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任婕宜还很信誓旦旦要求公平,既然高为棠包三餐,她理所当然负责其他家务,但这股决心伴随她日益忙碌,逐渐消减,轮到她扫地的日子,她在公司里加班到半夜,收衣洗衣统统累积到假日。
可累了一星期,周末她只想瘫在床上装死,动都不想动。
于是逐渐地,高为棠把家事一样一样揽去了,毕竟时间上他比她弹性自由太多,她心里抱歉,偏偏又没别的办法,只好尽力配合,最后变成了他管什么她都听的状态。
其中一项,就是关于她的衣物收纳。
从前从前,在一个叫台北的都市,有个懒女人,她的贴身衣物从不整理,都是洗完晒好一股脑儿塞进抽屉,洗澡时随手捞一件换上。
但有天,高为棠看见她一坨坨梅干菜似的内裤,秀气的眉一下子纠在一起。隔天,任婕宜回来打开衣柜,当下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天啊……」
只见她的衣物被分门别类整齐收好,该挂的挂、该折的折,就连极私密的内衣内裤,都一件一件细心折过——
她心想,原来「羞愤欲死」这句话,并不是夸张。
她现在就羞耻得快死掉,尤其她内裤从不手洗,为丢洗衣机方便,九成来自菜市场的三条一百,什么飞天小女警啦、无敌铁金刚啦,花样极其幼稚,洗坏不心疼,反正……又没人看!
当时她真没想过,未来会有一个男人,替她把这些全部折迭好。
这打击太巨大,她心脏不堪负荷,只好跑去说:「那个……往后我的衣服我自己处理。」
「好。」高为棠同意,他也不是吃饱闲着的。
这次她说到做到,反正已经整理过了,她之后只要维持就行,唯独内裤,由于是自己洗自己晒,加之每天换洗,不知不觉又乱了一抽屉。她把怀旧卡通系列全淘汰了,改买素色无花样内裤,于是五颜六色全混在了一起,好不鲜艳。
三天后,任婕宜惊见一排整齐如阅兵,甚至按颜色分类摆放的内裤,当场泪流满面。「你到底对我的内裤有什么执念啊啊啊——」
当然,这句话她不敢对着高为棠说。
他有洁癖,生活作息极度规律严谨,可他除了限制她的三餐正常及睡眠时间以外,并无其他要求,就连家务也全部包揽,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有意见,可她就是不懂,内裤为什么非折不可?
前辈听了她的疑问,凉凉反问:「那你干么每天吃饭?反正最后都要拉出来。」
「咦?可是不吃会死啊,内裤不折又不会死……」
前辈用那种「没救了」的不屑眼光看她,最后决定不掺和。「老子,你那个XX作者半年没出书了,快去问她有没有稿,帮我填坑。」
「干么叫我老子啦!」她在前辈嘴里的称呼已经多到可以凑本书了。
「你不是走无为而治的?」
「……」前辈太犀利,她这个小小后辈敌不过,认命写了封Mail给作者,忍不住叹息。「是说市场萎缩成这样,干么出那么紧啊……」
「你说男人阳痿呢是会让它继续痿下去,还是想办法拼命吃壮阳药?」前辈瞥她一眼,捻指微笑。「施主,这就是答案了。」
「……」
「所以我们不是编辑,是『鞭』辑。」
前辈,何苦这样说自己……
任婕宜干笑两声,伴随前辈苦中作乐。接近年底,许多活动企划大小事项接踵而来,有如排山倒海,多数编辑每天头痛加胃痛,终于有人不堪负荷,离职养生去了。
于是在找到新血壮阳——喔不,一起为理想共奋斗之前,工作量不得不先分派到原有编辑头上。任婕宜加班加到苦不堪言,简直风中凌乱、无语凝噎……成语都乱用。
晚上近十一点,刚走出出版社,她手机便传来震动,是高为棠发来的讯息。「还没回家?」
她吸吸鼻子,有人关切死活的感觉,真好!「要回去了。」
「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快到了。」她撒谎,不想麻烦他。
她尽量加快回家速度,但时间上仍与她所说的「快到了」有相当大的差距,高为棠见她回来,没多说什么,只是瞅望她明显疲惫的脸,问:「吃过了没?」
只是简单一句日常生活里的探问,她差点飙出了泪,主要是她已经整整一周都没好好看过他的脸了。
她强打精神,回道:「吃过了。」
高为棠盯着她。
「怎么了?」
「没事。」他转身。
她松了口气,实在很怕自己晚上只吃一条七七乳加巧克力的事被发现。
日子过得太累,有时连吃东西都像一种负担。
好在自从有了他,她的周遭总是被打理得很干净,磁砖缝隙里连水垢都看不见。他对她的用心,牢密地展现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里,没有任何夸张表现,但却恰如其分,伴随她的呼吸,渗入她的血液、心脏、骨骼里,成为滋养她存活下去的重要成分。
然后……就那样严丝合缝地,抽离不开了。
任婕宜洗好澡,走出浴室,重重地打了个呵欠。
高为棠入房正巧看见这幕,不由得瞥向床角那头黄金猎犬玩偶,这家伙若有生命,估计肯定和她差不多德行。
她注意到他视线,抹了下脸。「干……干么?有脏东西?」
他好气又好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了。
这问题自两人重遇、在他对自己的感情有了了悟的初始,便一直反复思考至今,长相来说,她确实清丽可爱,却未必教人长久记想,个性嘛……又呆呆蠢蠢的,教人无可奈何到了极点。
偏偏就是这样的她令他百般牵挂,尤其在她生病后,更加看不过她老是一个人胡里胡涂、没精打彩地过,索性把这日子延续下去,只盼她好好的,没病没痛、无灾无厄,在他身边就好,就很好。
「出来,吃过东西再睡。」
耶?她明明说吃过了……可任婕宜终究没多说,明白他肯定是看出她吃得随便,气色不好,只是没拆穿。
高为棠准备的宵夜菜色清淡,走日式风格,有米饭、煎鱼、酱菜、凉拌豆腐和马铃薯色拉。
她眼睛亮了,连忙坐在餐桌边,双手合十。「我开动了。」
她吃得很开心,堪称眉飞色舞。高为棠深知自己厨艺仅仅过得去的程度,可每次看她吃饭,那愉悦满足的表情,彷佛他做的菜是山珍海味,连带他手里那碗饭,也都变得香甜可口许多。
「这马铃薯泥是加了芥末吗?」
他「嗯」一声,她似乎很喜欢,一下子吃得没剩。「你真天才!」
不,你才是。「多吃点。」他把自己那份推过去给她,她的三言两语总能轻易撩动他的心绪,忽喜、忽忧。她是牵引他的天才。
「你会不会吃不饱……」她很想吃,又不敢再吃,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和她「试婚」以来,他似乎越发憔悴了。
是不是因为她都在抢他的菜吃啊?
