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听见动静,转身面对他,脸上立即绽放笑容。他疑惑未消,反而显得谨慎戒备,他指着沙发道:“坐吧,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新婚愉快。”向恩琪伸出右手。
他怔了一秒,才轻轻回握。“谢谢。”
她似乎恢复了旧观,上了妆的脸蛋极为出色,难怪秘书通知他有访客时觑看了他好几眼。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会,彼此都在暗自斟酌较量,如今他们还能带给对方哪种影响?他礼貌性先问:“怎么想到公司来找我?”
“我想,你应该不会答应单独见我吧?”
“……”他拧起双眉。
“别紧张,我不是来无礼取闹的,我只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他抱胸不动声色。
“碧海曾经对我说过,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她说对了,你得付出的代价就是不会得到真心,你不会永远这么幸运的。”
他面色遽变。“说清楚一点。”
她甜笑盈盈,慢条斯理道:“你其实很清楚的啊,你们还没有夫妻关系吧?碧海避着你有多久了?”
“……”他哑口无言,一股如鳗在喉的不适感瞬时充塞胸口。
“碧海人厚道,给过你无数机会,希望你知难而退,你却一意孤行,非得到她不可。宋子赫,你令我百思不解。她能带给你什么?你连她的第一次都得不到。”
“恩琪,你该谅解她那段过去,她不是有意的。”他声色俱厉起来。
她大惊,噤声寻思不已,良久,领悟了什么,笑道:“我该想到你不会错过了解她的任何机会的,其实也不难查,花点钱自然有人乐意告诉你那件事。既然你再清楚不过,难道你想不出来,她果真爱你,这些心理障碍是可以去除的?这一点,心理医生不知对她说了多少次了,她不会忘记的。她出院以后,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可惜就是做不到接纳那件事。她不易动心,是因为过不了这一关,迟早会散,不如不动心,你非要踩这地雷,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她后来接受你,只为了一个念头,希望你知道,你得为你的放纵付出代价。她其实心软收手过,你却不放过她,你现在又能得到什么?”
他凝神静听,目光如炬,毫不退怯。“恩琪,你的确很恨我。对不起,让你如此费神了。”
“现在不了。”她歪着脸蛋打量他。“真的不了。难为碧海为我牺牲若此,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她这么对我了,无论你再怎么打动她,也忘尘莫及。”
聆听至此,他突然仰头笑了,他摇摇头道:“是么?即然如你所说,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这一趟,只为了告诉我迟早会明了的事?”
“为了碧海。”她站起身,笑意变得模糊。“我不想看她日子难过,你放过她吧,这样下去对她是种折磨,何必拖到她求去那一天?您贵人多忘事,她不一样,治愈一个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随她站起身,凝肃紧绷的脸忽然放松了,他温和地凝视她。他曾经为这张美丽的脸眩惑过,为她烈火般燃烧的脾性意乱情迷过,此时看去,一切皆失了颜色,没想到一簇妒火竟在她内心延烧了如此之久,甚至连好姐妹都不放过。
“你呢?你的心治愈了么?”
她僵住不动。
“我娶碧海,是为了好好对待她,让她放心;一味玩追逐游戏,她是不会接受的。能做到多少,我并不知道,但至少我尽力过。恩琪,你说的没错,凡事都将付出代价,我一直都在为你所不知道的过去付出代价,但是你呢?你需要为我们这一段错误付出多少折磨自己的代价?你不该放过自己吗?”
