶问:「不是好朋友吗?」
王友兰接了话:「哪有人交朋友连对方家世背景都不清楚的。」
沈观望一眼中央后视镜映出的面容。「妈,我是交她这个朋友,不是交她的家世背景。」
「我意思不是要你注重人家的家世背景,是你多少要了解一下人家的情况,免得被骗。」
「我身上没什么好骗的。她不知道我们的情况,不可能来骗钱,她爱男人,对我没兴趣,所以更不可能是骗色。」
王友兰盯着镜里沈观那神情淡然的眉眼。「反正交朋友小心点。」
沈观知道母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心态,她不与她辩,淡应一声:「我知道。」
「阿兰,你太紧张了,阿观又不是小孩子,她有辩识能力;再说我看宜平那孩子性子随和又热心,不怕她欺负阿观。」
黄玉桂回首望了望跟在后面那部车的驾驶座。「你看她都主动跟我们来拜拜了,不会有问题啦!」
「妈,一手拿香一手拿刀的多得是。你没看每年大甲妈遶境,那些信徒谁不是手里一把香?但转身就打架的新闻每年都有。这年头吃斋念佛也会杀人,怎么能相信拿香就不是坏人?我也不是说宜平怎么样,我是要沈观交友多留意,不要像大华他——」
「都那么久的事了不要再讲它,现在日子不是很平顺?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对我们生活没帮助。」黄玉桂神情略沉,说话口气带有几分警告意味。
「怎么可能不想!大华当初——」
「都说了不要再讲!人死能复生吗?都不知投胎到哪个人家去当好命孩子了。」黄玉桂察觉自己语气严厉了些,稍作停顿,缓了缓情绪,说:「大过年讲这种事多晦气,何况阿观都这么大了,生活上什么也没缺,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好怨叹?想那些事还不如烦恼阿观到现在还没男朋友的事。我知道这种事不能急,但不急也不行。你想想看,将来我们两个走了后,阿观一个人怎……」沈观从中央后视镜看一眼后座那对将话题转至她婚姻大事的婆媳,抬手扭开音响,她无意加入她俩的对话,更无意关切她们讨论的进度。
年节时期车流壅塞,绕了好几圈才寻见停车位。停妥车,她拎着盒饼与祖母、母亲往财神庙前进,在庙前和邹宜平会合后,被祖母与母亲先带至月老服务处的柜台登记,接着领取姻缘六礼礼盒、金纸、疏文。
「拿这做什么?」沈观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自在。
「做什么,帮你求姻缘啊。」王友兰理所当然的口气。
「不用,我——」
「你是不是又要拿『随缘』两字来堵我?随了几年的缘了,你身边有个人没有?」王友兰掏出笔,拔开笔帽,递出。「疏文、姻缘信和姻缘纸要自己写,写完在你姓名上盖个手印。」
沈观苦恼,瞪着那支笔。
「我说阿观,听你妈妈的,阿嬷也想早点抱甘仔孙咧。」黄玉桂轻推孙女,示意她上前接笔。
「学姐,你就写嘛,又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你看那么多人等着登记。」邹宜平望向柜台。
沈观觑她一眼。「那我把机会让给你。」
「你比我大,当然是你先写。如果你真的有找到男朋友,明年再换我写给你看。」邹宜平笑嘻嘻。
「快点,人很多,挤在这里多不舒服,写完还要去点姻缘灯,我怕动作太慢,灯被登记光了没得点。」王友兰促了促,沈观才接过笔,跟一群信徒挤在长桌前书写。
「最好是写这个就会有姻缘……」不以为然的口气。
「你就听妈的嘛,搞不好真的帮我找了个大嫂回来。」
「最好是这么容易……啊,我来写别人的数据。」
