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外,她等得颈酸脚麻,终于等到主刀的医师出现,她快速迎上去,迫不及待询问:“杨医师,还好吗?”
医师揭除手术帽,揉捏僵疼的太阳穴。“还好。”
没有得到期待的讯息,她不厌其烦问:“我的意思是,您看她皮肤复原的情况,未来能恢复到几成?”
“田小姐,”医师正色回覆,他每天都得面对不同的病人或家属,一再解释内容差不多的答案,加上收费不赀,所以特别有耐性。“她的伤口本来就不浅,我们只能尽量淡化,完全恢复的机率不高。再说这只是第二次手术,能恢复几成很难就此确定,不过一次总是比一次好,对吧?”
一次总是比一次好。她也只能这么慰藉病人吧,听起来正面又有希望。
她寻至恢复室,俯视仍在沉睡中的病人,右脸伤口已用白纱覆盖完整,另外半张脸不受影响,美丽精致,像一尊缺了角的搪瓷美人。
“你到底爱上了什么样的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她自言自语般低问。“凡事都有代价,但是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得回来么?”
她在一旁坐下,等待病人苏醒,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了,她让震动停止,才取出检视,是助理的工作通知。
她在床边柜上留下一张纸条,悄悄掩上门离去。
*****
这个地址并不难寻,离主要交通干道只有一个巷弄的距离;而这条巷弄也不小,笔直干净,建筑物整齐划一,几乎都是近两年新落成的住宅大楼,主要是单行道的问题把方向感一向不很发达的她搞迷糊了,她左弯右绕了好几遍才顺利抵达那栋目标大楼,努力觅好停车位,却已迟到了二十分钟。
她疾步走向警卫室,说明来意后,换上通行证件,照指示进入大厅拐角边的货梯旁候立。五分钟后门一开,她踏进电梯,和里面塞了满厢的组装家具以及两名工人并立,以证件感应开关,按了十五楼,她提醒工人道:“待会搬运时小心些,别碰倒或刮坏了客人的东西,林太太那次琉璃破了一角,店里就赔了三万块。”
“知道了,田小姐。等一下可不可以在走廊抽烟?”其中一名工人道。
“不可以。出大楼再抽。”她不自觉面目严峻,直视楼层灯号,工人壮硕的体魄在单薄的T恤下一览无遗,令她感到极为刺眼,半屏着呼吸小心忍耐着;电梯门一敞,她头一个窜出去,找到客户的大门,按了电铃,等了十秒钟,门才姗姗打开,一名帮佣模样的妇人手拿抹布,客气地问:“田小姐吗?”
“是。”
“请进。玄关桌摆这,屏风就固定在这条线,不要超出鞋柜。”妇人让她进门,仔细指点家具固定方位。她会意点头,指挥工人进行定位。
妇人摘下两只手套,和抹布一起放进鞋柜内的杂物格,对她匆匆叮嘱:“我忙完先走了,有问题可以问先生,小心别刮坏地板。”
她只能应承。这次接单的不是她,是另一位设计师陈盛和,因为手边的设计案子出了点问题这两天拚命在赶工,麻烦她临时接手出货的任务。
她职业化地打量四周陈设,乍看主要是黑和米白两种色调,用了她相当排斥的昂贵石材做地板。这名客人似乎极偏爱石材,玄关、客厅、餐厅、走道各铺设了不同材质的地砖做为空间分界。
内部靠左有一具不规则形的金属置物架,紧靠在一面黑色烤漆玻璃墙上,两相映衬非常醒目;她注意到室内光源多半来自成排的反射灯或嵌灯,其余是造型立灯,灯座尽皆金属锻制,空间里仅有的暖色是长形皮沙发上的鹅黄色丝质小靠垫,和黑色玻璃茶几上的红色陶瓷烟灰缸。这种设计形态不是问题,问题出在她亲自护送来的那扇客制化的柚木屏风,她心头起了纳闷——在视觉上怎么会协调呢?
