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爷看着大女儿身着一袭浅绿色淡雅衫裙,乌鸦鸦发髻簪配了只碧莹莹的上好水绿玉钗,小巧耳际坠着同色的绿玉耳档,清新如雨后的新荷……好看虽好看,却略显小家碧玉了些,全无平时那般雍容大器夺目之姿。
「阿玥,今日太史令花宴是何等隆重,你怎么这身打扮?如此哪里显得出咱们常家的富贵气派?」常老爷眉头皱起,有些不悦。「宴席之上贵人贵女如云,依我儿的手腕轻易便能拢络而来,可你这一身……又怎么入得了贵人之眼?」
常峥玥温婉一笑,「阿父莫急,女儿自有计较,您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这……」常老爷沉吟,想起这大女儿向来心计手段非凡,难道此番做派是别有用意?
就在此时,贝珠帘子轻响声中,身量小巧丰润的常峨嵋穿帘而来,一身绦红娇艳衫裙衬托得她明眸皓齿娇憨可人,肌肤雪白粉致吹弹可破,尤其配戴了整副烈焰如火的红珊瑚头面,更是格外教人惊艳,彷佛整个厅堂霎时都明亮了起来。
常老爷呆住了。
常峥玥回头看向这一瞬宛若牡丹怒放,明艳不可方物的幼妹,尽管这一切是出自自己的授意和筹谋,还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熊熊妒火猛地窜了上来。
就知道,这个幼妹将会是自己最强劲的对手……然也幸亏她年纪尚小,身子和容貌还未长开,且自小性情憨傻天真蠢笨,平时浑然不知该如何妆点,否则……
常峥玥面色阴沉下来——不,饶是如此,她就已经显露了几分狐媚子的模样了,教自己如何不如临大敌、防之又防?
不管常峥玥心中如何作想,她面上还是亲切温柔地迎了上去,欢喜地牵起幼妹的手赞道:「姊姊就知道我家的小娇娇打扮起来艳冠群芳,无人能及呢!」
艳冠群芳嘛……
常峨嵋笑咪咪的,哎呀!如果阿玥姊姊说起这几个字来牙关没咬得那么紧,说服力恐怕会更高一些。
「真的吗?真的吗?」她一脸娇羞欢愉,拉着常峥玥的手使劲儿地甩呀甩,好似不觉常峥玥眼底流露出的一丝厌恶,咯咯笑道:「就知道姊姊对阿嵋最好了,什么好的全往我身上堆,这红珊瑚头面看起来价值连城,也就是姊姊才舍得送我了。」
常峨嵋被她亲昵勾着的手微微一僵,眸光幽闪,柔声道:「阿嵋妹妹,这红珊瑚头面是咱们常家传家宝,姊姊虽然想送你,可也是做不得主的,若不是此次太史令花宴太难得——」
「原来这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不是给我的呀,那万一戴出去弄丢了可怎么是好?不行不行,我一向毛毛躁躁大手大脚惯了,我不敢戴了。」常峨嵋闻言忙急慌慌地要摘下全副簪环配饰。
「别呀——」常峥玥连忙阻止。
常老爷也在一旁道:「就是就是,你妹妹素来粗鲁,这头面本就不该拿出来给她妆戴的,阿玥,你快快命人收了。」
「阿父,不行的。」常峥玥匆促间对常老爷使了个眼色,「今天花宴上,妹妹若没有戴这副红珊瑚头面,如何拿下今天花主的头衔?」
和绥南公府那头虽是攀上线了,可绥南公花丛览遍,非绝色不纳为妾,所以今儿花宴上,她已是跟那头说好,让绥南公亲眼相看阿嵋的。
若阿嵋能夺下花主之名,自然能更教那贪花好色的绥南公爱宠三分,那之后可以谈判收获的利益越发可观。
更何况,常峥玥行事出手从不做赔本买卖,这套红珊瑚头面自然有她非戴上不可的理由。
常老爷接收到大女儿的暗示,立时恍然,轻咳了一声,板着脸道:「罢了罢了,既然是你长姊的一片心意,你便好好戴着。」
「可要弄丢了,阿父肯定会怪阿嵋的。」常峨嵋扁着小嘴,委委屈屈嗫嚅道。
「蠢物,你多大的人了,连副头面都看管不好——」常老爷被这么一提醒,又心疼起了这副昂贵珍稀的红珊瑚头面,吹胡子瞪眼睛。
「我还是不戴了。」常峨嵋眼圈儿发红,又扎手扎脚地要摘下。
「阿父!」常峥玥面色一沉,锐利眸光扫向常老爷。
便是父亲,也别想坏了她的谋划!
