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一早入陵办事,入夜才归。」洪福在花厅为两位姑娘奉茶,恭敬回道。他是不大喜欢这喜新厌旧的单小姐的,若不是三爷有交代,他才不愿跟个外人多说府里的事。「昨夜闯进几个小贼,坏了些机关,三爷入墓修整。二爷忙了大半夜,一出陵便上城里酒楼去了。」
分明早上才见过,原以为白日还了剑,过午便离庄,怎知又出变数。单清扬眉间微拧,直觉问道:「贼人没伤着四小姐吧?」
洪福一听她问起四小姐,还问得如此自然、如此关心,心里顿时舒坦,长年对单小姐的不满暂时抛到了脑后,咧嘴笑回:「多谢单小姐关心,区区小贼伤不了四小姐的。倒是那贼人重伤,撑不了多久了。」
不自觉地多说了,转头见着一旁萃儿姑娘面露古怪。这祖宗传下来的陵墓,每年引来多少盗墓人,洪家就得为多少人收屍,莫怪小姑娘看不过眼。如此杀生,是洪氏此生的诅咒,下了地府再一并还清吧。
「那就好。」单清扬放心地点点头,「福伯,待三爷回府,就说清扬与萃儿在南苑中候着,今夜还了三爷的剑,明日便离去。」
「是,老奴会将话带到。」洪福应了声,又接着说道:「三爷还交代了,单小姐与萃儿姑娘可在庄中走走,消磨时候,谷雨阁内晒了新的花茶,若乏了可入阁歇歇。请两位务必等三爷回来一同晚膳叙旧,三爷已吩咐厨子出庄采买,今晚吃单小姐爱的酸菜白肉锅,为昨夜赔个罪。」
说完、洪福恭敬地离去,留下她二人。
门阖上了,萃儿差点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兴奋地道:「小姐,这二爷、三爷对咱们也差太多了吧。昨儿吃了冷饭菜,我可是一夜没睡好,差点闹肚子疼呢,怎么转眼又是游庄又是花茶又是热腾腾的酸菜白肉锅……看来二爷对小姐还有几分情意呢!」
「别胡说!」单清扬低斥。心中却暗暗讶异三爷还记得自己爱吃什么。离开奉陵府,离开岳州,她已多年没吃过像样的酸菜白肉锅了,不禁有些期待。回想今晨两人交握的手,面纱下的两颊微微发热起来。
「不说就不说嘛,」萃儿嘟嘟嘴,下一刻,眼里又堆满兴奋之情,「小姐,咱们上庄里绕绕吧,听说奉陵山庄有多处与当年陵墓主人所住的皇宫一般模样,只是那皇宫华丽些,山庄朴实些,无论是皇宫还是山庄,可不是外人想见就能见到的哪!」
「但……」单清扬有些迟疑。在庄中待得越久,她就越沉迷在过往美好的回忆里,那并非好事。
「走嘛走嘛!」萃儿将尚在发愣的小姐一把拉起,出了花厅,沿着长廊逛起了偌大的奉陵山庄。
长长的鹊檐廊贯通庄中的几个院落,有的大门深锁,有的门户大开。几个下人经过,萃儿问起能否入内一探,下人皆答庄内唯有关上的门不能开,其余的地方皆可待客。
于是萃儿拉着小姐逛了几处,到后来,小姐也说起小时在庄中发生的趣事,心情似乎不错。山庄很大,可再怎么有趣也有累的时候,此时两人正巧来到谷雨阁前,想起福伯说阁内有新晒的茶,便入阁歇脚。
阁内正巧有几名丫鬟打理,见了庄里贵客,便为两人烧水煮茶。
凉亭里,萃儿边吃着糕点,看着掀起面纱一角喝茶的小姐久久,说道:「小姐,萃儿是在老爷、夫人去后才来服侍小姐的,自那时,便没见过小姐的眉舒开几回。一会儿为七重门之事劳累,一会儿为寻找仇人奔走,如今连送个故人之剑都得亲力亲为,萃儿明白小姐的苦,也猜想得到小姐是认定了
弑亲的血海深仇未报,如何能独自享乐,可……面纱遮着萃儿瞧不见的,若小姐心情好,笑一笑又何妨?」
一席话,令得单清扬微愣。
六年前仇家血洗七重门,一夕之间父母、亲人,连同家中仆人全都身陷火海,只留她一人独活。罗少爷见她身体虚弱又大受打击,心情不定,便让亲信的丫鬟萃儿日夜照料着,当时还说,若然有手刃仇人的一日,再接她进罗家门。
成不成婚对她来说已不重要,有太多事缠扰,她已顾不得身为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单清扬明眸望向一手糕点、一手花茶的萃儿……心道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傻气、总是嘻嘻闹闹的丫鬟竟也能说出这般体贴人心的话了?
