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去,她目光仍盯住山红头消失的树丛,嘴角微微抿住,一脸的懊恼与不悦。
唉,他这回被讨厌得很彻底了。他很识相地不再说话,举起望远镜,随意寻找藏身枝叶之间的鸟类。
一只黑鸟高高地站在柳杉枝上,红色的嘴,红色的脚,黑红对比,格外鲜明,再昂起一头冲冠怒发,那骄傲的神态,真像是睥睨山林的帝王。
「哇,这只鸟羽毛黑得发亮啊。」他轻声赞美,忍不住开口说:「没想到望远镜可以看得这么细微,这只鸟真的很漂亮,叫什么名字?」
「红嘴黑鹑。」
「什么杯?」他又转头问:「你不用望远镜也看得到?」
龚茜倩是很想靠杯给他听,但一望见眼前的青山白云,她今天看画展以来的所有情绪忽然都不见了。
厌烦也好,郁闷也好,全是因为他人所引起的情绪,既然是放假日,就是她尽情放松身心的时候,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再说,将诸多属于自己最深层的隐晦情绪转嫁到他身上也不公平。
往往她赏鸟时,常会遇到好奇的路人问她鸟事,她本着分享的心情,都很乐意解说的;能否能不当身边这男人是「吴嘉凯副总经理」呢?剥掉他的头衔,甩开对他的成见,他就是路人甲而已。
「用耳朵听。」她放松肩膀肌肉,微伸两臂,闭起眼,学起鸟叫声:
「喵!喵!像猫叫。」
「咦?」他看她的动作,也放下望远镜,学她闭起眼睛。
阳光透射他的眼皮,将他的视野染成一片亮红,眼前仿佛飞来了那只黑鸟。「喵!喵!」的叫声清晰地响在耳际,此外,他也听到了小孩在木桥奔跑,男人女人在说话,外头的车道有不耐烦的喇叭声和煞车声,然后又是不绝于耳的「喵!喵!」,还有「啾!嘎!」,「哇!霍!」,
「嘟!嘟!」各种他说不出来的鸟叫声,轻风拂过耳畔,带来树叶沙沙的摩擦声;再仔细听,耳膜轻轻震动着,是风呢?还是云朵移动的声音?
喀嚓!喀嚓!身边传来按快门的响声,他睁开眼,就见到小倩专员捧着装上长镜头的相机,正在专心捕捉影像。
镜头后面的她,又露出专注而愉快的神情了。有一句广告词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那么,此刻他算是看到她的另一种美丽了。
工作时的她,认真、负责、敏捷、面面俱到,他相信,没有男同事不「臣服」于这种美丽而对她心生「敬畏」;然而不同于上班时的严肃之美,现在的她,眉眼舒缓,笑靥轻盈,简便的牛仔裤装,扎起高高的马尾,就如邻家女孩一样和善可人……
「看什么?」可人儿收起笑意,转头瞪他一眼。
「我看你这是哪个牌子的单眼相机。」
「给你看鸟书。」她没给他看相机,而是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小书。
「原来是红嘴黑鹎。」他仔细读完她摊开的那页说明和图示,恍然大悟,笑说:「一个卑加一个鸟,是这个鹎啊。我小时候就去美国念书,国文程度不是很好,你爸爸讲『茜』的诗词,我真的听不懂。」
「我的名字很简单,副总不用想得太复杂。」
龚茜倩正在检视相机的画面,头也不抬,继续一张张看下去。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两个字音一样,字却不一样。」
「第一个茜是爸爸取的,第二个倩是妈妈取的,两个人争吵不休,干脆各用一个,谁也不输谁……或者说,两个都赢了。」
「我看过龚大师的简历,他好像一直在国外,纽约啦,巴黎啦,这几年才回来,你没跟他一起去流浪吧?」
「没,我跟我妈妈。」她盯住相机。
他明白她父母已经离异,再问下去就是挖人隐私了,便指着她的相机,很愉快地问说:「我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吗?」
「只是一些鸟照片。」
「应该不怎么鸟吧。」
她不知是否该配合他的幽默制造笑声,干脆取下镜头,将相机递给他,省得他又来装熟,没话找话说。
「来,望远镜和书还你。」吴嘉凯笑咪咪地拿了相机。
找到播放钮,他按了下去,跳出来的就是刚才他见到的红嘴黑鹎,淡绿的背景里,黑色羽毛片片分明,抓住树枝的红色爪子很有张力,比他方才肉眼所看的清晰多了。
再往下看,是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鸟类,有的拍模糊了,有的角度没抓好,但她似乎设定了目标,就连续拍下去,没有中断。
「哇!」他惊讶地说:「我以为只有鹦鹉是彩色的,原来其他鸟类也有那么多颜色。这只更厉害,所有颜色都上身了。」
「五色鸟。」她探过去一瞧。「啯罗噜,啯罗噜,常常见到的。」
「你啯啯是它的叫声?」他笑看她撮嘴卷舌的模样。
「啯啯是蛙叫,是啯罗噜。」她又学了一递。「你下回在公园,还是郊区的行道树下,听到这声音,抬起头仔细找一下就有了。」
「真的有?」
「公司后面那个小公园就有,不过要看运气。都市比较少五色鸟,大部分时候还是麻雀和白头翁比较多。」
「公司后面有小公园?」他更惊奇了。
「副总!」她该说他是温室里的花朵,只会在公司吹冷气吗?「你来这么久了,地下楼停车场到顶楼跑透透,就是没到附近走走?」
「每天开车来、开车疟,中午在公司餐厅吃饭,好像没机会出去。」
「副总有空去看看吧,那边有一棵很多须须的老榕树,还有花圃,有溜滑梯;中午吃完饭,我就带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看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也不用午睡,看着看着,精神就来了。」
「哦,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笑说:「上回你说心情不好可以出去走走,就是这个小公园?」
「都可以啦。」她有些恼,怎么说出自己的秘密花园了?下回她上班时间溜出去看麻雀,不就一下子就被他逮着了?
