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觉得自从江照影回来后,少爷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也不再听他谈到喜儿姑娘,她竟莫名其妙地为他松了一口气。
情爱太过沉重,她愿她的少爷还是一个没有烦恼的爱笑公子。
然而,在微感懊热的初夏夜里,少爷又开始辗转反侧了。
府里的人不断传说,江照影不改过去的浮浪公子恶习,又开始上酒楼花天酒地。丫鬟们绘声绘影,好像亲眼所见;她们耻笑程喜儿不爱痴心的少爷,却去爱上一个死性不改的潦倒公子,真是有够傻了;瞧她现在不但油坊没了,也错看了情郎,正可谓人财两空啊。
柳依依只是听着,对她而言,喜儿姑娘的遭遇不过是外头的街谈巷议,然而,少爷的心挂在程喜儿那儿,她不能不跟着挂心……
这夜,已经躺下约莫两刻钟了,她又听到了那声幽缈的叹息。
阗黑的房间里,床上那人有了极轻微的动作,他下了床,穿上外衣,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她立即坐起身,望向幽淡星光里的空床,一颗心不觉悬了起来。
这是他第三次夜里跑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也没听他提起,隔天照样是一张朗朗笑颜,彷若昨晚一夜好眠,平安无事。
哪能无事啊!他的叹息一天比一天重,那位喜儿姑娘果真让他担忧至此?或者,她应该去找程喜儿说明,好让她能明白少爷的用心,求她接受少爷的情意?
这样,少爷就不会再叹气了吧?
她抑下一阵阵辗过心底的酸楚感觉,也跟着出了门。
「江四哥啊!」
抑郁的呐喊声随风飘来,柳依依躲在屋角暗处,看着少爷目送那个摇摇晃晃的酒醉背影离去,气恼地挥拳向空。
她看到了少爷和江照影的激烈争辩……与其说激烈,其实激动的只有少爷;江照影带着淡然而决绝的态度,明明知道让喜儿姑娘伤心了,却仍执意跟那帮坏蛋混在一起,甚至叫少爷去照顾喜儿。
可少爷有了机会,为何裹足不前,还一直劝说江照影改过向善?莫非是因为少爷太喜欢喜儿姑娘了,所以只愿看到喜儿姑娘跟她所爱的江照影在一起,这样他才会感到满足?
这种满足真是孤独、凄凉啊。
长长的、重重的叹息声回荡在静夜无人的街上,她的傻少爷又在做什么呀,她的心被紧紧扯住,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孤寂的身影走了出去。
走着定着,向来昂首阔步的少爷竟也像是喝醉酒似地摇摆不定,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踢石头,脚步极为沉缓,彷佛每一步都有千斤的重量,让他举不起、迈不开。
回到了侯府后巷口,他竟然踉跄了一下,人就往墙边倒去。
「少爷!」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赶忙上前扶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侯观云没有跌倒,他的手掌按在围墙上,乍看到她,除了惊讶,更有一种被窥伺的恼怒感。
「你怎会出来?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吗?」他扬高了声音。
「是的。」柳依依直接承认,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好理由。「夫人要我看顾少爷,半夜不能乱跑,万一丢失了还得提灯笼去找……」
「我半夜乱跑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头管吗?!」侯观云吼了出来。
「可为了少爷的安全……」开不得玩笑了,她声音微颤,少爷从来不发脾气的,他是怎么了?
「我是男人,我怕什么?!而你一个小姑娘家,半夜跑出来乱闯,难道不怕遇上危险?!」
「我不怕。」凶什么!她也会凶!