为此,的确值得开怀一次。
「喜欢就多吃点吧。」单清扬将糕点盒推向她,温声道:「这百花糕配三爷亲自种植、调配的花茶极合的。
「二爷他自小因眼疾,不愿给人添麻烦,便时常一人在花园里种花。三爷说过,种花之外,余下的时候他常一人到演武台练剑,久了,自然就种得好花、练得好剑。」所以,凡
事都是同样道理吧,日复一日做着同一件事,便能将那事做得好。
她日复一日只想着重振家门,终有一日能重现七重门的当年风光。
日复一日告诉自己定能替爹娘报仇,终有一日她必能以仇人之血祭拜双亲。
若是日复一日学着淡化心中对山庄、阿声的依恋,终有一日她也能真正不再沉迷于往日美好。
「小姐……」萃儿没放过小姐低垂眼中透出的无奈。小姐双手爱怜地抚着陶杯,方才一路看着庄中事物,也都是满满的不舍情意。「小姐,你能告诉萃儿吗……你若爱一个人,却无法与他在一起,那么该当如何呢?」
听着那问话,单清扬收回思绪,捧起杯子在鼻下轻闻后饮了一口。「个个能在一起,便盼他好吧。」花香在口鼻间散开,心中馨宁。
「盼他好……」萃儿愣了愣。
单清扬面纱下有了浅浅笑意,眼儿弯弯地。「萃儿有喜欢的人了?若有,我替你做主……喔,差点忘了,得问过罗少爷才行。嗯……回头我替你跟他说说,可好?」
薄纱遮面,就连面对朝夕一同的自己,小姐也没有除下一回,以真面目
相对过。可此刻,萃儿很确定小姐在笑,而那笑,是真心为自己开心。萃儿没有回话,双眉轻拢,目光从小姐脸上移开,飘到了凉亭外。
凉亭外假山旁的一个武器架,上头各种武器都有,不意瞧见最上层摆放之物时,呆愣了许久,眼底方才因小姐的话起的小小涟漪,渐渐被抚平。
「段叔。」推开石门时,洪煦声唤道。
「煦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屋内,段橒舒怔了怔,才道:「我听说昨儿半夜小贼闯入墓,你不是该在陵中?」
「方才去过,没什么大事,机关坏了几处,已修补好了。算上这回,已有三次盗墓者从同一处破咒而入,还是武功平平者,此事二哥不知做何打算。」洪煦声淡笑回道,摇了摇头。此处为段叔在石壁上凿了个小屋,他鲜少上来。
「你二哥自有想法,轮不到你我操心。」段橒舒为两人倒了杯茶,随口道:「坐吧。听下人说昨晚府里来的贵客是小时与你订过娃娃亲的单小姐……偏偏我这不识相的缠着你比试。煦声,你不会怪你段叔吧?」入府那年正巧是孩子们的娘过世后没多久,听闻煦声订过亲,却没见过他的小媳妇儿。
「怎么会,」洪煦声依言慢步而来,踢到了张椅子,坐下。「今晨见到了,就好。」
「唤护容进来,给你多点几盏灯吧。」段濩舒向外探了探头。此刻日正当中,一下子进到石壁里,煦声目力得花上好一阵子才能习惯。
「不必,如此便可。天见白才入陵,日头正烈又出陵,这双眼,可能要等明日才看得见了。」洪煦声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让护容进城替我办点事,他出庄了。」
段濩舒又是一怔,望着他温柔的笑颜,声音不自觉提高几分:「你自己上石壁?下回有事找我,差人上来说一声便是,莫要自己上来。上回孙谅半途一个脚滑,已是让我心惊胆跳好几个月都睡不好,若出意外的是你,可叫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闻言,洪煦声但笑不语。他自认武功好过二哥的小随从许多,眼不能见物确实辛苦些,可长年如此早已习惯,自有办法。只是这些话他没说出口,家人的担心,怕是一生也不会少了,他心里透彻明白。
「找我何事呢?」摇摇头,段橒舒问着。
「段叔退隐,可对江湖之事仍熟悉吧?」洪煦声少理会庄中之事,然而
自古守陵人对于江湖人士多少需注意。江湖事,二哥之外,庄内最了解的应当就数段叔了。
「你二哥一人担起奉陵重担,我闲得慌,便助他撰江湖册。」段橒舒早年行走江湖,足迹踏遍中原十二州,自认比成日闭门造车的守陵人更懂得真正的江湖。「你想问我单家的事?」
「是。」洪煦声也不否认。
煦声性子温吞,世间所有的事物对他来说多是可有可无,会这么问起,表示对那单家小姐是有几分情义在的。煦声少出庄,也没有朋友,会对昔日订过亲的对象有所关心,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单家小姐值不值他认真相对?段橒舒思忖良久,还未回话。
「若段叔不愿说,那煦声便不问了。」洪煦声双眼看不见,却能清楚感觉到他人最细微的情绪。段叔的沉默,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不,我不是不愿说,只是在想该怎么说。」段橒舒松了口。煦声不问便罢了,如今难得有一事令他挂心……也不是坏事。这庄里已有太多人假装自己是洒脱到六根清静的仙人,段濩舒老早看不过眼。
