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吓到纪芳,手指间正在旋转的笔掉下来,抬头,那张春风得意的笑脸跃入眼底,登时暖了心。
“你干么吓人?”觑上官檠一眼,她把笔捡回来,摆回砚台边。
“谁吓你,我已经站在这里老半天,沐儿呢?”发现她想事情时有转笔的习惯,和自己一样,上官檠很好的心情变得更好。
“在睡觉,Jovi和大哥哥玩闹大半天,眼睛都迷糊了,还抓着人不让人走,好不容易才睡下。”
对于儿子的名字,他们各有自己的坚持,好像儿子应了哪个到最后就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
“这时候睡,晚上怎么睡?”上官檠道。
“对啊,你没看见我的黑眼圈?”她哀怨的收拾桌面上的画稿。
“上次你答应给的首饰图稿,画好没?”
“再两天吧,没睡饱,昏昏沉沉的,我的脑袋不灵光。”
上官檠轻笑两声,说:“我问过了,后天就能整修完毕,你准备准备。”“哦。”她挺喜欢那间房子,只是房子大,整理起来麻烦,就算有秦氏也会累惨,明儿个还是去找李莹吧。
“知不知道新宅子隔壁住着什么人?”
“不知道。”拜会新邻居是搬家后的首要事。
“是一位姓邱的师傅,他开学堂,专门教授孩子武功和识字,我想同你商量,是不是先把萍儿的三个弟弟送到那里?他们还小,无法帮忙,不如让他们去学学本事,就算将来他们不想当下人,凭一身本事也能有别的出路。”三个男孩分别十岁、七岁、五岁,能顶什么事儿,偏她爱充好心,硬把人招进来,搞到自己没地方睡。
“行啊,学费怎么算?”
纪芳这一问,问倒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不过他反应快,马上回道:“一年五两银子,供吃供住。”
“邱师傅开的是善堂码?这么便宜。”
“邱师傅是个有故事的,三十岁的人无妻无儿无父母,这才招了那些孩子在身边,也算是个依靠,往后熟悉了,你自个儿问他去。”
“那宅子挺大的,得去找李莹帮忙,再寻几个帮手。”
“明天我陪你跑一趟,买了人,先让人过去打理。”
“可以。”
“我手边有个叫芷英的丫头,二十岁,丈夫没了,孤身一人。她的功夫不差,我让她住过去听你差遣,京城登徒子多,出门带上她,我放心些。”
替她想得这么周到?这份好意,她领受。“多谢。”
他明白的,她虽然常说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可她也是讲道理的,谁对她好、待她坏,她心里自有分寸。他也知道在现代的女人对于男人的要求,远远超过这里的标准,想要掳获她的心,他需要更多的努力。
不过,无妨,他有的是耐心,他能在莫飞跟前周旋十四年,最终平安逃出,就不怕与她的意志力周旋。
“何掌柜让我来说一声,门帘下月初开卖,你每个月能给几张新绣样吗?”
“好。”
“这是这个月的分红,买不倒翁的人比上个月少一成。”
“我估计还会再少。”纪芳点头。不倒翁并非日常生活消费品,也不是人人都需要,要不是上官檠把价格定得很高,定位在奢侈消费,纪芳拿不到那么多分红。
看一眼银票上的数字,有五百两银子。
殷茵手头很紧,最近他们吃喝的都是Jovi1的教育基金,殷茵原本打算先开铺面,再买房子,可家里人变多,挤得很,她这才同意先买房,京城房价贵,如此开店面便遥遥无期了。
“担心了?”他问。他越来越能解读她的表情,好像他们已经熟悉过一辈子似的。
这种熟悉看在凤天磷眼里,倒是理所当然,毕竟他和莫琇儿在一个屋檐底下同住十四年,可上官檠很清楚,半点都不理所当然,因为莫琇儿没有纪芳的表情、她的思绪、她的反应。
这份无从解释的理解与熟悉,他将之归类为缘分——他与她之间,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从未忘记那算命术士的话,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不担心,我可以盗用的智慧财产还很多,反正在这里不会有人跳出来控告我侵占。”纪芳笑得豁达。
“我信你,只是有好东西别忘记捎带上我。”
“那自然,你是个不差的合作对象。对了,礼券的事做得怎样?”