“……我们这一段是错误吗?”她转着幽幽大眼。
“你一直都不快乐不是吗?对不起,我当时不该招惹你,现在说再多都是多余,我可以理解你对我的恨。”他叹口气。“不过你今天提醒了我,或许,我的确该彻底解决我和碧海的问题了。她该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想法,我也请你放过她吧,她不是你的对手。”
不经道别,他率先离开会客室,回到办公室,看着桌面上新送到的成堆档案资料,忽然一阵反胃,他退坐在客座沙发上进行思考,推拒了接下来的跨部门会议,不接任何电话,维持独坐沉思的状态,直至天然光线移动、泯没,必须开灯了,他终于坐回高背皮椅,打开电脑,用上陌生的公文格式写了一封内部信件,列印后对折两次塞进未署名的信封,扔进中央抽屉里,不上锁,没有交代细节,他抓了椅背上的外套甩在肩后便大步迈出办公室,直驱地下停车场。手机一路狂响,他按了关机,顿感通体舒畅,那是他三年多前就已失去的感觉,他决定慢慢把它找回来,不再逃避。
*****
六点三十二分,田碧海未按铃,直接以钥匙开了门。客厅灯火通明,令她暗讶,她记得宋子赫不是该有应酬吗?
未见着人,她寻至卧室,他的确在,正将一件件衣物折叠好放进摊开的行李箱,旁边已装满的另一箱则放置些古怪的物件——遮阳帽、望远镜、绳索、照明头灯、手电筒、单眼相机、不知名药物、水壶……
她满脸狐疑,开口问:“你去哪?”
“出差,大概两星期。”他回头对她笑,神情自然。“公司临时决定的。”
“喔。”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却也难掩失落。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凡事告知了,他们渐渐走向各行其是这一步了。“顺便旅游吗?”她指指望远镜。
“嗯,有空就到处走一走。”
她不再多问,接手他手上的衣物,替他一件件整齐摆放好,仔细检查是否齐备,再阖上箱盖。“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她彻底愣住。“这么快?”
“早去早回啊。”他审视她,若有所思。“会想念我吗?”
“当然会。”她勉强笑。“我去作饭。”
“别忙,我不饿,”他拉住她的手。“陪我喝点酒吧。”
她顺从要求,取出一瓶威士忌,两人在餐桌对坐,将空杯斟上。说不上为什么,他的样子没变,却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他静静端详她,一边酌饮,眼神比以前柔和,却更坚硬,两种不一样的特质并存,让她坐立不安。为了压制这种感受,她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入喉的酒液由甘转苦,她皱着眉吞咽,却老觉得胸口有一小块硬物梗阻在那里,使她越发难受,她又倒了半杯,暖化的身体使她放松了些。
“记不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曾经爱过谁?”他打破沉默,放下酒杯。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
“有的,我爱过一个女生,是大学时的同学,虽然不同系,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她的模样和你有些相像,但个性不大一样,她温柔依赖,你独立坚强,共通点是,你们一样善良,都尽量不去伤害别人。”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认真谛听。
“我以前念的是医学院,后来选择了外科;她读的是医务管理。我们形影不离,一起做过许多傻气的梦想,就是没想过会分离。那时候不明白,人生最初的想像总和后来不一样,包括爱情、职业、未来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他上次熟练地为她进行医护行为,竟源自于他的专业训练背景,她以为他和其他宋家子弟一样,单纯子承父业。她有多么不了解他?
“原来你真是个医生啊,那——为什么没在一起呢?”
“我做错了事。”他斟上一些酒液。
“你爱上别人了?”
“倒宁愿是这样。”他一饮而尽。
她低下头,想了想,也许是角色互异,对方爱上了别人,他爱她至深,所以不愿重提往事。
“真羡慕你。”她衷心说道,不再追问,举杯再喝了口酒,累积的酒精在空腹中缓慢发酵,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明黄的灯光像一片暖洋洋的酒液。“曾经深爱过别人,也让别人深爱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变成你。”
他直视她。“我保证,你不会希望的。”
她两肘支在桌面,捧着脸噘嘴道:“你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要是男人,一定没事就扁你。”俏皮的表情是他久未见的。
他笑了笑。“变成了我,我怎么认识你?”
