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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花 第8章(1)

  东丘王大婚,虽说妃子并非出身名门贵胄,只是名来自降城安阳中的大齐女子;但接连十天,该行的祭礼仪典、该摆的筵席一样没少。城中百姓们能额外多领银两粮饷一同庆贺,甚至开了特赦减刑,有不少降将战俘因此获释。

  人人夸赞杭煜有担当,竟为保住弱女子清誉而迎娶该名姑娘,此举让他在大齐旧城中添了不少民心。

  仪式最后一日,丫头们在新房里外忙进忙出,将一碟碟精致酒菜端上桌,就怕误了之后的良辰吉时。

  偶尔,两个丫头会抬头偷觑一眼喜榻上那位活像局外人似的主子。

  全城里头,最让人感觉不到半分热闹喜气的,恐怕只有端坐在新房床榻正中央那位动也不动、宛若一尊雕像、过分沉静的新娘子了。

  她一身绣有凤凰翔云五彩纹的华贵黄绸皇袍,头戴镶满透亮明珠的朝天凤冠,满身金玉无比耀眼,但最令人眼眸为之一亮的,却是在喜帕底下她那绝艳丽容、迷人丰姿。

  可惜,她恍若未闻外头嘈杂人声、喧天鼓乐,却是柳眉聚拢,樱唇紧抿,像是心有难解愁丝,直到有道熟悉的声音自她前方门口传来,惊动了她,她才抬头。

  “……姑娘?真是姑娘吗?”来人声息不稳,似乎难以置信。

  “兰襄!”伏云卿匆忙揭了喜帕甩落地,吓得一旁丫头们哇哇叫,想挡下新娘乱无规矩的不祥举动,却反遭喝退。“全部出去!一个也不准进来!”

  直到丫头与护送兰襄前来的士兵全退出门外,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伏云卿这才拉过兰襄,坐至桌前,忐忑地细细打量她。

  亲眼确认她身上完好无虞后,伏云卿总算松了口气,满怀愧疚悠悠开口:“你怎会出现这儿?我明明让杭煜放你走的,他不该食言才对。”

  面对主子如此柔美娇态,兰襄几度看得出神。十四王爷……果然是皇女啊……

  “我无论如何都得见上姑娘一面,确定传闻真假。有些话,我要告诉姑娘。”

  “傻瓜,为何有机会不逃,还要折返回来呢?”

  兰襄一把握住伏云卿冰冷的葱白玉手。“我从地牢出来时,全听东丘王说了。

  姑娘为救我而嫁他。您是要让兰襄歉疚一生吗?姑娘何等身分,怎能委屈允婚!”

  “别多问了,我自有打算,不光只是为了你。兰襄……在这世上还会尊我一声皇女的,怕只有你与你爹了。我同兰祈说过,若活下来,你就尽管过日子去,别担心我。出葬那日,我对你爹立誓,我虽救不了他,可绝对要保下你。”

  兰襄凑上前,问得极轻,几乎是耳语。“莫非东丘王……知道姑娘身分?”

  伏云卿苦涩摇头。“杭煜处心积虑想取重华王性命,怎能让他知道。”

  “那他是真对姑娘有意?但姑娘留下,岂不是往死路里钻?”

  “走一步是一步。兰襄,你若逮着机会就得立刻离开。要让杭煜得知你是伏云卿贴身侍女,他早晚会对你不利,届时我怕来不及挡下他。如今城内联外水路已被封,无路可通外界,我想个方法护你出城,你走山道进云间关吧。进了大齐境内,再没人能拿你如何。”

  伏云卿撇过头,说得有些心虚:“至于联系十一哥之事,我自会再找办法。”

  兰襄眼眸一亮,笑颜透出欣喜。“姑娘无须再为十一王忧心。我正是为了向姑娘回讯才特意待下。那一夜,我并非没成功逃出去,却是在水路中见到救兵而折返。消息已传给来人,他们会把姑娘的警告带给六王转达十一王。只是……云间关再也去不得了。”

  伏云卿听得一头雾水。“你何出此言?又是打哪儿来的救兵?”

