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在连续三次听到自己的姓名后,终于放下碗筷,从容走向客厅,再绕至洗手间,端立在门口,看着作呕完毕的范君易在洗手台前疯狂漱口。她若无其事问:“范先生叫我?”
范君易关上水龙头,恶狠狠瞪着雁西,直指立在马桶水箱上的酒瓶,“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不好喝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范君易逼近她,捉住她手腕,然而一对上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他高张的火气偃息了一半,大步退后,继续追问:“你做了手脚?”
“……那是我精心泡的药酒,材料是我好不容易在菜市场找到的。”
“药酒?”他怀疑自己错听。
“是啊。我妈以前都这样做,只要在白酒里头浸泡三条黄鳝鱼一阵子,做成的药酒就可以用来戒酒。”她坦白招供。
“鳝鱼?”头皮一阵剧烈发麻,他转身抓起瓶子,两手擎高,透过深褐色玻璃查看内容物——果不其然,瓶内蜷曲着可疑的条状物,依形体判断,真不是玩笑,是货真价实的生物;而五分钟前,他毫无防备大口喝下了这群生物的尸酒,而且是一骨碌不停灌了好几口。
“你这个女人——”惊骇万分,他把门甩上,对着镜子猛烈的呼吸,压抑着蠢蠢欲动的生理反应,可惜效果薄弱,一股强大的力道驱策着他受尽折腾的胃开始反刍,他不祥地感应到,他就要完蛋了。
隔着门板,雁西听见范君易痛苦作呕的声音,她心一慌,对门里的人忙不迭解释:“我怎会知道您这么性急呢!药酒才泡了几个钟头当然不顺口啊!”
那张脸又靠过来俯察他了,他从相同的气味得知是雁西,对方还体贴地调整他的靠枕位置,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烧,然后就在床边来回走动,彷佛极为担忧,几次让他差点陷入昏眠的意识又被牵动,不得安宁。
他忍无可忍,掀开眼皮,开口驱逐:“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我被你烦得根本睡不着。”
刚才经过前所未有的反胃运动后,范君易整个人呈现脱水状态。他拒绝接受雁西的一臂之力,费尽残余气力爬上楼,瘫倒在床上,几乎动弹不得。
雁西料想不到这个成天处于酩酊状态的男人对药酒的嫌恶如此强烈,一开始她吓得发慌,坚持送他就医,他则断然否决,并且请她这位祸首行行好,滚得远远的别再接近他。
有责任感的雁西当然不从,她在床附近守候,蹙着眉头,一听范君易出声,赶紧凑过来,递了一杯水给他,“这是加了一点盐的温开水,喝了胃会舒服些。”
“……”他看了看她,没说话,顺从地接过杯子。
不知何故,范君易开始对这个女人有些忌惮起来;再者,他现下身体极为耗弱,头晕眼花,无法再大举反弹,还是依言喝下这杯水,省得与对方无谓拉锯。
喝了水,他转个身背对雁西,万分疲惫中,渐渐盹着了,失去时间感。
直到有不同气味的第三人靠近,不停在他脸上、身上反复扳弄检查,模糊感觉得出来是医疗手法。朦胧中,他听见床畔有一男一女低声咕哝交谈,似在进行商议;不久,他发觉左手腕被固定住,强行施打静脉注射。
一再被外力骚扰,且冷不防又受了皮肉痛,范君易的耐性抵达临界点。他反射性挥拳扫除障碍,一举扫中不明物体,嘴里接着发出连串不雅抗议,有人使劲按住他,极力慰抚,他才渐渐稳定下来。
四周又安静了一会,他就要沉沉入梦,那张脸不死心又靠过来,热气与发香袭面,刺激感官。他勉强半掀眼皮,有气无力启唇,“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噢,那报警前麻烦您先给钱,五仟。”雁西摊开手掌。
“五仟?你服务不良……还要五仟?”他简直气结。
她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不是我,是医生呐。你不肯到诊所,我只好请医生出诊。本来不必这么多的,可是你对人家动粗,把人家眼镜打歪了,不表示一下歉意怎么行?现在医生还在楼下等着,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总不能赊帐吧?”