“这两天才开始卖,情况没有想像中那么好。”
“这是一种新的消费习惯,需要时间让百姓慢慢适应。”像她的不倒翁刚开始不也不得人喜欢,要不是有大皇子那块金字招牌,怎么能赚?
“母亲和祖母留给我的铺子,我清理过一谝,不少黑了钱的掌柜最近把钱吐出来了,我手边有近十万两闲钱,打算在外地开铺子,把不倒翁的生意往外扩,但手边可用人手太少,得慢慢来。”
纪芳觑他一眼,笑得满脸鬼。
“干么这样看我?”上官檠问。
“试问,哪家的善心人士吞进去的银子还肯吐出来?”
上官檠大笑,善心人士岂敢吞主子的钱?那些人不但心肝黑,胆子还肥得很,治这些人得用法子。
这所谓的法子,比如说,某掌柜的突然失踪,家里人接到密信立刻卖锅卖灶,把贪得的银钱还给主子爷,过几天某掌柜终于返家,生怕再受报复,连夜携家带眷的跑得不见踪影。
“知情人士”见过返家的某掌柜一面,听说他的眼珠子被挖出来,还缺了一手一腿,他亲口对“知情人士”大哭,道:“我要是别逃,下场就不会这么凄惨。”
消息在短短几天之内传遍“贪污圈”,这会儿大家才晓得这位大少爷表面看起来良善可欺,实际上谁还敢占他便宜?于是多数人乖乖卖房、卖地,把钱凑齐还到大少爷面前,终究心再痛也比肉痛好,活着才能再创奇迹。
可惜,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想在虎口拔牙,刻意把事情闹到王爷跟前。
王爷知道,等同于夏妩玫知道,知情的夏妩玫心头更恨,老王爷居然把那两块肥肉送到大房口中,虞氏的嫁妆就算了,老王妃的嫁妆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上官庆是从外头抱来的?
更教人咬牙的是,夏可柔明明吃得满嘴油,还要装贫哭穷,处处挑剔下人,埋怨掌着中馈的婆婆苛刻大房吃穿用度。
夏妩玫逼着丈夫去向老王爷闹。
上官陆凝起眉回答,“行,把世子之位给阿檠,我就把那份嫁妆给阿庆。”
一份嫁妆和一个爵位,再傻也不会选择前者。
表面上,事情就此按下来,可王府里波涛汹涌,夏妩玫的行动一波接着一波,只是上官檠很少回府,倒楣的往往是夏可柔,婆媳战争越打越惨烈。
夏妩玫向丈夫告状,上官华听得多了,不耐烦回嘴,“媳妇是你挑的,要怨也只能怨夏家教女无方。”
这话一口气骂了两个人,夏妩玫自讨没趣,只好自己动手,那碗绝育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夏可柔也向丈夫告状,上官檠一劝再劝,劝她为人子女要孝顺,再然后也不耐烦了,直接外宿不归。
这是王府里头,而王府外面那位把事情捅破的掌柜,几天后家里遭贼,多年累积的财富全打了水漂儿,隔两天赌坊上门,拿着他大儿子签的借条,硬是拉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再过几天,有人发现一家五口在城里乞讨。
他们都晓得这是谁的手笔,只是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
此事传扬出去,人人便都抢着当吐钱的善心人士了。
“他们是否善心,我不敢确定,但确实争先恐后的把银子给还上了,说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这笔钱?”上官檠询问她的意见。
他们都没有发觉,信任已经悄悄地在两人之间安营扎寨。
“先买地吧,买地种粮养活物,之前你不是打算扩大酒楼饭馆吗?若食材能靠自己庄子供应,成本会降低很多。”
“我有想过这个,要不……有空的话,你陪我去看看几处庄子,带上沐儿?”
“好啊,Jovi越来越大,关都关不住。”
有萍儿的几个弟弟在,这小子越来越野,不吃不睡的光顾着玩,见家人出门就哭啊闹的非要跟上。
“儿子不能关着养。”话出,上官檠眉间凝出苦涩。
看见他的表情,纪芳叹息,他就是被关着养的那个,莫飞关掉他的视听,关掉外面的讯息,以至于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她婉声劝道:“看事情得从不同角度出发,否则容易偏颇,想想,倘若当年没发生绑票事件,现在的你会变成怎样?”