  “上个月,六王爷总算平定西南蛮族乱事之后,打算派兵来救安阳。但云间关以西、原属重华王的另一半东九州领地早已在前几天沦陷,全让王上亲军占领,落入九王手里。六王与九王对峙不下,无法东进。”

  “……九王兄!”从一开始,他便有预谋了?

  “可云间关老守将为人刚强正直,辅佐我多年,就算大敌当前,他也不可能屈从九王兄。”

  “是,他不愿投降,所以遭到底下副将们反叛,已被诛杀。姑娘也清楚不少守关武将们的妻儿老小泰半留在家乡,只身赴任,九王一用家人要胁,那些将领们迫不得已听令,背叛重华王。可即使他们开城迎进九王兵马,九王却……”

  伏云卿神色一凛,眸中难掩痛楚。“难道全部都——”

  “姑娘也知道,九王登基以来,手段狠辣,从不留情。”

  伏云卿撑着身子,双肩颤得厉害,胸臆间燃起熊熊怒火,烧烫着心口。

  派来刺客,对她下毒,要取她性命,王上除去辅政四王的第一步便是除去她,而后抢走她封邑;但就算再恨再怨,她是绝不会反叛他的啊!为何要逼她到底呢?

  “掌权真那么要紧?即使是我部将,也是你的臣民哪!”对九王兄而言,她不仅无用,还是绊脚石,她心底清楚。可是,王兄是大齐王,怎么能、怎么能伤害无辜百姓?!他到底还想毁了多少大齐子民才肯罢休?!

  “听闻重华王死讯,六王悲痛逾恒,却抱一线希望盼王弟尚在人世。他派亲信副将领精兵五十人,冒雪翻山绕过云间关,想潜进安阳营救王弟。我快走到水道出口便遇上六王副将试图潜入。这有六王信物,他们要我转交,请姑娘信得过他们,接受他们援助。”

  兰襄掏出藏在袖中的朴实匕首,伏云卿接了过来,确认是六哥随身之物。

  低忖一会儿,她突然动手拆了匕首握柄,往中间空心处窥去,抽出一物。

  “里头有信?!”兰襄瞪大眸子,看姑娘熟练展开,专注读信。

  “六哥的信物……兰襄,这东西不曽让东丘王察觉?”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是。兰祈哥救下我之时我陷人昏迷,一直随身带着。我清醒之后,恰巧将匕首搁进我藏身的废室墙角中,被抓时并未带在身上。俟后,我才告诉兰祈哥有这事,让他代我取出东西。毕竟是传话给姑娘,我连兰祈哥那里都没多说什么。”

  察觉姑娘沉默许久,兰襄不安追问:“姑娘,六王信上怎么说?”

  “……你自己看吧。”

  兰襄接过密函,里面并没指名给谁,只是几句简单命令。

  安阳陷落,罪无可逭,戴罪立功,偷盗东丘军机图交付来人,击退东丘夺回安阳,夹击云间关教训伏玄浪。不能成事,人各两方,生死不见。伏文秀。

  伏云卿面色凝重,指尖晃颤,几次吸气也平复不了内心激荡。“六哥他……要我偷盗东丘军机图交出去,他给我机会戴罪立功,击退东丘与大齐王军,若不能成,便是有失操守,此后人各两方,他再也不认我。”

  “这、这办得到吗?姑娘。要以仅仅五千的精兵对抗两万东丘大军,更别提是教训九王……”这这、不等于对大齐王正面叛乱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总得给六哥一个交代。”伏云卿缓缓立起,就着富丽的龙凤烛一把火烧了信;她回身,展颜想安抚兰襄,却笑得极苦。