“算了!”范君易喘口气,勉强抬手臂指着床头柜抽屉,“第一个抽屉……书本下压着一迭现金……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建议你……可以搭医生便车一起离开,不必等小区巴士……”
雁西拍拍他的肩,“你不必替我担心,我知道巴士时刻表。”
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终于获得了安宁,眼方一闭,迅速失去意识,宛如从高空跳板直堕入水中一样快速,所有纠缠他的愁悒、纷扰,一并埋进深水里。
但深眠能持续多久?能永远不醒来么?
无论他的潜意识沉淀之处多么宁谧、安定、遥远,终究是要浮升出水面。
在那之前,在他清醒之前,无一例外地,他总是听见那缥渺的呼唤声,一声接着一声,偶而带着清脆的咯咯轻笑,很无忧,很愉悦,很甜美,与旧时光如出一辙,令他欣喜欲狂,也令他心碎。
有时候呼唤的人儿很促狭,和他捉迷藏,迟迟不露面,让他无比怅然;有时候他会喜出望外地获得一个拥抱,耳际萦绕着动人的悄悄话;幸运的话,他还能与她热切缠绵,身下的柔美娇躯,每一道迷人曲线,十指所经之处,栩栩如生,令他周身血液为之激越,全体细胞为之颤抖。
“……君易,君易,你后悔了吗?”声音在耳边环绕、重复,他就快醒了。
“……佳年……”他试图张开眼看她,却又怕她销声匿迹,进退两难间,声音又出现了,一样甜美,毫无怨嗔.
“……君易,我问你喔,你有没有后悔过?”声音侵袭耳膜。
“后悔……我很后悔……”椎心之痛,陡然从胸口蔓延,壮大,让他不能呼吸,他大声呐喊:“我很后悔——”
“是么?是么?太迟了,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一声轻叹,如水纹般溃散,越来越模糊,那是离开的讯息。
他忽然慌张起来,匆促喊出:“让我再看看你——”
不再犹豫,他陡然睁开眼,奇迹般地,这一次,方佳年并未消失,她俯视着他,眨着秀目,一脸忧心,“不要紧的,没事。”她对他柔声说,指尖还按揉一下他长期纠结的眉心。
啊,多么美好!他由衷笑了,充满感激,伸出双臂,用尽全力牢牢环抱,“佳年……”伊人温热紧实,实实在在地填充了他空陷已久的心,他抛弃了一切思考,只愿此刻长驻。
“没事的,你作了恶梦,恶梦罢了……”怀里的人出声似有困难,断断续续,“两分钟了,抱够了吗?放松一点,我快被你闷死了……”
耳鬓厮磨良久,忽然他再次睁眼——不对,熟悉的嗓声出现了质变,拥抱的躯体也较丰满,身体的气息截然不同,都错了!
手一松,再看一次,脸蛋恍如伊人,神态却欠缺一种柔媚。他神魂附归,看清前方并非他朝思暮想的方佳年。
“你怎么还在?”热情退减,他的容颜和声音俱冰冷下来。
雁西脱离了范君易铁箍似的拥抱,从他的床畔狼狈起身,整衣抚裙,“你作了恶梦,把床头的水杯打翻了,碎了一地,我听见声音,上来看看。”
“……”一阵尴尬,范君易并未缓颜,他翻身下床,拿起她带进来的扫帚,自行清扫玻璃碎渣。
他瞄了下闹钟,再窥看窗外天色,上午十点十分,算起来,他睡了将近一天。
恼人的是,这个女人似乎无法确实接收他的指令,整整过了二十四小时了,她居然还在他屋里任意走动,旁若无人。
懊恼自己的失态,和冯雁西的阴魂不散,他暗暗动念如何有效地下逐客令。
扫了一畚斗碎渣,雁西倒先开口了:“刚才有人送杂货来,我替你收下了。”
范君易点点头,转身从床头抽屉取出几张仟元钞票,交给她。
“不必这么多。”雁西从中抽了一张,推回他的手。
“……”他以眼神质问。
“就是一些日用品,不需要这么多,其它酒都退回去了。”
“……”一秒错愕,他瞪着她,“你没经过我同意就退货?”
雁西理所当然点头,手一摊,“唔,没办法,你的胃需要调养,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完蛋。而且……”她忽然凑近他,以怀疑的眼光,“你现在还有胃口喝酒吗?不会反胃吗?”
又一秒愕然,他立即火冒三丈,竖眉瞪眼道:“我完不完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闲事?!你想要多少遣散费我全都给你不打折,麻烦你立刻搭下一班巴士离开,别再让我伤脑筋了!冯小姐,清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家务助理!还需要翻译吗?”