她不好再探私,盯着工人完成装设,空气里浮晃着从厨房传送来的料理浓郁香味。晚餐时间到了。她瞄了眼腕表,七点二十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替她留了晚饭?她拨了通手机回家,简单交代了行程,想起医院里的人,又拨了通电话询问现况。
“田小姐,这两个置物架钉在哪?”工人举着两块板材问。
这可问倒了她。她并未来过这里,她尴尬提嗓向厨房方向谨慎叫唤:“先生,不好意思,请问置物架要钉在哪个位置?”
厨房的流水声停止了,里头的主人应声而出,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她目不转睛盯着那张不容置疑的笑脸好半天,忍不住低头翻找皮包里的送货明细,收货人分明署名张翠芬女士,地址更不会错,警卫方才也确认过了,那为何她看见的是他——
她再抬起头,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对方已经先声夺人:“跟我来。”
不容迟疑,她硬着头皮领着工人跟随宋子赫踏进显然是卧房的地方。她刻意不去打量这块隐私意味浓厚的空间,直瞪着前方在盘胸等待她的男人。
宋子赫道:“田小姐认为,这个房间哪个地方适合钉上这两个置物架?”
那语气像是存心考她。三个男人齐齐看向她,像六支利箭。她突然语塞,勉为其难环顾一周,略为斟酌,指着对向床尾的那面墙道:“就那里吧。”
工人询问了正确高度后,完全没有意识到田碧海万般的不自在,三两下完成了装钉工作,两手抓着电钻和剩材对她急匆匆丢下一句:“好啦!我们先回工厂喽,还有东西赶着要送。”
两人一溜烟跑了,她也急忙对宋子赫道:“就这样了,有问题请找陈先生。”不待他回答,她脚步不停地步出卧房,尚未穿过客厅,右肩就被一只手掌有力地扳住,迫使她不得不回头。
“你们的服务不包含善后吗?”宋子赫指着玄关地板,那里散布着钻墙后的水泥粉尘和木屑,以及两小块裁切下来的多余木料。
“啊,抱歉。”这一刻,她忽然恍悟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无论她多么不欣赏面前的男人,都不该影响到店务。
“麻烦借我打扫工具。”她镇定地请求。
“在鞋柜旁边的小门后面,顺便替我把门关上。”他轻快地指示,回头大踏步走回厨房。
他一消失,源于一时无法说清的心情,她结实松了口气,拿起扫帚认分打扫起来。再次踏进他的卧室,她埋头盯着地板,全然目不斜视,彷佛可以将自己和属于男人的一切安全隔离;因为太专注,当她走出卧房而男人站在餐厅叫唤她时,她有一瞬的眼花,男人在灯光直射下竟产生一种眩目感。
“扫完了?”他问。
“欸。”她模糊应了声。
“那坐下来吃饭吧。”他彬彬有礼地拉开椅子。
她这才惊觉,餐桌上不知何时已布满饭菜,热腾腾刚起锅,两副碗筷相对整齐摆放好,分明是一项安排好的邀约。
“不用麻烦了。”她保持距离。这个男人相当危险,她在心里暗下结论。危险的是那副笑容,总带着好几层的意味,让人猜不透,越想猜就得越靠近,一层拨开一层,而那正是男人的目的。
“肚子饿了吧?我都听见声音了。”他一脸认真。
她反射动作地捣住小腹,只见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她立刻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决定不动气,以免娱乐了他。
“让您费心了,宋先生。”她开门见山。
“唔,追求哪有不费心的?”
“这顿饭宋先生没有征求我的同意。”
“你会同意吗?”
不,她斩钉截铁不会首肯,所以他设法订制了这些多余的家具,安排在这个时间收货,那么张翠芬女士又是谁?
“货单上的张女士是——”
“我母亲的名字。这里本来是她名下的产业,她偶尔会过来一趟。”
她完全明白了原委,又深一层了解了这个男人——多么地任性妄为,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到不了手吧?