「愿闻其详。」洪煦声面露感激。此事若是问二哥,他肯定绕很大、很大的圈子,说的,还不一定是真的。
想了想,段橒舒娓娓道来:「单家七重门,原先在奉陵这儿也是大门派,早年跟你爹交好,所以给你俩指腹为婚,这你是知道的。其实算算当时,正巧归鸿罗家崛起……要知道天下武家出归鸿,归鸿才是武林门派立足之处。单永飞一次衮州之行与罗家一见如故,后来便将七重门迁至归鸿,此事当时在奉陵一带也算大事一件,不少门派跟风,也纷纷迁往衮州。」
洪煦声静静听着,脑中思考着某些事。
段橒舒见他不语,继续说道:「单家七重鞭、罗家鱼肠钩、回风门绳镖,这三家以单永飞为首结成蛇武盟,当时在归鸿是一大盛事。单罗两家顺理成章结下亲事,而罗家与回风门本就是姻亲关系,若不是迎娶当日发生了血洗七重门的惨案,蛇武盟可成了一家亲了。」
他避重就轻,却注意到煦声听见迎娶几个字时,神色略略冷凝,然而很快又恢复平静。
煦声不关心身外之事,可单家过去几年发生的事,庄内并不避谈,他理当知道才是。方才的变脸,是表示煦声真在意单小姐吧?但……是做为朋友的在意还是其它?
「我方才说的都是一般江湖人知道的事。」从煦声的表情读不出太多他
压在心中的心事,段橒舒停顿了一会儿才再说道:「事实上,在单家迁到归鸿前,还未成形的蛇武盟也是三家暗中筹备,三家分别是回风门、罗家,以及……吴家。」
「吴家?」洪煦声眉微蹙,问:「使金钢錬的吴家?」
「没错。」段橒舒点头应着,抽了张纸到手边,随笔写下四家姓氏,以四姓为点连出两个三角形状,最后单、吴两家连不到对方,远远对立着。
「长年以来吴家出了名游走黑白两道间,直到此代家主才有意一洗过往名声;而单、水飞为人正派却过于保守,所以坚持吴家退出结盟。一个外地来的七重门本不应有话事权,可单家鞭法名震天下,众人推测五十年一次的归鸿论武,单家肯定榜上有名,才会成为各家拉拢的对象。」
「所以,蛇武盟成立了,吴家却没落了……」洪煦声想起墓里拾回的金钢链,精钢的链身系沉钩在前,若不是练家子,是极难将此武器使得上手。
当时在墓中他没看清,可护容替他录在盗墓册中的吴家盗墓人,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男子,死时双眼未阖,手中一张地宫地图,虽非十分正确,却也中了七八成;照他入墓后的走向,想盗的应是藏于竹简墓室中之物。竹简墓室因有上千竹简卷书而命名,只是吴家盗墓人死在通往最后一道门的过洞里,因此难以推断他当时想盗的究竟是哪一卷书。
「煦声,既然你问起,我也不有所隐瞒,你听了就放心里好好琢磨。这单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更没相处过,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有几分真,这很难说,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这……无风不起浪。」段橒舒语重心长地说着,语落,顿觉自个儿老了几岁,就快变成这四个孩子的爹了。
「段叔想说什么?」洪煦声等他接着说下去。
「我想说,单罗两家结亲前,罗少爷与吴家小姐订过亲。」段橒舒说得小心,是因从未见过煦声沉下脸。「跟罗家扯上关系的吴家长辈数年前来盗墓;数年后,又是与罗家订过亲的单小姐入庄,这……实在很难不令人起疑呀……」
洪煦声不说话,只是静静垂目沉思。
能说的,他都说了,能劝的,也没少劝一句。一盏茶过,段褛舒送走照声后回到石屋,想着他离去前的沉默,很长很长的沉默。
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煦声总带着笑,有什么事全往心里压,教旁人猜不透、问不出。若是真的洒脱之人便好,可若非真正的洒脱,如此压抑,肯定有一天会出事的……
奉陵山庄的下人皆知,谷雨阁内极少待客。
段爷有时会在此与三爷过招,二爷更是时常不请自来,甚至邀过三五好友在此办赏花宴:一家人任谁都能随意出入谷雨阁‘,可三爷极少主动邀人。今夜不同。
曾经要成为三夫人的单小姐入庄,二爷设的洗尘宴三爷未出席,于是,三爷差人在凉亭备了单小姐喜爱的酸菜白肉锅,回味一下她久未嚐过的北边美食,叙叙旧……
叙旧……会否叙一叙,顺带连婚事也一并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