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降色大披风,柳絮杏手里揣了只大粗布包,偷偷摸摸的避人耳目离开音堡,细看露出布包外的物品,竟似一把琴?
原来她终是无法弃亲身父亲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将“怒潮琴”给偷出欲交给海家,甫出音堡后,便有二名男子接应她,一起前往苍山下“交易”。
柳絮杏将琴护在怀里,神情满是不安,在经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后,柳絮杏见到了那身负筝,名为海燕的男人。
与她同行的两人回到那男人身边,身后另外候立着二人,将一名眼覆黑巾,手被反绑在后的男人押着,柳絮杏凭那身形与轮廓,认出那人便是她的父亲。
“依照我们先前说好的,琴给你,把爹还我。”柳絮杏手将粗布包紧抓在胸前,眼神既是恐惧又坚定。
见眼前的绝色美人,眼眸中流露出如小鹿般的惊惧神色,海燕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喜爱,他微笑着,“说实在的,留下你爹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先是背叛海家,后又出卖夏氏夫妇,像他这样反骨无道义的人,真不知道还有何生存价值?”要不是海家老爷言明,要留下他的性命作威胁,他早该死了。
“你闭嘴,你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你不顾同亲之情,将我爹以非人道的方式囚禁,后又率众血洗柳叶山庄,像你这种背负多条血债,却丝毫不知反省,仍恬不知耻的在此大放厥词,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以为她柳絮杏是深居大院,可以任人欺侮、护骂都不会还口的吗?
似乎没料到柳絮杏的牙尖嘴利,海燕虽然有些惊讶,但毕竟是老江湖,他一脸无谓的耸耸肩调侃道:“彼此彼此,我这边是劫人财富的土匪,你则是骗人感情的小偷,咱们可说是半斤八两。”
“少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把你的马还有我爹还我。”柳絮杏不想再跟他耗下去,跟个只会满心计较的人说话,她闹胃疼。
“马?”海燕挑眉,然后转头瞄向自己的坐骑,他蹙眉,觉得这样的交易好像吃亏了。
看出他的吝啬,柳絮杏也不客气的说:“用一把绝世名琴,多跟你要一匹马,并不过分。”贪婪之人的嘴脸就是这样,永远舍不得从自己满满的口袋里,多掏出一毛钱,柳絮杏水眸轻扫他脸上的可怕伤疤,内心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
颜面有伤变丑不是错,错的是连那颗心也一并腐化,那就太可悲了。
厉眸停留在她娇嫩的小脸上,沉吟半晌,海燕才缓缓开口:“你还真懂得计算。”
话出抱怨,却也不再多话,朝身后比了个手势,让人将马与柳晨远交给柳絮杏。
柳絮杏在交琴之后,吃力地将身体虚弱的柳晨远给扶上马背,趁着对方尚未反悔之际,急策马往音堡方向奔驰,而海燕也在同时间解开包裹,取出“怒潮琴”。
乍看之下似乎并无不妥,但海燕以指腹轻触刻在琴背后的铭文,却摸到微刺的感觉,当下海燕的直觉便是——手中的琴并非真品!
“想黑吃黑,有这么容易吗?”将手上的琴扔给身边的人,海燕施展轻功上树梢,振臂将肩上的筝弦放在膝上,见柳絮杏父女俩的身影驾马急驰,筝弦一抹,响亮的刺耳筝声大作,一股挟带霸道罡气从指问进射,穿林枝断叶落,还削落柳絮杏的衣袂一角。
不知为何被攻击,柳絮杏暗自猜测,也许对方是想杀人灭口,心念一起,玉足急勒马腹,换来骑下马儿的嘶鸣声。
海燕见一击不中,指下连拨,如刀的筝声,彷似一张刀网罩向柳絮杏,就在柳絮杏身后随风飞扬的披风,遭无形刀气给割裂同时,忽地琴声大起,如剑的琴音也形成一张网,由音堡方向越过疾驰中的柳絮杏父女,精确无误的成功拦截逼命的筝声刀网。
柳絮杏在惊骇中抬眼,杏眸对上那双正盘坐在距他们不远的磐石上,正襟危坐的夏晏非深眸里。
深炯双眸里,彷似深不见底的潭水,令她有种全身血液皆被他的眼神给结冻的错觉。
他——生气了。
柳絮杏下意识咬了咬唇,愧疚地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四目相接仅此一瞬,随即两人错身而过,紧接着身后传来响如狮吼的狂怒筝音,尖锐奇诡的筝声,似有夺人心魄之能。
夏晏非敛下情绪,远望那满脸仇恨,一身杀气的奏筝男子,黑眸里积了层疑虑。
这个男人……有点眼熟。
但心知此刻不容分神,原本沉静的琴声,在夏晏非的指下,成了怒潮翻涌的利器。
两人虽隔近半里,但筝音追逐琴声,激烈的音符中皆寄宿着杀人狂气,夏晏非心绪沉稳,在一个琴弦重挑的弹指间,先断了海燕的一根筝弦。
琴音余劲,像是炸开的烟火,在海燕的身上留下数条血痕,随即,海燕身边的同伙也以筝声加入战局,霎时只见琴音翻涌,筝声震天,无形刀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所到之处,林摧木折,就在海燕奏出最尖锐、高亢的声音时,琴音又变,夏晏非双手快速的拨动琴弦,一波波令人气血翻腾的琴音,如崩崖裂石般袭向海燕等三人。
曲折跌宕的琴音筝声,戛然而止。
除海燕外,另两位半途加入战局的使筝弟子,内腑受创,当场呕红,筝弦全断。
夏晏非双手轻按琴弦,冷眼睇向嘴角泛着血痕,却死撑着不愿示弱的海燕道:“我认得你,”他就是当年海家指称被逐出师门的习艺弟子,而他脸上的伤疤就是多年前他留下的。
“哼!认得又如何?我还没有输。”海燕冷声哼着,毁容之恨,令他誓杀夏晏非,正当他还想再奏勾魂筝曲时,自音堡方向又窜来数条人影,思忖不宜恋栈,海燕一声令下,身旁的同黟立刻仓皇败走。
见敌人已退,夏晏非唇角溢出一抹红,但在身后门下弟子近身之前,他已抬手不着痕迹的抹去嘴角殷色,转身,随即施展轻功回音堡,准备兴师问罪去。
时近黄昏,远方乌云集聚,空气中蕴着浓重的水气。
甫回到音堡的夏晏非,还未开口,大总管已近身前来厂请他前往音堡的墓园。
狐疑的眼,落在大总管的脸上,夏晏非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似乎读出了某种讯息,他没有开口细问,迈步便往墓园方向走。
一路上不见任何仆役与门下弟子走动,夏晏非料想该是大总管有所顾忌,便让不相干的人全数退开,夏晏非刚踏进绿草如茵的墓园时,立即证实了他适才所想。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身影,但是当那瘦弱的老人,佝凄着身躯,跪在他双亲的墓碑前磕头痛哭时,不好的预感快速在心头孳生。
“你们谁要对我解释这一切?”