雁西平静地听完,并未慌张或困窘,她侧着头沉吟,咬着唇,面色沉重,似在琢磨着无比棘手的大事,且不时瞥看范君易一眼。过了好一会,她下定决心般直起腰杆,仰起下巴,郑重回应:“很抱歉,受人之托,我得做完我的工作,请范先生多包涵,您要是坚持不雇用我,继续自己关在屋里折磨自己,我就只好提出告诉,请您赔偿我的身体和精神损害了。”
“……”范君易听了哭笑不得。这女人前言不对后语,不是普通的难缠,她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为何要赔偿你了?该索赔的是我吧?”
雁西面不改色,仅仅颊边逼出一点晕红,“范先生,您都忘了吧?您曾经酒后失态,把我当方小姐看待了,做了——做了很不该的事。我知道您当时不是有意的,但事实已经造成了,我可以不计较;但只要您坚持己见,非解雇我不可,我就提出告诉,这样您将忙着找律师打官司上法院,应该没有多少机会喝酒了吧?”
“……”他呆若木鸡。
“您请仔细考虑,我先下楼晒衣服了。”她从他手里接过扫帚,提起畚斗,旋身离开。
“你有证据吗?”他冲上前扳住她的肩。
“您说呢?”她回头看住他,瞬也不瞬,就这样看住他,没有多余表情,但一双潮湿的瞳孔深黑,莹动着执着的眸光,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不可解的顽强;他隐隐觉知到,这女人,和他杠上了。
范君易一撤手,雁西头也不回,快步下楼,一转角,她迅速扔下手上的东西,背靠着墙,犹如失去全身的支撑力,滑坐在地。
她上身往前倾,右掌紧按着胸口,张嘴喘着大气,整张脸胀红。
真不容易啊!雁西不明白,这命运之手,是如何大手一挥,就把她扫落到这般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一个男人不得不就范的境地的?
午后雷阵雨,雨势大且急,透过玻璃窗向外望,云霭低沉浓厚,这场雨暂时无法停歇了。
服务生端了杯咖啡在雁西面前,站定,欲言又止。
雁西仰起头,不解地望着对方,是工读小妹,正目不转睛打量着她。
“有事吗?”
“你今天怎么坐到这边来了?”小妹好奇地指着一排临窗的二人座。
“我约了人。”
“噢。”小妹立刻做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热情介绍店里的产品,“这杯是新品种的庄园咖啡,很赞,老大说请你喝。”
雁西听了,朝吧台瞟了一眼,口气木然,“不用了,谢谢。”她从口袋掏出两枚五十元硬币,放在小妹的托盘上,“请转告他,这点钱我还有。”
这举动让工读小妹眼珠转了转,表情变得异常兴奋,忽然低头对雁西神秘兮兮附耳,“你和老大吵架啦?”
咖啡馆员工都惯称老板“老大”,雁西知道小妹指称的是何人。
“吵架?”雁西一脸困惑,整间咖啡馆最低调且最不多话的客人应当就属她了,很不明白自己为何予他人作此荒谬联想?“我们不是朋友,不会吵架。”她转开脸,不打算掀开话匣子闲扯。
一语带过,模棱两可,小妹猎犬般的嗔觉闻出了蹊跷,但雁西拒绝聊天,小妹掩不住失望地端着托盘离开。
雁西今天不方便坐在吧台边,但她不介意;她的出现已俱备象征性,从汤老板一见到她上门,雄壮的肩膊戏剧性地垮下那一刻起,这一趟已经值回票价,不正面交锋也无所谓。
高跟鞋哒哒逼近,一抹红色闪现。雁西眼一抬,总是端着女王气势的朱琴出现了。她擎着手帕,擦拭发梢肩头的雨珠,面露不悦地环视几无空位的咖啡馆;整装完毕后,以练习不知多少回的高雅坐姿落座。
雁西面向她,姿态恭谨,“朱小姐。”
“真不明白你,我的公司就在附近,来一趟不花你多少时间,偏要让我走这一遭,这儿哪里好了?我敢保证我们公司自备的咖啡质量绝对比得过这里。”朱琴皱皱鼻子,朝经过的服务生挥挥手,“一杯蓝山。”
雁西解释:“本来就要来一趟,我只是想节省时间,所以约在这地方,很抱歉。”
“这家咖啡真有这么好吗?还劳你特地来光顾。”
“我认识的人在这里工作。”
朱琴细眉一挑,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她打开黑色漆皮皮包,取出一张准备好的支票,放在雁西的咖啡杯旁。“这是首期款。你确定他已经一个星期不再喝酒?”