“说的也是。”她慵懒地侧趴在桌面,眨着眼看他。“子赫,遇上你是好事。”
“真的吗?”他起身绕过桌子,扶正她,屈蹲在她面前。“遇上我是件好事?”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灿然笑开。“没有人像你这么爱我。”她亲吻他的鼻尖。“但你越爱我,我越害怕,怕我做不到你的期待,怕有一天你厌了,走了,我会像恩琪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你担太多心了。不过这都是我的错。”
“我也有错,错不比你少。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对不起恩琪。”她又吻他,吻他的眉眼、他的唇。“我是个坏朋友,比你坏,至少你都不说谎,但我一开始就骗了恩琪,我不敢告诉她你吸引了我,我拒绝不了你。”她颓下肩,现出沮丧。
“别怪自己,我说了是我的错。”
“对,是你的错,”她抬起脸,侧着头嗔看他。“谁让你见异思迁的!”
“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忘记一些事。”他抚摩她在短时间内醺红的面颊。“直到遇见了你。”
“你在甜言蜜语唷。”她笑,亲腻地勾搂住他的肩。“告诉你一个秘密。”
“唔,我在听。”
“我很想很想……”她凑近他耳朵,像隔墙有耳般慎重。“我其实……很想很想和你做那件事。”
他瞄了眼桌上的酒瓶,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但是我不能。”她状似思索。“知不知道为什么?”
“知道。因为你以前受过伤,因为恩琪。”
“唔……一半是的,还有一半,我想是因为……”她努力对焦看着他。“因为,不能完成这件事,也许会让你永远记得我,我和别的女人不同。”
他怔了一瞬,苦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这算是一种惩罚吧。”
“我头有点昏,扶我到洗手间去好不好?”她又喝了口酒,笑着央求。
他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一面调侃:“你挺没用的。”
“什么话啊!上完厕所我还可以喝。”她口齿开始不清。
然后她不停地笑,坐在马桶上也笑,洗手也笑,他叫她注意门槛别绊倒也笑,他搀着她走到床畔,她一坐下就拉住他。“你去哪?”
“没去哪,收拾一下东西。”
“骗人,你是不是想离开我?”她指着那两只大小皮箱。
他莞尔,两手撑住床沿认真俯对她,低语道:“不,我并不想离开你。但我不想你痛苦,我走了之后,如果你想清楚了,愿意毫无垩碍和我过下半辈子,那就等我回来。如果你还是有罪恶感,忍不住想逃避我,那就趁我不在时离开我,我会放手的。我们两个都应该好好面对自己,才能解决问题。”
她似懂非懂地听完,苦恼地转动着黑眸。“说什么啊,这一大串的,你如果不是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他在她身旁躺下,她钻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闭上眼叹息。“就这样一辈子有多好。”
他轻笑。
隔了一分钟,她钝拙地爬在他身上,抿嘴微笑以对,手指沿着他的五官线条拖曳,再蜻蜓点水般吻他,遍及整个面庞,吻够了,停顿片刻,又落在他的唇上,细密且缠绵,不具侵略性,却缓慢地勾动了他的心跳。许久,她似乎才餍足,抬起头,咬着唇笑了,接着,仍继续吻他,顺着他的颈项、喉结,松开他的领口,在他的胸膛流连。他隐忍了一阵,抓住她肩臂,一翻滚把她扳转,压制在身下,她咯咯笑着,似乎觉得这是个淘气的游戏而不惊异,他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我在吻你。”
“你这样会让我失控。”
“唔……失控?控制什么?”