  “兰襄,出了安阳城你改往北走,绕远路去找十一哥,他认得你声音,必然愿意看我薄面收留你。云间关即将掀起腥风血雨,我恐怕……再无法阻止了。”

  “但——”

  “爱妃,这感人至极的姊妹重逄可结束了吗?良宵苦短,留点空给你夫婿可好?”贴着成对凤凰喜字图样的新房门扉遭人大剌剌地推开,打断她们的对谈。

  一道伟岸身形迈步人房,清亮声音中藏不住欣快笑意。

  杭煜几分酒意微醺,俊颜难得薄红,衬上一身贵气皇袍,更为俊美惑人。

  “来人!把兰姑娘请至前厅,与其他宾客一同飮宴庆贺。”眼见爱妃似有不安,杭煜笑道:“她与你情同姊妹,算是朕贵客,宴后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伏云卿先看着杭煜自然不过地坐上喜榻,再转头追着兰襄让人送走,等到侍女们人房准备,她仍獣然立于原地不动,直到察觉背上快让那道炽热目光给瞪出了大窟窿,才幽幽转身。

  脚步有些僵硬,动作十分迟疑,伏云卿虽想显出若无其事的轻快,跟着他坐上床沿,但最后位置却是与他相隔一大段,再来两个人一块儿坐也绰绰有余。

  “……我没料到,王上愿意答应让兰襄见我。”

  “今儿个是你大喜日,却没亲人陪伴身边,我想,至少让她陪你聊几句也好。”

  杭煜扯扯唇角,像没注意到她刻意留下的空隙,略一侧身,拉过她犹带寒意的手,满不在乎地拽她入怀,拽落那顶显然碍事的珍贵凤冠。

  “王上!旁边、旁边还有人等着侍候呢!有吉祥菜肴要用——”

  “她们什么也没瞧见,”杭煜眼角余光淡扫,睇见丫头只敢一旁跪着,低垂的额都要敲上了地板,他冷嗤一声。“否则别说今日,朕会教她们永远瞧不见。”

  一时间,他回复平时狠劲。

  一双强健臂膀从她身后环着,意识到她冷汗满身,杭煜剑眉拧起,握住她柔荑的大掌覆得更紧,几乎将她小手密密覆住,来回柔抚加温,瞧向她的眼眸盈满柔情。

  他垂下脸庞,贴上她芳颊,在她耳畔亲昵笑道:“婚仪上的誓词你说得极好,一字不差,难以想像只让司祭官教你不过半天。我是该给你点奖赏。”

  她但笑不语,却笑得无比生硬。背书这事,对她从来不是问题。她只消看上一眼听过一次就足矣。但他不知道。

  他对视若仇敌的重华王……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呢。

  “唯一遗憾的,是直到最后,重华王仍没现身。”

  杭煜有意无意地提起,脸上笑意未曾稍减,似是心情极好。“也说不定伏云卿早已在此处候着了呢。你说,他会现身屋梁,或同你一样爱从墙壁间穿出?”

  略浓的酒气与他阳刚的气息混在一块儿,也跟着他的缠绕,绕上了伏云卿。

  她撇开脸,小手微微推拒着他。她不擅飮,与味道好坏无关,纯粹是酒香对她太过刺激,每每薰乱她心神。但他如此开心,她不忍拂逆他。

  “婚宴宾客,全是东丘拔尖武将,重华王哪敢现身。王上喝多,神智不清,醉昏头了。王上别忘了曾说过,唯音若非情愿,王上不会强求,那现在……”

  不曾见过他恣意飮酒乱无节制,今宵却显得反常。他笑得狂肆,霸道仍不失温柔地扳回她俏颜,欣赏着她为他添色的黛眉,梭巡而下,扫过嫣颊,终是落定朱唇上。

  他几度润了润喉,嘶哑道:“唯音,你没察觉吗?其实我早醉了。打第一眼见到你起,早就醉得无力清醒。所以……现在也是醉得忘了我曾说过什么了呢。”

  “王上!这、这是借酒装傻的新招术吗?”

