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了一个冬天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赏春景,京郊曲江河边丽人无数,莺莺燕燕散落在桃红柳绿间,引得思春的少年驻马频探看。
乘车坐轿,毫无新意,世家贵女很多人着骑装,执马鞭,偶有闺秀以帷帽遮面,不露真容于人前。
陶静姝也出城赏春,却并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跟着外祖家宁顺侯府的女眷一道。
历经几世坎坷,她于权力富贵已是极为淡泊,也不爱太过热闹的场面,但外祖母怕她一个人待得太久性子变得孤僻叫她一道,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拒的。
在那么多的背叛和伤害之后,来自亲人的疼爱对她来说就显得弥足珍贵。
对曾经伤害自己的人,她不愿再见;对疼爱友善自己的人,她乐于亲近。
但也仅只于乐于亲近,她的情感似乎遭到了冰封,失去了一些温度,太过热情浓烈的情感她失去了。
淡粉的上衣,淡蓝的齐胸襦裙,一如这郊外的春色一样清新宜人,陶静姝身后的那树桃花,丝毫没有减淡她的颜色,反而衬得她人比花娇,气质若仙。
康王的脚不受控制地想要朝她而去,可理智一再让他停下,不一样了,这一世什么都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他最爱的王妃,她甚至一眼都不愿分给他。
他看到一名丫鬟领着人拿着茵席、茶案和凭几走到她身前,吩咐人将茵席在树下铺好,茶案放好,然后另一名一直跟在一旁的丫鬟扶着她坐到了席上。
陶静姝微歪在凭几上,看着眼前这一片春光水色,心情确实变得好了许多。
草地上有许多姑娘在放风筝,一张张或娇俏或艳丽的脸在春光中更显朝气和活力。
她的身体或许年轻,但她的心境真的太过苍凉衰悲了。
置身在这一片生机与欢快的天地间,陶静姝却仍旧有着与世间隔离的空茫感,恍似她在桥的这头,大家在另一头,虽然举目可见,却终究隔着时空。
她虽与宁顺侯府的人一道出来,所在的地方也是宁顺侯府圈出来的地界,却并没有跟其他人说话笑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她们的热闹。
这附近的地方几乎全被权贵们各自圈划,成为各家女眷活动嬉戏的场地,平民百姓们的女眷们踏青赏春则要在另一边。
所以此处入目皆是锦绣罗衣,妹紫嫣红一片春。
信手捏了一枚蜜饯放入口中,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唇舌间迸发蔓延开来,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姑娘,姑娘,快,剪线。」双喜边说边将一把小剪递过去。
陶静姝看双杏一路牵着风筝线跑来,另一头的纸鸢飘荡在天空。
她不由得笑了笑,没有拒绝两个丫鬟的好意,剪断了风筝线,将纸鸢放飞天际。
纸鸢飞去病气祛除,百病不生。
这是人们追求的美好寓意,寄托了大家的祝福。
富贵人家的姑娘们言行举止都有规矩,大喊大叫疾跑猛走都是难得一见,放飞纸鸢也多是身边的丫鬟放上天,再让她们剪断线,亲手将纸鸢放上天的人毕竟不多。
陶静姝原本也有心亲手放,但近来一直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太多的兴趣,便没动手,倒是双喜、双杏替她周全了。
天空中飘飞的各色纸鸢越来越多,欢声笑语也多了些。
陶静姝伸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带了几分咽意地说:「都说春胭秋乏夏打盹,睡不够的冬三月,我从这冬到春可是睡足了,又咽了。」
双喜说:「姑娘困了便睡,婢子让人将这里围起,挡了风便无碍。」
双杏已经叫人来围挡,很快地这一片便被一圈布幔围挡而起,隔绝了他人的视线,自成一片半封闭的小天地。
软枕、薄毯这些东西本就在行李中,取来也方便,幕天席地、蓝天碧草,在这样的环境下拥被而眠,也是件很惬意的事。
胭意袭来,入睡极快。
双喜略有些担忧地看姑娘,她总觉得姑娘如今的情况不太对,可老太医言之凿凿没有问题,让她有些纠结到底该不该提醒姑娘呢?