「呵,你没碰过坏人,当然不怕了。」侯观云眼眸转为深沉,嘴角勾起一抹讽笑,冷冷地道:「你知道坏人长什么样吗?你以为坏人都是獐头鼠目、拿刀动剑的吗?不,我告诉你,坏人就像我这样!衣冠楚楚、谈笑风生,杀人不流血,让你根本无从知道他就是坏人。」
那一步步逼近的气息熏炙着她,带着某种危险的氛围,彷佛他是一个随时会下手伤害她的坏人,刹那问,她感到惊慌无助,他进,她退,直到她的背脊靠上冰凉的墙壁。
她仗着仅存的力气,勇敢地直视他,当目光接触,一望进那对似熟悉又陌生的幽深瞳眸时,她的心思顿时变得清明。
那里头起了波涛巨浪,少爷的心情很乱,乱到让他失了方寸。
「少爷,你教训得很好,可这里不是说道理的地方,我还是要请少爷回府,再乖乖听你训话。」她以平常的口气应答。
「我说的话,你到底懂不懂?!懂不懂呀?!」小泥球竟还跟他说笑!咚!他双掌用力击向围墙,将她困在墙壁和他的手臂之间,怒目而视道:「你可以再继续装作没事,我看你碰到坏人还能不能这么冷静!」
言语之间,他那高大的身形已经压了下来,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更能直接感受到他喷在她脸上的灼热鼻息。
她却还是仰着脸,无所畏惧地凝望他,两人的视线好近好近,近到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只能看见他的黑眸和鼻尖。
「少爷,你是好人,你不会欺负我。」她镇定地道。
「是吗?呵呵。」他瞪视着她,欲笑不笑的。「你们当丫鬟的,本来就是我的玩物,摆在房里让我发泄用的,你还当我是圣人?」
「少爷是君子,也是专情的人。」那诡奇的笑声令她发颤,她以手臂和手掌紧抵墙壁,不让自己畏缩而逃,再慢慢地道:「少爷喜欢的是喜儿姑娘,我相信少爷为了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专情?我喜欢喜儿?」他的笑容冷冽,带着一抹寒光,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喜欢她?!」
「少爷一直痴痴等着喜儿姑娘,对几位表小姐只是兄妹情分,更对我们丫鬟不屑一顾,所以喜儿姑娘在少爷心中是有极大的份量的。」
「呵!不屑一顾?你的口气倒是很哀怨,原来你也跟她们一般念头,想爬上我的床当我的小妾?」
「不,我既跟少爷约法三章,就会坚守我的承诺。」她坚定地道:「我打算天亮之后就去找喜儿姑娘,请她相信少爷的心意。」
「不用你帮我做说客!」他陡地暴怒,双掌紧紧压住她的肩头,恼怒地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以为你跟我熟了,就能擅做主张,去做那可笑而没有意义的事!」
「一点都不可笑。」他的手劲猛烈,她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压痛感,仍是直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少爷为了喜儿姑娘,夜夜叹气……」
「你听到了?!」
「是的,少爷夜不成眠,再这样下去,会影响身子,所以我才打算去告知喜儿姑娘我所知道的事,本来不想让少爷知晓的,可是……」
可是少爷刚刚跌了一跤,让她的心魂差点也跌落了。
侯观云笑得更加冷酷,声音也更加凌厉。「若你真去说了,她就会相信吗?我都和你『睡觉』了,还谈什么专情不专情!」
「我会告诉她,我和少爷是做戏给夫人看的。」
「你别自作聪明了!」他一张俊脸在黑暗中变得晦暗不明,双掌又狠狠地往她肩头捏了下去。「你很聪明,但本少爷的事不用你管!你太年轻、太天真,根本什么都不懂!」
疯了!少爷弄痛她了,他的指头好有力,几乎快将她的骨头捏碎了。
「我是年轻天真……」她忍着疼痛,却不由自主溢出了泪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爷,不能见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你别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你还想要多少钱,我再给你。」
「我不要。」
「钱很好啊,你不也想赚钱,这才来宜城当丫鬟?」他冷笑道:「有钱可以进屋子当我的丫鬟,有钱可以买田地、开客栈,有钱可以买通官府夺人油坊,有钱可以送给大老爷行方便,有钱可以赚更多黑心钱,钱再滚钱,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都是肮脏的啊!」
「脏了我帮少爷擦干净。你别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去。」
「擦不干净了,呵呵!肮脏钱我看着恶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过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给你,让你去开很多很多的大客栈。」
「我不要!我开那么多客栈有什么用?我看你这样,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啊!去,去开你的大客栈!」
「不,我宁可不要大客栈,也要看你好好的没烦恼。」
「你!」
那双水眸蓄积着满满的眼泪,像是莹亮的透明水晶,那么坚毅、那么勇敢地直视着他。
谁要他好好的没烦恼了?爹要他学奸诈的经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窝孙,丫鬟要他的宠爱,家丁要他的赏钱,外头的人要他挥霍银子,天凉了,他们会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饭时候到了,他们会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谁只是单单纯纯地希望他好好的没烦恼?
