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惨烈吗?」她不敢抱持希望地向贴身丫鬟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春柳无比肯定地点头,「就是这么惨烈。」
她早晨起来去给姑娘打水,便听到庵中人都在议论纷纷,原本有打算今日离去下山的香客也因故滞留。
江晓月仰面倒回床榻,拉过被子试图粉饰太平。
岁月静好,优雅从容——果然注定是跟她无缘。
都说秀水庵人杰地灵,庵主仙风道骨,凡来此静养的闺阁千金离去时都自带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简言之,这里就是闺阁千金提升自我修养气质的洞天福地。
昨日她来时,果然山花烂漫,草木繁盛,鸟语花香,山林幽远,宛若世外仙境,谁知,不过一夜光景,听春柳描述,已是山林倾毁,泥沙俱下,残枝败叶、花落成泥……
这前后天差地别的景象,简直是见者心酸,闻者落泪,人间惨剧,不过如此。
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安慰,鼓足了所有勇气,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整齐的江晓月扶着春柳的手,颤颤巍巍地朝门外迈出了迎接现实的第一步。
看到小院中昨日还向阳花木易为春,在枝头明媚绽放的花朵今日却花瓣凋零,枝残、叶败、花落,江晓月油然而生一股世事无常的感慨。
她——有点儿想放弃治疗了!
别人美好得花见花开,人见人爱,到她这里的话,文雅一点儿的说法叫「行走的霉运携带者」,直白点的说法,便是——扫把星!
此间落差可谓两极分化,宅在闺阁小院还好,一出门杀伤力便具体呈现出来,且极易造成误伤。
眼见得她到了婚嫁之年,却蹉跎岁月,无人问津,原想着到秀水庵这个洞天福地来沾沾福气仙气,压一压她的无敌霉运,谁知道——结果真是不提也罢。
照现在的发展趋势来看,大约、可能、也许她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祸害江家上下几十年,直到她寿终正寝含笑九泉的那一天。
江家坚持得到那一天吗?
这一想法刚刚冒出头,就被江晓月毫不迟疑地否决了,她目光坚定地想——江家一定会坚持到成功送走她的那一天,毕竟已经养了她十七年还坚挺着,日子似乎也过得不差,在有她存在的前提下,确实也挺难能可贵的。
她回头还是多给父母兄长抄些经文祈福吧,善哉善哉,佛祖保佑,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突如其来的一声「喀嚓」,一截粗壮的断枝从一大树上急速砸落,庵中一名拾捡残枝的女尼一下便被砸倒在树下,连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惨是真的惨,全程目睹这一切的江晓月一脸的不忍直视,双手合十,连连祈祷,春柳倒是已经见怪不怪,淡定从容地跑过去检查被砸女尼的情况。
果然还活着!倒楣但不致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伺候姑娘日久,她对人生已经看淡了,遇上倒楣事,但凡不伤筋动骨,那就算太平无事,而那路过姑娘身边伤筋动骨,甚至出现血光之灾的,那肯定是对方有问题。
这是江家人从无数血泪事实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姑娘如今在府中已经是「试金石」一样的存在,要看人品正不正,到姑娘身边走一走,留一留,保证原形毕露,无迹可逃。
为此,夫人还把府中选人的事都推给了自家姑娘主持。
诚恳地说,这招真是十足真金的好使,唯一的缺点就是,姑娘人缘特别惨,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而她自己更是由于伺候姑娘多年,依旧百毒不侵而被列入江府最为诚信可靠的代表人物,自身形象光辉灿烂得一塌糊涂。
由此可以确定,被断枝砸晕的女尼人品还行,虽然可能她本人并不想要这样的肯定,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还是得往好处想嘛。
想不开为难的还不是自个儿吗?何苦来哉!
