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口沉甸甸的酸涩又隐隐抽痛,但她在这具年轻少女躯壳内,藏着的却是个现代社会都三十出头岁的轻熟女灵魂,此时此刻,还能在强大的痛楚底下清晰地思考着——
现在怎么收拾残局?
他俩不小心滚了床,她也可以努力潇洒地当成一夜情,男欢女爱过后不和则散,但阿述……太子愿意接受吗?
她始终安静不说话,面露沉思之色,执述却是看得越发胆战心惊,总觉得这个娇小的身影随时都有大爆发的可能。
他俯下身看着她,舔了舔莫名发干的唇瓣,语气温柔得彷佛唯恐吓着了眼前的少女。
「香芹,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别一反常态地默然到令他害怕。
香芹仰头望入他深邃漂亮又忧心忡忡的眸底,心下一酸,嗓音却依然保持平稳,不颤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坦白回答我吗?」
他掌心不知不觉渗出汗意来,凝视她的目光却真挚不移,「我答应你,你只管安心问。」
「你是大晋的太子,往后会娶很多妻妾对吗?」
「正妻唯有一人耳,其余的都只是按宗法规矩所纳的妾室。」他顿了一顿,在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时,心中惊惶更添三分……忙郑重解释道:「但你信我,我若是贪图女色之人,东宫后院也不会至今仍然空置,我姜执述这一生心中只会心悦一个姑娘,以她为重,恋她至深。」
「别这样说,你这么好的男人,不应该从你口中说出那样的渣男语录。」她笑容苦涩,眼神温和却有一缕隐隐悲伤,「什么『我只爱你一人,其他的女人不过是摆设』,『只有你我生的孩子才能继承一切,旁的女人诞下的子嗣绝对威胁不了咱们的孩儿什么』云云……太恶烂了。」
他愣了一下,有些受伤,「香芹你这是不信我?」
「我信你啊。」香芹微笑,极力眨去眼眶不争气泛起的湿热泪意,「我也知道以你的性子,若不是你真正喜欢的,你也不会放在心里……可是我不想当良娣,良娣也是妾,我也知道自己当不起你的太子妃,所以我们俩就算了吧!」
他脸色一点点白了,有丝艰难地问:「你说的,我们俩就算了……是什么意思?」
「你有你的责任,也有朝中需要制衡和拢络的势力吧?」她忽然改为看向在旁边看得呆若木鸡的长年,「你家主子以后的妻妾,也都会来自于这些不同的势力对吧?」
「是……不是不是不是。」长年本能点头,可随即求生欲又令他猛摇头,已然可以感觉到主子那杀气一闪而逝的目光了。
「不用解释了,我懂。」她心头酸楚更深,明面上还是装得很爽朗洒脱地对执述道,「我完全理解你需要承担的,所以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另一份压力,你我与其相濡以沫,不如俩忘江湖……」
「你不愿成为我的良娣?」他高大身形看着沉稳如青松,却无人看见那骨子底隐隐的轻颤,沙哑问,「为什么?」
「男人与牙刷一样,都不可共用。」她坦然迎视向他灼灼然中隐晦受伤的眼神,心里的难过更加排山倒海而来。
可她承认自己平常嘻嘻哈哈的看着好相处好说话,一旦涉及原则和尊严交关的问题,她骨子里就是个独立凉薄、自私无情的女人。
她不愿倾尽全力、耗尽所有的去为另一个人付出,却只能拥有对方几分之一的爱情。
这世上公平的事情已经太少太少了,如果连爱情都要缺斤少两到赔本的地步,她还不如独身一人到老。
「你不愿和旁的女子共侍一夫?」他微带震惊。
「难道你愿意跟别的男人共侍一妻?」她挑眉。
他眉心突突抽疼得厉害,略疲惫地揉捏了捏,努力放轻了声音哄诱道:「……香芹,你所说的言论未免太惊世骇俗,可我也明白你这是一时难以接受我的身分和你我未来将面对的种种,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出谷,其余的万事好商量。」
她摇了摇头,目光黯然,「不,等出了谷以后,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等回到宫中,你还会同意跟我分手吗?」
他目光一颤,嗓音也紧绷起来,「你为何总想着与我分开?」
「小船难以载重。」香芹坚定地道,「我身分不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我们俩在山谷里千般好万般好,不过是不在现实世界中,可等一回归现实,难道你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什么都不懂吗?再说了,你本也没打算娶我当正妻,只不过想纳我做小妾罢了。」
他又气恼又心痛,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愧疚和狼狈。「——良娣不是小妾!」
「不然良娣是什么?」尽管心里再难过,她依然嗤地一声笑了,「就算仅次于太子妃之下,那也是妾啊,我就算读书少,也分得清楚何为妻何为妾……太子殿下,你这是想骗小孩呢!」
执述胸膛剧烈起伏,深邃凤眸中痛楚之色越发浓重了,嗓音瘖哑几乎透着一分乞求。「香芹,我这一生从未心悦任何女子,在未遇见你之前,便是按照祖制娶妻纳妾,也不过想着区区三五名女子即可,皇宫后廷之中,女人多了便生乱,我不愿我的后院如同我父皇那样乌烟瘴气不得安生。」
她仰望着他,静静听他说完。
这些时日相处以来,香芹深知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也知道他本就是个清冷自持的君子,是因为他无意中落入山谷被她救了,两个人在这个犹如孤岛般的世外桃源朝夕相处,这才渐渐生出了情意。
「我自幼见父皇新欢旧爱一轮一轮的换,见母后从最初的争风吃醋到相敬如冰,避守一宫,便告诫自己日后莫轻易对女子动心,莫贪恋花丛,决计不可成为我父皇那样的人,」他凝视着她,眼神真挚,「我既对你动了心,便不会让你变成第二个母后,你信我可好?」
她鼻头酸酸的,忽然有点克制不住地想哭,很想伸手摸摸他俊美清瘦落寞的脸庞……
这个初尝情滋味的傻孩子啊!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之间有了别的女人,不管是谁当了那个太子妃,你母后的悲剧就会重演——」她轻声反问,「会是别人,也会是我。」
他陡然一震,眼神有一霎的迷茫,「我……」
「阿述,我很喜欢你,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亲近别的女人,不管有没有睡她们,但是我也不会勉强你为了我,放弃你身为太子就应该拥有的妻妾成群。」香芹踮高脚尖,感伤而温柔地伸手抚摸着他眉宇间紧紧的褶皱,「——相爱容易相处难,我们两个有幸能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但现在你该回去了,我们有这几个月的缘分相处,足够了。」
「不!」他呼吸粗重起来,彷佛突然被狠狠刺了一刀的林间猛兽,痛苦中又有着狰狞的挣扎,「孤绝不放手!」
——糟,主子真生气了!