“我娘性子柔弱,斗不过夏妩玫,再加上父亲眼里只有那个女人……”上官檠明白,若自己待在王府里,他根本活不到长大。
京城中最不乏的就是流言八卦,靖王府的故事不是秘密,连殷茵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任何看过“甄嬛传”的女性都能猜出靖王府家的后宅不是块干净地儿,但让纪芳开心的是,这是头一次上官檠对她提起自己的家庭。
“你怀疑过你母亲的死因吗?”
“不用怀疑,是确定,我偷听过莫飞和莫辰的对话,我娘的死是莫齐动的手。”
凤天磷不相信,就像他只看得见皇后娘娘的手段,却看不见云贵妃的,能在后宫活得精彩的女人哪个是善茬?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娘在上香时遇到地痞流氓,莫齐挺身相助,事后他自称惹上大官,全家遭难,我娘心生感激,便让他进王府,我娘盘算着,我身边需要有人保护,殊不知这竟是引狼入室。
“我记得在被绑架之前,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大夫进讲出出,无人找出病因。莫齐见我难过,告诉我某处有位神医,能医治天下怪病,我才会与他偷偷离开王府,没料到这一走便是十四年……”
是那次的事件让他瞬间长大吗?想起莫飞、莫辰的对话,她心酸酸的,一个六岁孩子啊,竟懂得装失忆来争取生存,那时的他,心里有多慌多恐惧?
心疼地搂过他的肩,轻拍他的背,她愿意当他的麻吉,分享他最深沉的痛苦。
“再回王府,人事已非,很难受对吧?”位置被人取代,母亲不在,父亲无视,连婚姻都无法自主,他啊,活得憋屈。
“回王府,本就不是为了过好日子。”
不然呢?“你想助凤天磷上位,以从龙之功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摇头,他不想。
“见皇帝和大皇子的次数越多,越觉得你说的有理,谁说:“不喜欢”不是一种保护?不是“最喜欢”的表现?皇上与大皇子之间的默契,是凤三没有的,若我估料无误,皇上心中早已经有了人选,那么现在选边站的人,哪个能够全身而退?父亲在为夏妩玫请旨立妃的同时,已经选好边……”
“那你呢?要支持凤天磷,还是劝他退让?”
叹息,这次的礼券赚的钱的用途,凤天磷收手了,那么下次呢?他能劝他几回?
看着他凝在眉心的郁结,纪芳猜想,他还没做出决定吧?一边是理智分析,一边是死党情谊,若让理智作主,他应该会推波助澜,让靖王府这辆车往死亡之路开去,置身事外,亲眼见证毁灭快感,若让感情主宰,他会让自己坐进那辆车子里,与朋友共存亡。
不管是谁作主,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不划算。
“我相信为恶者,天罚。”纪芳在他耳边低语。
“我认为只有人才可以惩罚恶行。”他从不指望老天代替自己报母仇。
“塞翁失马,当年你若没有被绑架,现在的上官檠或许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可见得冥冥之中必有天意。”
“当年我被绑,若不装痴扮傻,不假装失忆,我坟头上的草也一样比人高,可见得成事在己。”
见他固执,纪芳不想再说,有时过度劝说会出现反效果。退一步,她说:“我相信,光阴早晚会对你做出证明。”
在母亲这件事上头,上官檠半步不退。“我相信光阴可以推波助澜,却不相信它有证明的能力,想要证明,必须依靠自己。”
表面上是个再温和不过的男人,可那颗心比谁都硬。
纪芳想起大老板,他也是这样呢,提案不妥,小老板会用极度尖酸刻薄的言语把人贬到地狱里,摔了企划案,让他们重来,可真逼急了做不出新案,他也会妥协。
而大老板只会温温和和地笑着、听着,然后指出其中缺失,他的说服力好得惊人,总能说得大家认同他的意见,一个缺失、两个缺失、十个缺失……弄到最后,不必他退提案,大家会自动说:“这提案不行,我们拿回去重做好吗?”