收到丫鬟安全示意的江晓月放下了心,长吁了口气出来,然后主仆两个配合默契火速远离此地,绝不给人将此事与她们主仆产生任何联想的机会的可能。
「姑娘,咱们估摸着得在山上住些时候了。」春柳有些郁郁地说。
「我们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虽然原因可能不同,但结果还是一致的,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此行也还是圆满的。
春柳想了下,也觉得结果好像是没差,至于秀水庵这里的变故——那又与她们这对善良可爱柔弱不能自理的主仆有什么关系呢?
她们如今也是被困无助的香客之一啊。
昨夜狂风暴雨肆虐,今日庵中各处多有损毁浸泡,庵中众尼忙碌非常,除了到各处回话探望,又组织人手清理泥泞脏污,修补遭到破坏的屋舍。
由于昨夜风过大,雨过急,不少房顶的瓦片损毁,屋子漏水,窗户门扇甚至被吹坏,江晓月到大殿的时候,就看到不少形容狼狈的香客,大多是因为屋子半夜进水,导致衣物被泡,连换洗都没得的主仆。
除了个别的嬷嬷,一殿基本都是正值妙龄的花季少女,就连在殿中的女尼都是年轻的。
看到其他人的惨状,江晓月才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
昨晚任凭雨打风吹,她却是一夜无梦到大天亮的,当然,还有她那个并不警醒的贴身丫鬟,对于睡觉,她们一向是认真的。
事实上做为贴身丫鬟春柳其实并不合格,但矮子里面挑高个儿,这已经是江家能为她找到最结实能抵抗打击的丫鬟了。
人得知足是吧。
江晓月到佛像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认真叩拜感谢祂老人家的庇护。
因为昨天狂风掀瓦破屋,许多香客住宿便都成了问题,加上如今山路被泥石流阻塞,大家连走都没法走,庵主无奈之下,只好将人集中起来,试图调配一下禅房,让大家都先安置下来。
秀水庵其实占地并不是特别大,供给香客们借助的禅房小院也有限得很,而来庵里上香祈愿的又多是闺阁千金贵女,这就让禅房小院越发显得珍贵起来。
让原本拥有单独小院的闺秀们与他人同居一院,这不得不说真是一个不太好完成的任务,但庵主还是尝试着将一提议说了出来。
事到如今这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无法可想之下的办法了。
江晓月当然是拒绝别人借宿的,开玩笑,要是对方人品不佳再弄出个好歹来,她怎么办?当然不能松这个口,她这是为了对方的生命安全着想,即使这样会被人说不近人情、跋扈,她都无所谓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心地良善大度的闺秀千金总还是有的,如江晓月这般表现的毕竟不多,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得这么不近人情。
毕竟大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不好的名声传出去,那就是影响一辈子的事——她们不像江晓月,已经决定破罐子破摔,打算在家里终老了。
大殿上的长明灯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一盏,有一位人美心善的千金不幸雀屏中选,被当头砸个正着,当场见红。
殿中顿时尖叫声四起,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质闺阁女流,哪里见过这般血腥恐怖的场面啊,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身边丫鬟嬷嬷启动保护模式,各自成圈。
江晓月主仆默不作声地往角落躲了又躲,显得特别的形单影只不合群。
意外与她们无关——自我催眠得多了,自己都会觉得那就是真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殿内的人心又开始变得有些浮躁。
从昨夜开始发生的这一系列的惊变,让大家都变成了惊弓之鸟,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便会胆战心惊。
山路阻塞,庵堂便犹如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惊惧、害怕正在人心中滋生增长。
不知山路几时可通,山中存粮可足?