雁西颔首,收起支票,紧夹在随身携带的书本内页里,准备等会就存进银行户头里。“不是不想喝,是喝了会反胃。”
“你是怎么办到的?”
“偏方。”误打误撞的偏方。
雁西不预备详细解释过程。自从范君易那次误食药酒,吐得死去活来后,畏酒精如蛇蝎,连掺了一点米酒的家常菜肴也无法下咽。雁西并未天真到认定是药酒的疗效,从头到尾他只喝了几口就没再碰过那瓶酒,她相信是莫名的心理作用,这个男人对蛇状物竟厌恶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会告知刘小姐。瞧你,打扮太随意了,要不是你这张脸……”朱琴意在言外地微笑,伸手在雁西肩上拢拢鬈发,“这不就是了?只要有心,事情没你想的困难,好好做吧。范先生受过良好教养,只要不碰酒,理智的情况下应该不会太难相处,只要他能振作起来,范家一定不会亏待你。”
雁西缄默。为免节外生枝,她省略了报告一项情况——清醒时的范君易根本不为她的相貌所迷惑,只要没必要,他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恒常待在楼上,避免交谈,不说话时总是睥睨视人,彷佛雁西是拙劣的仿冒品,登门招摇撞骗,但骗不过他的耳目。
“能不能……告诉我,那位方小姐是怎么出事的?”踌躇了许久,雁西问了。“范先生好像——很自责?”
“嗯?”朱琴一愣,“这很重要吗?不是告诉过你了,就是意外啊,当时他们都准备订婚了,如果不是事出突然,打乱了范先生的计划,他现在应该好好的待在办公室里才对。这就是人生呐,谁知道转个弯又唱哪出戏?听刘小姐说,范老太太很意外他反应这么强烈,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几乎以公司为家,开口闭口都是工作策略,难得和家人吃顿饭,这种人会为了一个女人……我也想不通。不过这世上没道理的事天天在上演,也见怪不怪了。”
雁西静静聆听,仍旧一脸疑惑,“我只是觉得奇怪,都要订婚了,为什么方小姐非得要一个人去旅行不可?而且是这么远,这么……”她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她想起朱琴曾经让她过目的方佳年的一迭玉照,每一张,不同时期、不同装扮、不同角度的拍摄,展现出来的形象,皆不脱雅气秀致,一颦一笑透着出生良好的娇贵。这样的女性,让她坐在花都巴黎的露天咖啡馆啜饮咖啡,踩着钻饰凉鞋进出名牌旗舰店,或是躺在五星级饭店的泳池畔进行日光浴,合衬度可以直接嵌进风景明信片中了,怎会出人意表地只身远赴南美洲丛林猎奇,最终在异地香消玉殖呢?
“雁西,你要记住,最终那是别人的人生,和你无关,范先生不想说,就别多问,看好他,让这段过渡期早日结束,才是你的工作。”朱琴警告。
“……”雁西垂首不语。
朱琴啜了口刚送上的咖啡,杏眼陡然放大,十分意外,“嗯,这咖啡不坏……”她频点头,朝下瞥见雁西脚边堆了两大袋市场采买的生鲜水果和家用杂货,不解问:“你就一个人扛这两袋东西搭公交车上山?山上没有店家可以送货到府吗?”
“有的,”雁西口气平常,“但不超过一仟他们不外送。自从不让范先生向他们订酒以后,货款要超过一仟就不容易了;况且平常只有我和范先生两个,根本吃不了多少菜,我天天向附近的菜农和肉贩少量购买,新鲜又方便,今天是因为进城,所以顺道到大卖场采购日用品,比山上那家商店便宜多了。”
朱琴支着下巴,微眯着眼瞧她,似笑非笑;不久,看看表,下了个决定,“我今天还有时间,待会送你一趟吧,顺道让我瞧瞧范先生最近成了什么模样。”
“可是,我该怎么介绍您——”
“亲爱的,这还不简单,就说我是替你送货到府的好心老板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