他很温柔,他总是笑脸以对,却从未妥协过。
纪芳笑而不语,上官檠明白自己没有说服她。
她不急,他也不急,她的谈判技巧好,但他的耐心足,鹿死谁手,尚且不知。
Jovi的哭声从屋里传来,纪芳连忙起身,上官檠快步跟在她后头。
“醒啦?”纪芳走到床边,拧拧Jovi的脸,说:“真可怜,不会说话的小外星人,只能用哭来引起注意,真是弱势团体啊……”
快满周岁的孩子已经能听懂一些话,外星人、弱势团体这种句子小小孩听得多,虽不知道鄙夷是什么意思,却也晓得他娘在轻视自己。
不满了,他扭过头,朝上官檠伸出手。
上官檠受宠若惊,意思是……要他抱?
他看看纪芳再看看儿子,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曲解儿子的意思。
见上官檠迟迟不动作,Jovi踢手踢脚,俐落地翻身,朝上官檠爬去,小短腿爬两下不稀奇,反正他除了外星人还是爬虫类,可他竟然……
意然……
“爹……”娇娇软软的一声呼唤,把人的心都给喊软了。
眼睛大瞠,嘴巴大张,弧度大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没弄懂的人还以为上官檠撞鬼了。他指着儿子,对纪芳说:“他、他……”
纪芳一笑,推推他说:“儿子在喊你呢。”说着,抓起儿子往他怀里塞,她笑道:“你们爷儿俩玩一会儿吧,我去弄点东西,Jovi中午几乎没吃。”
离开屋子,走进厨房,想起上官檠受宠若惊的表情。
她想起大老板了,那个时侯啊,她就常常想着,他会是个好父亲,温和的笑脸、温和的睥气,连说服人的口气都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当他的孩子肯定很幸福。
多数男人不擅长言语,习惯让脾气来展现心情,有点粗鲁野蛮,但这是生物的演化,怪不得谁。
而他肯定是演化中较先进的一群,他有非常良好的沟通力、说服力,他年纪轻轻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绝对不是因为侥幸。
想起大老板,纪芳下意识倒出刚做好的地瓜粉,地瓜粉不多,是她和萍儿试着捣鼓出来的,过程很繁复,得把地瓜切碎,磨成浆,滤掉渣渣之后放上大半天沉淀,将上头的水倒掉,下面的淀粉晒干就成了地瓜粉。
纪芳从蒸笼里拿出早上没吃完的地瓜和芋头,压成泥,加入地瓜粉、糖,揉捏成团后再搓成长条,切成块,放进滚水中煮熟,捞起,加上糖水。
可惜她的资本额还没办法在这个时代里弄出一个古代冰箱——冰窖,否则……这是大老板最喜欢的小吃之一。
他是ABC,对台湾的印象只有珍珠奶茶,他很忙,忙得常常没时间吃饭,于是她会在他桌边放一杯无糖去冰珍奶,他有空的时侯喝上两口,奶茶补充水分,珍珠提供饱足感。
明明是不健康、自己也不喜欢的饮品,但为了暗恋他,她也学着喝,他一杯、她一杯,好像做了相同的事,他们就有了交集。
直到那次,假日时员工相约去逛九份。
谁都没想到他会临时参加,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天空飘着毛毛雨,她没带伞,但他带了,她买了―碗芋圆,想找个没雨的地方吃,然后一把伞出现,挡去细雨绵绵,她抬头,撞见他的笑脸。
微冷的天,不知道是不是手里的芋圆带着温热,她的身子突然变得暖和。
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细心的女生。”
“我是啊,不过我也是个懒惰的女人。”她笑着,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罩住头,用动作表示——这是我的随身雨伞。
他笑了,那个笑容在她梦里时时出现。
他们开始聊天,但聊着聊着,他拿走她的汤匙,吃一口她的芋圆,说:“我不知道这种东西这么好吃。”
因为这句话,因为他含笑的表情,她上网学做无添加物的芋圆,带到公司和他一起分享,冬天吃热的、夏天吃冰的,渐渐地,芋圆取代了他的无糖去冰珍奶。
她忘不了,在公司顶楼,在太阳斜射的清晨,他吃着芋圆的影子斜斜地笼罩她全身,那感觉……彷佛是被他拥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