他没法回答,也没法分辨那水光晃动的眸子到底是清醒还是醺迷,他只知道那毫无防卫、也不再紧张的软馥身躯诱动了他的心。为什么要控制呢?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还能无限次拥抱她、亲近她,就让自己再一次释放对她所有的感受又何妨?她是他的妻子。
“你一定要记得,我希望你非常幸福。”
他说出祝福,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深眷的情意。也许她感受到了,没有出现任何抗拒,自然且热切地回应他;当他先后褪去两人的衣衫,与她紧密贴偎时,她呼吸的节奏逐渐加快,微眯的眼流动着情欲,并无一丝慌张;他做出试探的大胆动作,她只是颤动了一下,身躯仍然呈现迎合状态,不似以往绷直退缩。他微笑凝视她,埋首亲吻她身上每道未褪色的伤口,充满怜惜,在她激动回吻他的那一刻,他同时进入了她,以唇封住她不适的低喊,她快速喘息了一会才缓慢放松,闭起眼完全接纳了他。
一番渴盼的意外缠绵之后,她蜷缩在他怀里,发出稳定的鼻息。他在她耳边轻道:“你会记得吗?真希望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不再回答。
*****
她不回答,因为浓烈的酒意让她酣睡至近午。懵懂醒转之后,她费了许多工夫回想寻思,再对照身体的异常情况,确定了前一晚发生的事不是梦境,然后讶异怔愣,又惊又喜,发傻了半天。
她想拨电话给他再次确认,才想起他出了远门,行李箱已消失。
她恍恍惚惚到店里工作,再恍恍惚惚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一旦不能天天看见他,她反而哪里都不想去了。
哪里都不涉足,几近禁闭的生活动线,接了亲友的关怀电话亦不知所云。
分开前三天宋子赫每天一通电话,之后减为每两天一次,她一点心里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魂不守舍加上剧烈的思念,深怕一说便溃决,让遥远的他挂念却无计可施。也许僵持在电话两端令彼此尴尬,十天后他便不打了,而她终于适应了埋藏思念的守候生活,精神渐渐恢复。况且他也快回来了,她的心情转为高昂,又开始雀跃了起来,积极地打扫家里,接案工作,她甚至自行制作了两张可爱的椅子,准备让两人饭后在阳台对坐喝咖啡使用。她买了一盆盆观花植物摆放在花台,等待春暖花团锦簇的盛况展现,她在一次细心浇水施肥时,心底出现了一个确定不过的声音,她是如此眷恋他,她和恩琪相去不远了。
恩琪?她有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她简直过得神思不属。
直到三个星期熬过了,第四个星期也可疑地溜走了,她拨不通他的手机,电子信箱留言亦不回覆,她无端惶恐了,接着匪夷所思的是,宋思孝出现了,怒不可遏地寻上门来。
“子赫到底在搞什么把戏?!”宋思孝铁青着脸坐下,对她怒目而视。
“休假一个月不够,这几天还打电话让他秘书递辞呈上来不干了,他这是在干什么?公司不是我宋思孝一个人开的,他底下的人可以替他扛一个月,可扛不了太久,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不声不响就走人?我对他可是宽容至极,他别不知好歹!”说着把手里那杯热茶愤掼在地。
“休假?他不是出差吗?”她惊愣呆立,脑袋顷刻当机。
“出差?你们夫妻是怎么当的?你丈夫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宋思孝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他刚到新部门,根本走不开,我就知道他——”说着他前后疾走,低头思忖,旋又昂首长嗟短叹。“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喜欢留在公司,他是为了我,但这些年不都适应了吗?怎么会——”
“我——我去找他——”她从一片空白中找出一点思考能力,奔到玄关穿鞋。
“到哪儿找?他根本不在国内!”
她又愣住,扶着墙勉强遏止精神刺激带来的反胃,回头对宋思孝哽咽致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算了,不怪你。”他挥挥手,走到门口,看看她,千般无奈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他始终没忘情那个……可是他娶了你,不是一切都好了么?这孩子!”
送走宋思孝,她僵坐在门口不动,努力思索他离开前一晚的一言一行。她肯定漏掉了什么,他说了哪些话,为什么她毫无所觉?她甚至还替他打包行李。她做了什么?不该喝那么多酒,她记得他说了许多话,但内容却再也厘不清了。
但他们终于突破了障碍,有了亲密关系不是吗?她至少接纳了他,虽然是在近似酩酊状态之后发生,为何他仍选择离开?
她抱着膝缩在墙角,像尊木雕般动也不动,脑袋却无时不刻在强力运转,到最后,千头万绪搅缠在一起,她终于站起来,抹去干掉的泪痕,决定再也不想了。
至少,至少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并未真正离开她,她可以等下去,他总是会回来的。
一丝安慰振作了她颓萎的身躯,她咬牙走出门,继续每天的工作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