沈观握笔的手一顿,循声望去,是一对男女,男子正拿出手机拨号。「哥,你这样不行啦。」
男子向女子做了个噤声手势,表情随即变得开朗。「喂,阿隽,我文桦啦,好久不见欸新年快乐……我没去哪玩,就跟我妈和我妹出来拜拜……」
许是周遭吵杂,他声量有些大,又恰好坐在她身侧,她即使重新低眼专心书写,仍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就想你那种工作危险,反正我都来拜拜求平安了,就顺便帮你求。你生日是哪一天啊……没关系啦,不用不好意思,我就是禀告一下神明而已,又不是要帮你添香油钱……11月12日……地址呢?」
余光觑见男子动了笔,她悄悄瞥去,这角度仅能看见12这个数字……真写了别人的资料?真的可用这招吗?怎么她就没想到。
「好了没?」王友兰忽挤进半个身体,问。
「快好了。」她加快书写速度。
填写完毕,把姻缘六礼、姻缘纸与金纸等搁在供桌后,四人往正殿行去。沈观把几盒饼递给母亲,道:「妈,我先去厕所。」
「啊,我也要去。」邹宜平背着包,拎了一个大手提纸袋。
「那快去。我跟你阿嬷先把这些饼拿去供,上完就约在这里等,再一起去上香。」王友兰接过盒饼的同时,觑见邹宜平的手提纸袋,善意地开口:「宜平,你也有带供品吗?阿姨帮你拿着吧。」
「不用了,阿姨谢谢。」
「没关系啦,你上厕所拎着袋子很不方便的,就让阿观她妈帮你拿着。」
「阿嬷,真的不用麻烦阿姨。」邹宜平始终面带笑意,声音又软又甜。
「不麻烦。你要进庙拜拜,供品就别带进厕所,对神明不礼貌。」王友兰伸手等着接她的袋子。
「不会的,我诚心来拜拜,神明不会跟我生气。」邹宜平坚持不麻烦她们。「妈,也是有人一个人来拜拜,他们上厕所也没人帮忙拿供品,你就别勉强宜平。」再让她们继续互相体贴下去,她厕所也不用去了。
「你跟阿嬷就在这里等,我先过去。」沈观说完即走。
邹宜平随后跟上。「还是学姐有办法。」
沈观看她一眼,目光下移时被她的纸袋吸引,那是百货公司的手提纸袋,白底上有桃蓝紫三色相间的直纹,袋子里外共套了两层。「你带什么来拜拜?这么大一袋。」
「你说这个啊?」邹宜平手臂略抬,晃了晃纸袋,说:「就一般的饼干礼盒。过年店家都会卖礼盒,我觉得方便也好看,就买了。」
「好像满大盒的?」还用了两个纸袋套着。
「一个是山药蛋卷礼盒,一个是综合饼干。」邹宜平垂下手臂,吐吐舌。「我喜欢吃嘛。」
「难怪不让我妈帮你拿。」沈观说话时的表情很淡,瞧不出情绪。
「啊?」邹宜平愣了两秒,急急开口解释:「不是啦!我不是怕阿姨吃掉我的蛋卷和饼干,我只是——」
沈观眼里有了笑意。「你听不出来我在说笑?」
「当然知道你在开玩笑。」邹宜平勾住她手臂。「因为你很少开玩笑,所以当你开玩笑时,我一定假装听不出来你在开玩笑,这样才是捧你场。」
沈观睐了她一眼,唇角抿着笑弧。
农历年节各大庙宇信徒特别多,厕所自然也成了另一个人潮聚集地。沈观一眼望去,左右两侧各有十来间,除了距她最近的两间,门前搁着「打扫中」的立牌外,其余门口皆有二至三人在等候。她稍看一下,打扫中的两间门微敞,一间可看见蹲式马桶前搁了个蓝色水桶,另一间有道身影背对着她,弯身不知在忙什么。
「怎么挑这种人多的时候打扫?」邹宜平疑惑的口气里带着抱怨。
「大概是脏了吧。」人多使用率就高,维持干净并不易。沈观可以理解为何在这时候打扫。
「好了好了,这间可以用。」里头那弯身的人影拎着垃圾袋走了出来;她全副武装,帽子、口罩、袖套、橡皮手套、雨鞋,一身清洁人员装备。
经过沈观身侧时,又道了句:「小姐,这间扫好了。」
沈观只来得及看见清洁员面上露出的一双眼,还没来得及回应,邹宜平推推她。「学姐先进去。」
「你不先上?」沈观问。