一个是本来失踪,到处都找不到人的柳晨远,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音堡。
一个是本来在音堡,却无故失踪,甚至遭人追杀的柳絮杏。
其实在柳絮杏提出欲看怒潮琴时,他就隐约猜得到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只是他极力说服自己,她不会那么做,但是身为琴侍,他不能把怒潮琴拿来当作赌注,于是他故意将膺品放在琴座,没想到最终她还是背叛了他。
面对眼前这对令他捉摸不透的柳家父女,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内心的情绪?
该说是愤怒吗?
好像——也没有。
因为此刻的心绪异常冷静,彷佛早料到将会有翻天覆地的事情发生,等着颠覆他的人生。
柳絮杏面对此刻脸上虽暂无怒色,但眸中递出的冷冽气息,仍令她胆颤心惊,她面颊淌泪,想开口解释,却发现喉头愁苦的厉害,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而柳晨远则一迳的朝夏家夫妇的墓碑前,重磕好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忏悔,却又说得含糊不清。
夏晏非深吸口气,想及近日收到关于柳晨远与海家来往密切的讯息,再对照今日的情况,饶是夏晏非再如何无知,也能从中嗅出不对劲的地方。
“我再问一次,你们谁要给我个解释?”夏晏非咬牙再次出声,嗓音透着最后的自制。
柳絮杏瞅看父亲磕到额心裂开,满脸鲜血的脸,她即便心痛不舍,却也没敢弯身扶他,只因为她知道,父亲所做的错事,并不是磕几个响头,说几句道歉,就能令受害遗孤原谅与接受的。
她吸了吸鼻,红着眼眶,蠕唇正想说话时,跪在地上的柳晨远这时却开口了,“贤侄,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能这么称呼你了。”
见父亲开口,柳絮杏心儿一震,急忙开口截话:“爹,让我来解释……”
从爹刚踏进音堡,便开口请求吊祭亡逝的夏伯伯与夏伯母,再到坟前父亲啜泣低诉他的劣行,乞求亡者原谅他的无知与过错,声声句句动人心弦,还因此惹来音堡几位仆役的好奇打探,却被眼尖的大总管给喝止。
她知道父亲打从背弃兄弟情义那日起,便日日夜夜活在自责的痛苦煎熬中,父亲是真心的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
“不!还是让我说吧,毕竟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是个罪无可这的罪人。”柳晨远嘶哑的嗓音,透着觉悟与深深的沮丧。
“到底……你们要跟我解释什么?”凉意,吹拂心头,即便柳家父女尚未开口解释,但夏晏非的心坎已先凉了半截。
坚持跪着不起的柳晨远,背对着夏晏非,缓缓道出关于五年前,夏氏夫妻惨遭追杀的真相……
“所以……五年前我爹拖着伤重的身体赶回音堡,那时他就知道是你出卖了他?”
越听,心越凉:知道的越多,内心的痛苦就不断的累积。
柳晨远僵直着背脊,木然的点头。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他到临死前,都不愿说出你就是那个陷害他的人呢?难道……他到死前一刻,都还坚信着你们的兄弟情义吗?”夏晏非神情激愤的眼眶挤满了热意。
这是他生平第二回有想痛哭的欲望。
第一次是为了双亲的骤逝,这一次是为了父亲的傻。
那个坚信过命兄弟是值得信赖的父亲,最后却死在过命兄弟的手上!
“你父亲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血性果敢的男人,也是我这辈子遇到最愚痴、傻笨的男人。”对于夏晏非的疑问,梆晨远思考半晌,这才悠悠地回答。
“我要亲手杀了你,以祭双亲在天之灵。”夏晏非怒极、悲极,朝柳晨远走去。
见夏晏非欲动手,柳絮杏双手大张,挡在盛怒中的夏晏非面前,阻止道:“你想杀我爹,就得先踩过我的尸体。”
“柳絮杏!你爹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夏晏非暴吼,一向冷静自制的男人,濒临崩溃。
“对!我爹是杀害夏伯伯与夏伯母的间接凶手,可他总也是养我育我的爹!”即便父亲有错,但是为人儿女者,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人所杀?
“你不要逼我!”他沉痛闭眼,垂下的双拳紧握,压抑心中的怒意。
“你才不要逼我!”见他痛苦,柳絮杏早已先一步哭成了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