宁可不要开大客栈,也要他没烦恼,小泥球是真心的吗……
这个可恶的丫头,他不该将她带进房里的!她偷听了多少他的叹息?又臆测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们的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无需困脂香粉的陪衬,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轻暖的和风,轻轻地在这个微凉的初夏夜里吹拂,为他平息了躁动难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胧,他突然发现自己投射在围墙上的巨影,几乎将个儿娇小的她给吞噬了。
他在做什么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个疯子似地,做着男人欺负姑娘的恶劣行径!
老天!他退后一步,低下头,瞪视自己握紧的拳头,随即往前大跨数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将那双拿来恐吓姑娘的拳头敲在墙上。
「少爷!」柳依依惊慌地喊了出来,泪水应声而落。
「别管我!」侯观云将拳头紧抵在墙上,似乎想将坚硬的石墙挖出两个洞,额头也跟着靠上墙壁,闭起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见、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会快活些?
「少爷,你的手流血了。」
是吗?他的细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摩擦几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将来还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担?
「依依,我是不是一个阔少爷?」他转头看她,额头仍然抵在墙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了。
「是的。」柳依依揽紧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阔少爷啊,我有的是金山银山。程家那几个败家子想钱想疯了,我不如花钱买下油坊,送还给喜儿,再叫喜儿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四哥,叫他改邪归正。这样一来,程家人拿到了钱,喜儿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边,我也摆足了阔气……哈哈哈!皆大欢喜啊!」
「少爷,我帮你包扎。」柳依依一点也不欢喜,她不能再看少爷发疯,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墙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个人却也顺势蹲了下去。
她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咽喉,以为他不支晕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却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像一颗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爷,我懂。喜儿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边,百般不愿看他这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抚他的,还是只能搬出喜儿姑娘。
「你以为我真的爱喜儿吗?」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是吗?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儿是出了名的痴狂,不仅常常上油坊买油,还端了他那把宝贝椅子,嘻皮笑脸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净爱吹嘘侯家财富,卖弄他太少爷的身分。
这是门外的玩乐少爷,而在她眼前的,是门里深沉幽静的少爷。
「你又以为我叹气、心情不好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感情吗?」
难道是她误会了吗?少爷将所有的人都瞒住了吗?
「我是喜欢喜儿,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惭形秽……」侯观云声音沉闷,就像无边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经想娶她,那是出于内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阳一样亮,又好比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侯家污秽龌龊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记得,少爷奉了老爷之命,以追求喜儿姑娘为手段,目的就是将百年历史的程实油坊收为己有。
老爷巧取豪夺的经商行径,她多少有所耳闻,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时她尚未开窍,总以为少爷就这么听命行事,认真追求起喜儿姑娘了。可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少爷那些过度招摇的追求手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喜儿姑娘讨厌他;那样既能跟老爷交代,又能保全喜儿姑娘的油坊。当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困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叹气是为了老爷、为了侯家,不全是为了喜儿姑娘?
少爷啊,心事藏得这么深,何苦来哉?老是扮戏,偏又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喜儿姑娘,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几个表妹,所以我必须拜托你跟我『睡觉』,能挡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将来她离开之后呢?谁来帮他继续挡下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丫鬟又能挡得了多久?他是否从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欢的表妹?
天!她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她愿能帮他永远挡下去,直到他寻觅到他真正喜爱的那位姑娘。
她忧伤地直视抱头无语的男人,轻轻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爷,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将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
只是皮肉擦伤,但血流却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将他的手背紧紧缠绕起来,再用力按住伤口。
他任由她摆布,而她也只是低着头,盯住两只紧密交握的手。
深夜静寂,两人各怀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