高为棠见她眸色愧歉,猜都懒得猜她想到哪儿去,只道:「别想太多,吃吧。」他一如往常地神情淡漠,只是目光逐渐地水润柔软,如质地上好、掺了灵气的古墨,承载了许多感情。
任婕宜被他这般盯视,心跳极快,为了掩饰连忙扒饭,险些噎到。
高为棠拿她没辙,给她倒水,她一口喝了,窘到不行。
饭吃完了,他瞥了眼桌上的碟子,全被一扫而空。她从不留剩饭,连鱼都吃得干干净净,骨头整齐漂亮,完整度堪比标本。
她起身收拾,看着他微笑,说:「谢谢。」
他心里一荡,豁然开朗。
千古谜题就此解开,他想,他就是很喜欢她这一点。
尽管她憨憨傻傻,却绝对不会忽视别人的付出,就算再微小的事她都会发现,并且好好感谢。每天在吃饭前,必定会说「我开动了」之类打招呼的话,饭后那一声「谢谢」,更是真心实意,熨贴人心。
这都是很简单的言语,没什么了不起,但一点一滴长久累积,便成了一股魔力,教人心甘情愿,为她付出。
在一起生活以后,他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过往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偶尔也会靠外食打发一餐,可一旦她在,他就无法随便了,实在是……做不到。
思及此,高为棠扯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
「很累吗?」他问她。
任婕宜一愣。「还好。」当然累啊!累得天怒人怨,累得没天没理,可她仅笑了笑,不想多说。
他的生活方式一直都很有条不紊,堪称游刃有余,相比之下她就是一团混乱,他已经很照顾她,她不想再拿这些破事添他烦扰。
反正,牙一咬就过去了。
高为棠没说话,一双深幽眼目紧盯她好一会儿,那黝暗深沉的注视教人心里一阵发紧,原先温和的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
呃,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隔天一早,高为棠说:「我送你去上班。」
「咦?不用了……」任婕宜下意识拒绝,随即见他唇瓣紧抿,下颚绷紧。想到昨晚直到躺上床他都不太高兴的样子,她忙改口。「那……麻烦你了。」
「嗯。」
两人上车,怕他九点开盘前赶不及回家,她说:「不然你送我到捷运站好了……」
不料话一说完,高为棠脸色又更沉了。
他的车开上市民大道,看来要直接送她去出版社。怎么说呢,其实她很高兴高为棠对她好,也想让两人日常生活的相处更甜蜜一点,可随着付出与得到的不平衡,她便越发战战兢兢、莫措手足。
唉,顾虑这么多,一点都不像她……
只是,对一个人全心全意依赖、撒娇这种事,她还需要时间适应,才不会老是感到欠了对方什么。
任婕宜忍不住叹息,发现车里尴尬的气氛,伴随她那声叹音变得更加沉冷。
她不知所措,好险出版社到了,她如获大赦,连忙解开安全带。「啊哈哈哈,谢谢……咦?」
在「谢」字的尾音处,她被捉住手腕,整个人往后跌,还不及反应,有人用力把她下巴往后扳,她差点扭到脖子。「痛……」
一个吻,由上而下,轻软贴落。
看着他位置相反的眼耳鼻口,任婕宜睁大眼,没料会这么出其不意地被亲吻……
她热了脸,高为棠深深注视她好一会儿,才松手。「别太辛苦了。」
「喔好、喔好……谢……」
「……」
她不说了,揉揉自己发烫的脸,连忙冲了出去。
「唉哟,任阿宜,你赶集啊!」一出去就撞到前辈,她只得鞠躬哈腰,连忙把人扶起。
前辈瞅着她异常发红的脸,奇异道:「你不会一早喝酒了吧?脸这么红!」
「没有啦!#$@&……」任婕宜大舌头,话都含在嘴里,叽哩咕噜的。彷佛还能感受到高为棠自车里穿透而出的视线,她拉着前辈进大厦。「走了、走了……」
高为棠在车里待了一会儿,看着她冒冒失失地撞倒别人,当下差点要冲出去,可又按捺住了。
他喜欢任婕宜那份对人总是很真心的柔软,也一直盼望着能够被她珍视对待,却不代表他享受她老是这般客气、有礼……生疏,好像在同意试婚,两人进一步交往的同时,其他部分的相处上,她便大大地退了一步。
越在乎,越小心、越遥远。
这结果与他的期盼背道而驰,他很心慌,又不想给她压力,只能对她好,想让她主动贴靠,却似乎弄巧成拙……他越发焦虑,情绪外显,于是她更加小心翼翼,变成一种恶性循环。
他想,他必须冷静下来,找个方式改善眼前不上不下的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