「我去过很多国家,倒是没注意自家的后花园,太忙了。」
他笑着还她相机,放眼看去,是青山绿水蓝天;耳朵所听,是他今天新学会接收的各式鸟啼。在这天然的交响乐舞台里,他明明该心旷神恰的,可一想到「忙」,心中怎么好像长满了杂草,莫名其妙地乱糟糟呢?
在这种时候,他本能的就是伸手往裤袋摸出香菸,才叼在嘴里,还没点起打火机,站在左边的小倩专员忽然移形换位,来到他右手边,而且距离由原来的两步扩大为……嗯,以他目测,绝对超过十步。
她又捧起了相机,似乎是因为找到更好的拍摄地点而移动;凉风吹来,拂动她的马尾,她呼出一口气,带着提防的神情往他这边看来。
他也不知道看过她多少次这样吐气了,他总以为女孩子气浅,动不动就要吸气吐气,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顿悟,她是先闭气,然后吐气。
闭气是因他的菸味,吐气是……呵,闭太久,呼吸困难了;而此刻她移到上风处,为的就是避免被他的烟薰到。
被排斥了!他笑笑地拿出菸盒,将香菸丢了回去,再举起双臂,大大地伸个懒腰,大大地吸进一口山野间的清新空气。
龚茜倩将他的动作收进眼底,她放下背包的一边肩带,往里头摸了摸,拿出一颗糖。「副总,给你吃咖啡糖。」
「这么好康?谢谢。」他笑着接过来,打开包装纸。
「当我很想喝咖啡,却没有咖啡可以喝时,我就吃咖啡糖。」
「如果也没有咖啡糖呢?」
「那就不想了。」
「不想了?」他颇感兴味地看她,又追问:「如何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了。」
「不想啊……」他双手撑在木桥栏杆上,视线移向清朗的天空。
龚茜倩微感懊恼。她又跟他说太多话了,再说下去的话,大概会变成什么回归自我之类的心灵小品了。
她偷偷看他,侧面的他还是一样帅气,脸颊鼓鼓的正在吃糖果,看似轻松自在,右手指头却是不断地轻叩桥栏,发出急躁单调的声音;仰看天空的瞳眸垂了下来,微微眯起凝视桥下池水,微笑的线条也逐渐拉平。
他的安静总是带着幽沉,令她难以捉摸,即便这次他不是站在高高的楼梯间上,她还是无法探测近在咫尺的他。
他正值冲刺事业、实现理想的年纪,又是个擅长跟女人约会聊天的富家公子,他那颗忙碌的脑袋很难不去想很多事吧。
他又在想什么呢?工作?女人?想哈却哈不到的菸?
算了,何必去探究他?想知道他的事,随便抓个爱八卦的同事问问就行了,她再看他看上一万年,吴嘉凯还是另一个银河系的外星人。
她只希望副总大人懂得纡解压力,身心平衡,好能政躬康泰,为公司创造利润,让她年年拿到可观的分红……以及每天都有好咖啡可以暍。
「等我整理好鸟照片,副总有没有兴趣看?我烧片光碟给你。」
「好呀!」他拉开笑脸看她。
「我还有几片鸟CD,顺便给你听。」希望他不会觉得她多事。
「是配有鸟叫啦、流水啊、海浪那种心灵音乐?」
「不是,是单纯的鸟声录音。」虽说听不听是他的事,她尽到心意就好,但她还是抱着分享的心情说:「我们上班讲话,吃饭讲话,打开电视也在讲话,大家都在讲话,每一句话都有它的意思和情绪,让听到的人去思考、去反应;可鸟声就不一样了,它们唱它们的,我们不是研究鸟类的专家,不必去分析说:啊,它是在生气准备打架、还是很高兴在求偶、或是肚子饿了;我们只要闭起眼睛,随意去听,什么都不用想,就好像回到了山上的森林,有树,有云,空气很好,脑袋放空,就不会烦恼了。」
「你认为我在烦恼?」他目光灼灼地看她。
「没有。」她避开他的视线。
「哈哈!」他直起倚靠在桥栏的歪斜身子,神情转为开朗。「龚专员,其实你很有趣耶。」
「哪有?」她最死板了,才不像他会搞笑。
「你很懂得生活,心灵很丰富。」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还好。」她一再警告自己,言多必失。
「歹势,可以再借你的望远镜吗?」
「喔。」她从背包里掏了出来。
「我刚看到那边树枝摇来摇去,好像有鸟藏在里面。」
「是风吧。副总,天快黑了……」
「没关系,我有车。」他瞄了眼天色,不以为意,拿了望远镜朝她笑说:「待会儿差不多该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先想好,我请你。」
「我……」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举起望远镜,兴致勃勃地找鸟。
呜呜,她单身女郎自由自在的美好假日,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