长年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悄悄对所有黑衣护卫们摆了摆手,赶紧退出范围外。
服侍主子这么多年来,长年从未见性情冷峻深沉的主子情绪这般激烈过,看来这位袁姑娘……着实是入了主子的心了。
长年暗暗告诫自己,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对这袁姑娘他都得好好敬上七分才是。
保不准哪天,他们都得看这袁姑娘的脸色行事呢!
——可尽管此时此刻,执述太子神情严峻目光凌厉,香芹却奇异地丝毫不觉得害怕……好像心底深处真切地感知,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伤害自己。
也许她就是仗着这点,才敢这么恣意大胆的说出想说的话。
「阿述,你是太子。」她叹了口气。
「正因孤是太子,所以才不愿连心爱的女子都留不住。」他嗓音沙哑,眼眶发热。
她眼圈一红,强撑着笑了笑,「那怎么办呢?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算你把我一掌劈昏,不顾我的意愿带我回宫,我也会想方设法溜出宫的。」
「既入了宫,我如何能允你有再离开我的那一日?」他注视着她,眸光孤傲而霸道。
香芹呼吸一窒,「你这是想强迫我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满心苦涩和伤感,「何谈强迫?香芹,你我既已有夫妻之实,为何你还能口口声声要与我分开?难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对我当真无半点眷恋?」
她喉头梗住,藏在袖子里的小拳头捏握得死紧,无助一波波涌将了上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又何必介意你有几个妻几个妾?若我不喜欢你,只管随你回宫享受荣华富贵,你来找我我便热情招待你,你不来我也能自己找乐子……可到那时,我就是拿你当成老板,把自己当员工,而不是将你姜执述当成我袁香芹的男人,你愿意吗?」
——他如何能愿意?!
「孤要你心中只有孤!」他先是一怒,而后近几恳求地道:「香芹,孤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你也对孤公平些,孤是太子,能掌控、享用多大的权势,便也要付出相等的牺牲。前朝后宫向来息息相关,即便孤不会受控于朝中势力,但太子妃和良娣、良媛、承徽之位,有时是对待朝臣的奖许与态度,你能明白吗?」
她很想哭,但却死死忍住,依然冷静地仰头望着他,「我刚刚说过了,你的处境我都明白,所以我和你不是同一路人,你这么优秀出色,又是堂堂一国储君,这天下有数不尽的好姑娘都能够满足你的期待,和你并肩同行白首偕老,所以我祝福你。」
「孤不要你的祝福!」他嗓子越发哑了,痛怒道,「孤只要和你并肩同行白首偕老——孤说过了,孤心中只有你一人。」
她心头重重一跳,隐隐透着不敢置信的希冀,结结巴巴问:「那,那你是愿意只要我一个了?」
对不起,她还是跟言小的女主角一样,免不了恶俗地希望搏上一把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俯身贴靠在她柔嫩馨香的颈项间,低声郑重地许诺道:「孤心中只会有你。」
香芹满满的狂喜,随即会过意来后又一僵……
「但你还是会娶别人,是吗?」
抱着她的高大身躯一震,良久后,香芹才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喟叹,满是内疚与酸涩,却始终默然……
有时沉默,就已是最真实的回答!
「你阿嬷咧!」她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泪雾弥漫,下一瞬,也不知哪儿生来的巨大力气猛然推开了他,而后掉头拔腿就跑!
「香芹——」他刹那间反应不过来,随即心慌焦灼地追了上去。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
香芹没有注意到梅林附近有个落差极大的小山崖,就在其中一株斜生而出的红梅树后方,她本能地往没人的地方冲,却顿时一脚踩空——
「香芹!」执述惊恐狂乱的痛喊裂空而来。
他纵身一跃,却只堪堪碰到了她下坠时错过的指尖……
等他扑赶她身边时,已然见到她头磕碰在错落的岩石上,怵目惊心的鲜血不断从她后脑流淌了出来。
他颤抖哆嗦地轻轻抱起了她,大手紧紧摀住她的后脑勺,那丰厚的黑发很快被黏腻的血打湿了……他的掌心指缝间滴滴答答都是……
「来人!快来人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