「你——你——唉!」常老爷恨恨跺脚,只得对常峨嵋道:「你尽管戴去,便是丢了一星半点,为父不责骂你就是。」
「谢谢阿父。」常峨嵋闻言果然不再胡乱动发上的簪环,憨甜地笑。「谢谢阿玥姊姊,那我可就放心了呀。」
「时辰不早,咱们也该上车轿了。」常峥玥深吸一口气,强抑下狠狠甩这愚蠢憎人的幼妹耳光,温言催促道:「阿嵋,你等会儿得紧跟着姊姊,千万莫再淘气胡闹,否则姊姊可真要生气的。」
「嗯,阿嵋肯定乖乖的,绝对不离姊姊半步。」她笑得异常灿烂。
常静玥见她笑得那般耀眼,眼底厌恶之色更深,明面上依然温柔大方地拍拍她的手背。「那便好。」
太史令一职于北朝中虽只掌管历法,算是不冷不热不大不小的官儿,可在低等官吏和商家百姓眼中,已是属于高不可攀的层级了。
尤其此任太史令的晏慈又非比寻常,他虽已近中年,依然身姿俊秀倜傥,举手投足间尽是士子独有的儒雅风度,他便是凭着这份出色的容貌气度,当年才能博得长平郡主芳心相许,屈尊下嫁。
而晏家也因此镶了金边,跃身为北周新进清贵家族之一,长平郡主一年一次举行的花宴,更是让京城中等贵胄士族家的郎君和娇娇趋之若鹜,人人争相以拿到花帖为荣。
长平郡主再怎么说也是已故大长公主的爱女,是当今北周宇文帝的表姊,亲不亲的还另说,起码她递了十次牌子进宫,也能有一二次得以被皇后召见,冲着这一点,就足够令众人崇敬艳羡的了。
而此刻,在晏府富贵又清雅的园子里,落英缤纷美丽芳菲的桃花林下,一只只矮案锦席上已备妥美酒佳肴,丝竹悠扬悦耳中,今日接到花帖的贵客男女已陆续进场。
常峥玥手中持着她设法弄来的两张花帖,抬头挺胸携着幼妹和两名婢女款款而来。
她们身分自然是构不上近前和那些个真正的贵女娇娇同席,而是被安排到最末端的位子上,同一些低阶武官之女坐在一块儿。
饶是如此,常峥玥依然明显感觉到周遭娇娇们对自家姊妹二人的排斥。
常峥玥冷冷一笑,心中暗忖——总有一日,她定会比她们所有人还要更加高贵不可侵犯!
不过足以令常峥玥深以为喜的是,精心妆点下的常峨嵋果然惹来了一众贵女的艳羡忌妒猜疑不悦……
一路行来,常峨嵋粉扑扑娇软软得像只水灵灵鼓胀胀的甜美欲滴桃儿,非但艳夺众人目光,惹来男子频频回顾垂涎,却也让她瞬间成了贵女娇娇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在此时,本是隔了一方长长锦屏划分开来的男宾那头,有个侍女悄悄地绕过锦屏,朝常峥玥微不可见地略一颔首,常峥玥眼神精光一闪——
成了。
没想到花主未选,绥南公爷这便已看中了今日打扮得分外娇艳诱人的常峨嵋,允了当初定下的交易。
好极好极……
看着常峨嵋浑然未觉,对着矮案上的佳肴美食吃得好不欢快,常峥玥端起酒樽,缓缓啜饮着里头清甜甘冽的桃花酿,笑得越发愉悦了。
片刻后,前往斟酒的众侍女中,其中一人脚下踉跄,竟不小心将手中酒樽洒在常峨嵋美丽的裙裾上。
「哎呀!」她低低惊叫一声。
其他贵女幸灾乐祸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讪笑声四起。
常峥玥蹙起眉,正觉异样,另一名为她斟酒的侍女轻声道:「公爷说了,模样儿是对上他老人家的胃口了,可货值不值,他还得先尝尝滋味再说。」
常峥玥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尽管她对这个幼妹的贞洁清白并不在意,可纳入公府前倘若已失贞,到时候传出了一丝半点的风声来,同为常家女的她岂不是也要被连累?