有太多的问题盘桓在大家心头,没有答案。
大家离开大殿,刚才商定了暂时寄居小院的人便回去收拾东西搬过去。
有人还没走出大殿,脚便扭到了;有人平地摔;有人莫名被门槛挡了下,一下从里面栽到了外面……
江晓月赶紧朝着佛祖金身连连祈拜,可求您了,我还想平安下山啊。
拜完之后,江晓月主仆赶紧离开了,等平安无事地回到居住的小院,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春柳才听姑娘用一种充满了梦幻的语气说:「那些就是外人口中温婉娴淑的闺阁贵女吗?」
春柳点头,「是呀。」
江晓月抬头望屋梁,「我觉得自己幻灭了。」
春柳依旧点头,「婢子也是。」刚才大殿上的光景,她看得真真的,大浪淘沙下来所剩无几啊,外面的传言是有多不可信啊。
「突然就对自己有信心了。」江晓月感叹道。
春柳难以置信地看自家姑娘,「姑娘您是骄傲了吗?」
「有一点点。」江晓月用手指比出一点点的距离。
春柳觉得姑娘这种自我治癒的本事还是挺让人敬仰的,或许这也是姑娘活蹦乱跳至今为祸人间的真相吧。
不久之后,又有变故发生。
「你说什么?」因为难以置信,江晓月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
春柳便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听来的消息,「有士子昨日相约上山游玩,一时兴起相约醉卧山林吟诗赏月,然后一起被困在山上,这会儿互相搀扶着找到庵堂来,想要投宿。」
「这也太找死了。」江晓月自言自语。
「是呀。」听到姑娘自言自语的春柳十分赞同。
游山玩水就算了,还玩醉卧山林赏月,结果夜遇狂风暴雨,万幸是在山上及时找了个山洞躲起来,要不昨天半夜就不知被洪水冲到哪里去当龙王女婿了。
真真是倒楣!难不成她的功力又深厚了,霉运影响范围又扩大了?
江晓月忍不住第一时间对自己霉运的厉害程度产生了怀疑,又以光速自我否决掉了。
春柳感慨,「听说,可狼狈了。」
她点点头,「完全可以想像。」
参照早上那帮遭遇漏雨的闺秀们就可见一斑,更何况是遭遇大雨、洪水、泥泞三重打击的士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公子如玉都别想了,没滚一身泥,把自己整到面目全非都算难能可贵了。
「庵主同意了?」江晓月追问。
「还在犹豫。」
估计如今秀水庵是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毕竟下山的路断了,在山上缺吃少喝,缺衣少药,很难撑到山路挖通那一天的。
出家人慈悲为怀,庵主会心软也正常。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秀水庵内全是女子,还大多是未出阁的闺秀千金,而且住房如今本来就缺乏,让那些人进来,住哪儿?
虽然庵主之前说会尽快修缮,可很多人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说辞罢了。
秀水庵一帮老少尼姑,会泥瓦匠手艺的有几个?搞不好根本一个都没有,说是暂时合住,怕是要一直住到山路疏通。
这种情况下,再收容一帮男客,这真的很考验秀水庵的待客能力。
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有大防,就算事急从权,做事也有底线。
「你说那些士子会修屋顶吗?」
「姑娘想得真美。」春柳直言不讳地戳破自家姑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总不至于住大殿吧?」江晓月揣测道。
「不至于吧。」
「先前在大殿时你也听到了,现在庵里真没不漏的屋子给人住了,也就剩几间殿宇。」
春柳想想也是,边想边说:「可是,如果雨停了——」
她的声音中断于自家姑娘默默地注视中,这种可能性有姑娘在似乎也不大。
江晓月叹气,「唉。」
看着姑娘惆怅的神情,春柳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惆怅了。
这次的山居生活很不妙啊。
*
庵主最终还是允了那帮士子入庵,但也与他们约法三章:不可入后殿,不可惊扰庵中娇客,夜间不可离开所住偏殿。
为防万一,庵主还指派了庵中弟子值夜。
「这下好了。」春柳放下心来。
「太天真。」
春柳又被姑娘惊到了,「怎……怎么……了吗?」
江晓月托腮惆怅地看着门外又开始落下的雨幕,「才子佳人、庵堂雨夜,四下无人时,月移花影动,多少话本里描述过这样的艳遇场面。佳人不动心,也难保色胆包天的才子不雨夜跳花墙啊。」
春柳无言,姑娘您成日里都在看些什么?