“你根本不认识我。”
“坐下来,我就可以慢慢认识你了。”
“这不太好。”
“怕什么?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冒犯你的。”
“这点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怕引起不必要的困扰,比方说你的女性友人。”
他挑眉不以为然。“对我来说,我唯一的困扰是,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们两个好好吃顿饭?这些菜李嫂忙了两个多小时。”
“我不喜欢惊喜。”
“唔,你真不一样,我以为女人都喜欢惊喜。”他笑。
一阵钥匙转动锁孔的喀嚓声清晰传来,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谈话。她机警地看向宋子赫,他先是困惑那突兀的响声,接着是确认后的讶异,几秒的思索,最后转为面对的泰然,过程毫无一丝惧色。他迎望那扇新立的屏风,大门开了,女性鞋跟触地的清脆声音接二连三,伴随类似行李箱拖在地板上的滚轮声,欢快爽朗的女嗓高扬——“子赫,你在家啊?咦?怎么多了个屏风?你又搞怪啦?我好饿,飞机上那些菜简直吞不下去,还头等舱呢!”女人边说边绕开屏风,踩进客厅,右手拖拉着一顶随身皮箱,一身风尘仆仆,五官仍明艳照人,身材高姚饶富韵致,女人快接近餐厅时才抬头向前,明快的动作迅速凝滞,有如断了电无法启动。
大概有五秒钟的停顿,女人醒悟得很快,扔下皮箱直冲向他们。田碧海来不及揣想,女人已经扬起手臂挥向宋子赫,宋子赫反应出乎意料的敏捷,他半空拦截住那一掌,气定神闲地对女人道:“欣欣,我有客人在,节制一点。”
女人颤着唇,美丽的脸蛋霎时失去颜色,她转头看向田碧海。田碧海在女人眼中看到了绝望和羞辱,还有难以测度的受伤,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无形毁坏,熟悉得令她心惊胆颤,因而当她蓦然挨了一记麻辣的耳光而头昏眼花时,竟只是结舌呆立,未生出一丝委屈不满,女人厉吼:“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田碧海下意识望向宋子赫,他颔首道:“没关系,老实告诉邓欣,你来这做什么。”
那温柔的劝慰,淡漠的神情,她从中看见了残忍和一种坚硬如石的决绝,让她震慑、暗惊,并且推动着她,悄悄下了个前所未有的决定;她鼓起勇气面对邓欣,目光充满怜惜,口气异常平静:“我是来吃晚饭的。对不起,让你不开心了。”
这些话无异于推波助澜,邓欣愤懑地咬着唇,盈泪的美目恨嗔男人一眼,想再说些什么,似乎又觉多余,骄傲与教养使然,她无法口出恶言,终于激动地吐出毫无杀伤力的一句:“你会后悔的。”
她来得迅疾,去得震荡,大门被砰然掼上。田碧海一惊怵,回了神,不禁坐了下来,待心跳平抚,她拿起桌上的筷子,含起一口白饭道:“吃吧,菜快凉了。”
宋子赫以崭新又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解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帮她解决问题。”她答得干脆。
“为什么?”
“我想我们应该还会见面,虽然我不太能理解你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看起来随和,却不像是会轻易就放弃念头的那种人。我不希望以后老是在莫名所以的状况下和你见面,更不想没事吃耳光,既然你终究要和她分手,就毕其功于一役吧!她以后会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拖着不是好事。”
“你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和你来往的女人。”
他听了不以为忤,伸指抚贴她左颊浮肿起的一片掌痕,柔声问:“还疼么?”
“没什么。”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手。“这就是代价。”
“什么代价?”
“和你交往的代价。”
“你答应了?”他弯起嘴角,噙起意味深长的笑。“很难想像谨慎的你突然有了冒险性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担心吗?”她继续尝着菜色,不可否认,菜的确相当可口,可惜此时此地不能太尽兴。“担心的话就别招惹我,大家都省事。”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舒展眉心,跟着坐下,也拿起筷子。“明天几点可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