  杭煜说得直白,教她颊上好似染了绚丽彩霞,绯红逼人。她噘起唇,又羞又恼地看向他;今夜他眼神不像往昔深沉,雾雾蒙蒙的,彷佛偷偷蕴了火烧着烟……

  不知怎地,她手劲一软,没那么想挣开他了。她不得不承认,他胸膛精壮厚实,让他稳稳拥着,总能使人安心;外头明明落雪,他身上的暖热却令她忘了那阵阵寒意。

  杭煜埋首她颈间,贪恋地磨蹭柔软玉肤,沉沉传出带抹苦涩的低语:“唉,我竟蠢得允你这事。不过,再一会儿就好……大喜之夜,你暂时纵容我一会儿吧。”

  她咽咽唾沫,掩在袖中的纤手紧握成拳。她……必须趁现在。他若醉了更好。

  “其它事就罢,可王上承诺过的得记清楚。兰襄当真不会受罚受困吧?”他撇撇唇角,颇为无奈。

  “行了行了,我记得。不论兰襄犯下何种罪名,我都不会伤她一根寒毛。要走要留随她。你要讨的是这句,还是你信不过我?”

  “王上从来一言九鼎,我信。那再请王上允诺,任她踏出安阳,无人尾随。”

  “你真是要将我心思摸透底了。要不我干脆让你找个时候亲自护送她出城,你才肯放心?”杭煜笑着,分不清楚他是试探,还是当真醉得过头,有些唠叨。

  “不过,我原以为她一出牢笼,会先伺机去见伏云卿,将你成亲讯息传给他,没料到她却先要求见你一面。”

  她心头微震,略略侧脸一抬,粉唇恰恰掠过他的;两人同时为这亲近倒抽了气,瞬也不瞬地对视。

  他酒意不浅,眼底仍有一丝清明;她力持理智,可眼间早已迷惘。

  心悸难平,她竟喘不过气,忙退开催促他:“王上,您没表示答不答应呢。”

  “成。留下兰襄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唯音,你的要求似乎愈来愈多。

  你该知道,要求总得付出代价——”杭煜话未完,唇横遭堵住。

  “唯、唯音——”他难得错愕瞠目,气息不稳,勉强挤出数字,旋即爽快地放弃罗嗦,任凭她软嫩芳唇几乎是碰着撞着、笨拙地直冲过来,教他有些吃疼了。

  即使有再多疑问,都先吞回喉间,他大掌按下她随即想撤开的后脑勺,无比耐心地好生教导,一面轻柔诱哄,一面却野蛮掠夺藏在红檀之中的那泓蜜津。

  她双手揪紧他衣襟,丁香舌尖怯生生地随他引领起舞,直到两人几欲窒息,才满心不舍地分离。

  “这代价……够吗?还是不够?”她气息紊乱双颊酡红,樱唇都有些红肿了。

  “你真的是……太过聪明了。”杭煜喜不自胜,但朗朗笑意却在下一瞬僵凝。

  他制止她再次逼近,擒下她纤手,十指与她交缠,眸光中燃起幽闇不明的火焰。“不过,你突作此举,图的是什么?”

  “唯音只是想让王上明白,今夜立下的决心。”

  “决心?”神色骤变,满心喜悦的新郎官再不复见,扬手让身边侍女全退下。等周遭再无他人,伏云卿退开床边,单膝落了地,再次羞怯开口。

  “王上要唯音心甘情愿,不是不行;但王上只要再答应唯音一件事……逮到伏云卿之后——”

  “要朕饶过他?”他剑眉拧得厉害,酒意褪了泰半,唇边覆上极淡的寒气。

  “不,我知道要王上改变心意万不可能,但至少从此不西进。”她直视他的目光不曾畏缩。

  六哥一派人来救她,她便无路可退。她苦思之后,只寻得一个计策。

  即使……即使这将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也非这么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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