江晓月再叹气,「这院里就只有咱们主仆两个,夜里要警醒些才是。」
「需要吗?」这是春柳发自灵魂的疑问。
「当然需要。」江晓月略显激动地说:「万一有人在这里出意外,说得清吗?」
春柳「喔」了声,似乎也对。
「算了,愁也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还是该吃吃,该睡睡,等山路一通,立马下山。」江晓月摇摇头。
春柳在心里默默说:所以姑娘您之前那一通假想担忧是为了什么?纯粹是想叫我提心吊胆夜不敢寐吗?
她交代道:「如今庵里突然多出了这么些人,人手定然是不够的,一会儿你过去取晚膳回来吧。」
别人家的千金前呼后拥,一个人身边最少也配置三个人服侍,这还不算杂役仆从。
也只有江晓月身边只配了一个贴身丫鬟,凡事只能交代春柳做,送她来的仆役把她放下便驾车一溜烟跑了,不给她半点儿后悔在庵前就打道回府的机会——这绝对是亲娘事先嘱咐过的,经验怪老道的,服气了。
春柳点头,「好。」
雨连续不绝,天色暗沉,远方山林消去白日的苍翠变得犹如噬人的狰狞怪兽。
庵堂的斋饭谈不上珍馐佳肴,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清粥小菜。
江晓月对庵堂饮食水准在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做为一个不计较口腹之欲的人,对今晚的饭却有些难以忍受,她不由得合理怀疑,今天做饭的人是不是心不在焉,做出一锅如此让人一言难尽的斋饭来。
她们主仆没去质问,但不表示别家金尊玉贵的千金不会派人去询问,这样让人难以下咽的饭菜,便是她们府中最低等的下人都不会吃的。
因为太多不满,庵堂后院一时有些人声嘈杂起来,在这黑沉沉的雨夜中莫名便多了些诡异之感。
别人都去讨说法,要求重做,江家主仆没去,但庵中也派了人过来收走了她们几乎未动的晚饭,表示一会儿做好新的送过来。
其实,江晓月挺理解那些投诉的千金们的。
人的负面情绪积攒得多了,必定需要一个宣泄口,否则很容易成为压垮自己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才刚刚开始啊……
江晓月百无聊赖地拿了些线出来打络子,打发这段莫名压抑的时间。
络子是日常打习惯的,便是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夜里的烛火暗,更不影响什么,但春柳还是多点了一根蜡烛移到姑娘近前,同她一道做些针线活儿。
闺中女儿的日常左不过便是些说些胭脂水粉、华服美饰,做些针黹女红之类,江晓月大致也没跑出这个圈子。
这次做饭的时间用得久了些,许是因为被指责后多加小心的缘故,在江晓月就要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时候,一名小尼送来了她们主仆的晚饭。
两碗清粥,一碟青菜,一碟豆皮,两个馒头,这是比照普通闺秀的食量搭配的。
江晓月盯着晚饭看了一会儿,长吁短叹,「老天是不是见不得我好。」
春柳无话可说。
她继续忧伤地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刚才闭着眼睛把那些斋饭囫囵咽下去,至少我还能混个肚饱。」
春柳提议,「要不婢子再去一趟吧。」
「算了,凑合吃点,一会儿你去送食盒的时候,多拿几个馒头晚上好当宵夜。」
「好。」
春柳答应,和主子分别开始用饭。
这次的味道果然比之前好多了,至少粥不再是一股烧糊的味道,菜里终于放了盐,不再是白开水煮菜的效果。
「刚才那晚饭的水准,还不如我呢。」
听主子这么说,春柳肯定了一下,单就煮白粥、炒青菜而言,自家姑娘的厨艺还是远超之前的晚饭水准的,就是现在重做的这顿,比姑娘也差上一些。
这次,姑娘可以大声地鄙视评论,她不拦着。
她们主仆都是很真诚的人。
江晓月也就一开始嘀咕了一句,接下来的用餐时间很安静,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用餐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