「这跟我们之前说的不一样。」她借酒樽掩饰嘴边的冷意。
侍女眸中一抹轻蔑掠过。「常大娘子,公府可不是您可以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地儿。」
常峥玥纤细的手指深深地陷入掌心,可此时此刻也心知,以现下自己的身分,最好还是听凭公爷的意思行事。
「罢了,既然公爷对我家幼妹这么有心,我再拦着就是不通情理了。」她低声道,假意叹息。「只盼公爷日后好好待峨嵋,莫忘了当、日、约、定。」
「常大娘子只管放心,只要公爷欢喜,何愁恁事不成?堂堂绥南公府难道还诓了你们一小小商户不成?」侍女讽刺道。
常峥玥笑得有些僵硬。「民女不敢,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罢了。」
而这头,常峨嵋懊恼地嘟着粉嘟嘟的小嘴起身,拉着湿答答的裙裾走向常峥玥,求助地道:「阿玥姊姊,陪我去换衣裙好不?」
「阿嵋,」常峥玥轻握她的手,温柔笑哄道:「这位侍女姊姊会带你去更衣处换下洁净的新衣裙,姊姊在这儿等着你。」
「可阿嵋答应了不离姊姊半步的。」她天真地道,「姊姊跟阿嵋一起。」
常峥玥一顿,嫣然道:「晏府可不是咱们可以随意走动的。你乖,快些跟侍女姊姊去换了衣裙,免得耽误了选花主的时辰,姊姊在这儿帮你看着。」
……看着?是等着看她的笑话吗?
常峨嵋粉嫩丰润可爱的小脸稚气犹存,长长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眸底冷色和嘲讽。
既然人家台子都搭好了,她岂能辜负了这场好戏?
「那姊姊等我。」她依依留恋不舍地去了。
这一幕,落在晏府最高的三楼藏书阁画栏阴影后的高大男子眼中,男子双臂环胸若有所思。
「她便是常氏幼女,常峨嵋。」巍低声禀报道,「形容娇嫩,天真愚蠢,于常家之中地位薄弱,及不上其长姊的手段心计和气度。」
豻强忍下想要吐槽属下的心——傻孩子,你这是没亲眼见识过这小姑子有多……特别——嘴角微微抽搐。「若她真是天真愚蠢,又如何得知暗卫线报隐处?」
巍神情严肃地颔首。「反常即妖,属下也怀疑她是否是哪方势力的探子,可查遍了她十五年来的底细,竟查不出丝毫异状,所以,属下足可判定常氏幼女定是误打误撞,否则便是有外人相助。」
豻远眺那娇小身影消失在月洞门那头,默然不语。
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真心叫人纠结啊!
「宗师,可要救她?」
明眼人皆心知肚明,方才在桃花树下发生的意外不过是个拙劣,然对上闺中女子却极易成功的一桩算计。
在正常的状况下,豻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在三番两次偷窥探查之后,除非他是脑子被十八扇门同时夹了才会这样认为。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看戏,并顺势检视考验这常家小姑子的精明聪慧究竟到何种地步?
「倘若,」豻身姿挺拔,嘴角微笑有丝莫测。「她逃得过这次算计,便将她带来见我吧。」
「诺。」
若过得了他这一关,能给君上主公多添个心思狡诈、机变百出的小暗卫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