「不用啦,你上完再换我。」邹宜平再促声道:「快进去,等等被别人抢先。」
沈观不迟疑,步入厕所。里头有挂勾,她看一眼隔间板,并不是相当干净,便将包包背在肩上。隔壁传来刷洗声,她从隔间板下看见邻间有影子晃动,应该是方才那个清洁人员在做打扫工作。
拉上长裤,还没能扣上扣子,剌耳尖叫声响起,她呆了呆,听见邻间嚷嚷的声音:「惊死人!哪里跑来的?!走!」惊慌女声伴随敲打地板的声音。
沈观回神,下意识去看地板,吃了一惊——穿过隔间板下,朝她方向移动的是一条吐信的蛇。她不怕鬼、不怕尸体,就怕这种只听名字就让她起鸡皮疙瘩的爬虫类。她欲退后,脚下却一滑,重心失衡,身子朝后碰撞,她以手撑门板,仍止不住冲力,向后跌坐在地。
臀部吃痛,门板传来拍打喊叫声:「小姐!有蛇啦!有蛇跑过去,你小心点!」
沈观认出那是清洁员的声音,才想起身,脚踝一痛,瞬间心下发凉。眼一瞟,那蛇已自门板下的宽缝滑出,蛇尾堪堪擦过她露出的那截腿肤,凉得她颈背一寒。
外头传来惊呼与尖叫声,还有议论的声音,可想而知人与蛇皆受了惊吓。
她慢慢起身,低头看脚踝,渗出的血珠遮了伤口,瞧不见牙痕;除了方才短暂的刺痛外,尚未有其它明显如麻痹、肿账等症状。她看一眼腕表,往前推两分钟,记下被咬伤的时间。
她开门,恰好觑见邹宜平从外头进来。
「学姐,你好啦?」邹宜平跨入厕所,道:「你刚有看到蛇吗?吓死人!」
「你去哪里?」沈观扶着门框,不敢有大动作。
邹宜平提着纸袋走近她。「去外面投面纸机。刚刚想起来我忘了带面纸,怕厕所里没有,结果一转身就看见刚刚打扫的那个阿姨手里拿夹子夹着一条蛇。」
沈观拉高裤管,道:「我不只看到它,好像还被它咬了一口。」
「被咬?!」邹宜平弯下身子,看她脚踝。「啊,流血了!」
「能找我妈她们过来吗?我需要去医院。」沈观神情镇定。
「要不要我帮忙叫救护车?」一旁排队的女生听见对话,热心地关切着,手已握住手机,一副随时都能拨号的姿态。
「没关系,不是立即需要处理的伤口,我们自己去就好。谢谢你。」沈观答完,再次提醒邹宜平去找她袓母与母亲,随即脱下身上略有弹性的针织衣,利用衣袖在伤处上方打个结。她小步往外走,经过那间门敞着的厕所,觑见地上蓝色水桶时多看了一眼。
赶至医院,她报出被蛇咬的时间,再向医护人员形容蛇的样子。依有明显王字形斑纹及臭味等特征,推测应该只是无毒的王锦蛇,伤口略作处理,再打支破伤风即可。医师担心她误认蛇种,交代得暂留在医院观察,确定无任何中毒现象,才能让她返家休息。
靠坐在病床上,她一脸歉意。「阿嬷,抱歉,大过年的让你进医院。」黄玉桂往床缘一坐。「讲这什么话!你又不是故意的。」
「说也奇怪,怎么会突然有蛇出现在厕所?」王友兰拉来椅子,坐在床边。
「我也觉得奇怪,蛇不是都会冬眠?」邹宜平皱着眉。
沈观摇摇头。「台湾是亚热带,冬季不至于太低温,就算寒流来,蛇的活动力只是降低,它们会进人短暂休眠状态,但气温一旦回升,就会出来活动,所以冬天的台湾还是有可能见到蛇。」
「可是出现在厕所就太奇怪了。」王友兰脸色略沉。
「可能它本来就在财神庙修行,见今天信徒多,出来共享财神爷的香火也说不定。」沈观面色沉静,「或者是去月老殿求姻缘。」
黄玉桂显然不认同,斜睨孙女一眼。「有在便所吸香火的?」
「学姐你还能开玩笑啊!你都不担心不害怕吗?」邹宜平睁圆了眼。
「怕。」沈观微瞠眸,让她的「怕」多了点说服力。「我老鼠蟑螂都不怕,就怕蛇。」
「可是我看你从头到尾都很镇定,连什么时间被咬都记下了。」
「我刚看到那条蛇时也吓了一跳,就是这样才会滑倒,如果不滑倒,也许不会被它咬。」它受了惊吓,自然要攻击她。
「所以紧张没有帮助,万一被注入毒液,愈紧张体内循环愈快,只会加速毒液带给身体的伤害。」
「还好没毒,不然就麻烦了。」王友兰莫名地不安。
「不麻烦,医院都有血清。」沈观知道这一观察,恐怕还得等上大半天,遂道:「妈,还是你带阿嬷回去财神庙拜拜?」
「你都这样了还拜什么拜。」王友兰摆摆手。「不用拜啦,在这陪你就好。」
「但是都过来一趟了,今天没拜,改天还要跑一趟。」她知道过年拜财神爷是祖父还在时的习惯,每个农历年节一定携家带眷至财神庙拜拜。
「没关系,又不是故意不去拜,我相信神明会体谅。」王友兰拍拍她搁在床铺上的手臂。
「这里有护理师在,不会有事。你们在这里也没事做,先去拜完再回来接我,可以顺便请那边的神明保佑我平安顺利。」
王友兰张嘴还想说什么,黄玉桂先起身。「好啦,我们去拜拜。」
「妈……」王友兰讶声。
「阿观这样说也有道理,我们先去拜拜,拜完再过来,反正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这样好吗?」王友兰对孩子放心不下。「我觉得这事情怪怪的,我——」
「怕什么?这里有医生护理师,还有一堆病患和家属,再不然外面也有警卫,你还怕阿观不见?」
「可是……」
「没什么可是啦!」黄玉桂拍拍媳妇肩膀。「走,去拜完再过来接她。」
「阿姨,你放心,我在这里陪学姐,绝不会让她少根毛。」邹宜平挂保证。
「你也一起去吧,拜完先回家,大过年的还是早点回去陪家人。」沈观婉拒她的陪伴。
「你要一个人待在这里?」邹宜平讶问。
沈观点头,侧过身将靠在背后的枕头放平。「昨天看一些资料,晚睡,我想睡一会。」
「睡一觉也好,我去跟护理师说一下,请他们多留意你。」王友兰拉高她身上薄被。「你要有哪里不舒服,记得跟护理师说。」
「我知道。你车开慢点。」提醒后看向邹宜平。「你回去路上也开慢点,到家给我讯息。」
送走她们,沈观真合上眼帘。她很疲倦,寒假前才结束送灵及感恩大会,假期开始她休假不多,陪学生走访探视家属、批阅学生撰写的行谊等,忙至除夕夜前,开学后系上有不停歇的工作,还有博士班的课程……
「沈老师。」
「沈老师?」
「沈老师,你醒醒。」
这一觉睡得沉,护理师来过她也没能察觉,直至耳边慢慢涌入一声声轻唤她的声音,她才慢慢转醒。
睁开眼,入眼一片白,周遭宁静,待看清床边那张熟悉面容时,她心下一惊,坐起身来。「詹老师,您怎么来了?」
詹老师已六十好几,黑发夹杂几缕银丝,面上也有岁月痕迹,但身材保养得宜,笔挺的浅灰色西装衬得他儒雅斯文。「走之前来看看你。」
「走?」她疑惑,「您去哪?」
「去修行啊,菩萨来接我啦!我今天是来谢谢你跟那些学生,奉茶供果又读经回向。」
沈观意识还模糊,反应慢了数秒才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是您让我们有成长与学习的机会。」
詹老师笑两声。「开学后你多交代那些学生们要用功认真不要打混啊,我可是被你们白白看了摸了又捅了我保养得宜的胴体。」
「会的。」沈观淡淡地笑。
「好啦,今天除了来跟你告别,还要交代你一切小心。」
「啊?」
「脚痛不痛?」詹老师指指她被咬伤的地方。
沈观动动伤脚。「不痛。」
「人家在给你警告。」
她愣了数秒。「警告什么?」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条小龙是被人蓄意放进厕所的,不然这季节哪能这么容易就遇到它。还有啊,你之前车子被泼漆是不是?车子开在路上被几个年轻人挑衅然后拿石头扔车是不是?那都是在找你麻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