若是虚惊一场,对老太医多多少少显得有失尊重,可是不提,她又忐忑不安。
姑娘身边伺候的人很多,可除了她,其他人都是皇上的人,如果他们联合起来骗姑娘的话,绝对说得通。
围挡外突然响起对话,双喜双杏互视一眼,双喜走了出去,发现被侍卫挡在围挡外的是定国公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她们正在跟侍卫讲理。
看到双喜出来,陶静芳面露喜色,「双喜,大姊姊可在?」
双喜先朝两人福了一礼,这才道:「我们姑娘身子朋乏,正在小憩,不知两位姑娘有什么事啊?」
陶静芳去看陶静兰。
陶静兰心中为难,她本来是不想来的,只是耐不住三妹相求,这时又要她出头,她更是不满,便说道:「我们许久没有见过大姊姊了,看到姊姊今天有来,便想着过来看看她。不过,大姊姊此时既然不方便见客,那我们就换个时间再来好了。」
陶静芳一见二姊姊要退,急忙伸手抱住了她的一条胳膊,「二姊姊,我们来都来了,不见上大姊姊就回,谁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碰到大姊姊啊。」陶静兰微微蹙眉,「你没听到双喜说大姊姊正在休息吗?」
「我们叫醒她就好了嘛,天气这么好,景色也这么迷人,睡觉多浪费啊。」陶静芳振振有词地说。
「可……」
陶静兰还欲再言,陶静芳却已经对双喜说:「你去帮我们回禀一下,我想大姊姊是不会不见我们的。」
双喜却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礼貌地道:「我们姑娘近来休息不好,难得此时小憩,两位姑娘若无要事,还是下次再来吧。」
「三妹,我们走吧,」陶静兰暗中制止三妹再次开口,「那等大姊姊醒来,你帮我们带句好。」
「好的,二姑娘。」
两姊妹走了,可是,等双喜回到围挡内,却看到姑娘已经拥被坐起来,心中不由得一叹,终究还是扰了姑娘的清梦。
陶静姝的表情很平静,只是喃喃自语似的说了句,「不是说不让他们再来了吗?」看来昏君的话委实当不得真。
双杏听懂了,不禁替皇上解释道:「二姑娘瞧着像是被三姑娘拉来的。」
「是吗?」看来某人是说过话了,但显然有些人并没有就此死心。
「算了,反正也睡不着了,拿本书给我看吧。」
「是。」
刚才为了休息,陶静姝的发髻已经全部打散放了下来,她也没让人再给自己重梳,就披散着长发,歪坐在茵席上翻书打发时间。
被人打扰没了睡意,看书却也有些意兴阑珊,陶静姝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既然以休憩谢绝了访客,那么围挡一时半刻地也就不好拆开。
她其实也不想拆,因为不想应付一些不知所谓的人。
双喜在一边剥了坚果喂给姑娘,双杏则在另一边小红炉煮水。
「姑娘最近觉多了些,人也懒懒提不起精神,以后可得多出来走走。」双喜闲话家常地说了一句。
「嗯,我也觉得自己挺能睡。」陶静姝说完之后,捏着书角的手指却蓦地顿住,过了一会儿,手若无其事地翻过页,目光却已经没再落在书页的字上。
有些事就怕多想,想得一多,各种不对劲就冒了出来。
她的月信没来,老太医给出的答案是身体内虚,所以才导致癸水不稳,她竟然信了!还有就是似乎很久她都没喝到茶水了,倒是厨房时不时会给她煮些牛奶、羊奶什么的来喝。最可疑的就是昏君了。
之前她以为他是对自己失了兴致,所以不怎么近身了,此时想来却不见得。
他不近她的身,却来得很勤,很多时候举止奇奇怪怪的,当时她也不在意,毕竟谁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都不会过多关注。
自从双杏到她身边后,每次事后的药都是她煎了端来的,这里面能做的手脚就大了。
用力闭了下眼,陶静姝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大意了啊。
目光几乎都不敢朝自己的小腹瞟,如果真的有了身孕,不入宫几乎不可能。她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出身不明不白,身分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
问题是——昏君克妻啊!
她若入宫,他一封后,会不会就直接把她送走了?
那到时候会是一屍两命吗?
这问题可严重了!
陶静姝顿时连双喜喂给自己的松子都觉得不香甜了。
不行,得想法子做点补救。
*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陶静姝的补救工作根本来不及实施,因为宁顺侯府众人踏青回城时遇到了刺杀,不知何处而来的惊马直接掀翻了车队里的一辆马车。
青天白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敢向当朝权贵行刺。
最了不得的是,翻倒的那辆马车里面坐的是定国公府的嫡出大姑娘。
危机关头,她被人带着从车窗翻滚而出,但她的贴身大丫鬟双喜却没有那么好运,因翻倒的车厢撞破了头,血流了一地。
陶静姝的眼当场就红了,手指发颤将双喜抱到了怀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地往下落。
「姑娘别哭,婢子没事。」双喜强撑着精神劝她。
陶静姝摇头,泪如雨下。
双杏替双喜包紮好伤口,「娘娘别担心,双喜没什么大碍,养养就好了。」
陶静姝抬手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然后猛地从地上起身。
「娘娘……」
陶静姝目标明确,直接翻身上了旁边的一匹马,双腿一夹马腹,马疾冲向前飞奔而去,与此同时,有几条身影纷纷抢身上马,紧追而去。
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吹得人的脸都有些微的疼,但她全然不管,只管快马加鞭往前奔。
定国公府高门大户,寻常人进不得,可陶静姝是府里的大姑娘,她直接叫开了大门,然后一提马鹤骑马直入。
陶玉颜看到骑马闯进自己惜风院的陶静姝整个人都是震惊的,然而更让众人惊骇的却是下一刻马上的陶静姝抽刀而出,朝庶妹直劈而下。
干脆直接,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鲜血喷了出来,院中一片惊惶的尖叫声,如此血淋淋的残暴场面,深宅大院的内眷又有多少亲眼见过?
追着陶静姝而来的侍卫们见此情景也是惊愕不已,他们万万没想到平日彷佛万事不上心,生死随风去的人会做这样的事。
据说被两刀毁容的陶玉颜脑袋凌空飞到一边,那张脸却已经看不到刀疤的痕迹。
但即使如此,它的主人也已经断颈而亡。
在陶玉颜身死魂消的那一瞬间,她突然特别后悔,她不应该不顾一切想要置嫡姊于死地,虽然将嫡姊杀死可能真的能避免她的气运不断削减,但她真的没想到引来的反噬会是如此的严重,或许她应该徐徐图之的。
自从上次猎场遭雷击后,系统就已经陷入半瘫痪状态,只有几个功能勉强能用。
后来又发生上元灯节的事,她所有的积分都花完了,还赊了系统一堆积分才勉强把容貌恢复到正常水准。
就在陶静姝一刀砍断她的脖颈时,本就脆弱不堪的系统终于发出报废的警告声,随着陶玉颜生命的终结而消散无踪。
就在众人的眼前,陶玉颜的脸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一般清秀的容貌一变再变,最终变成了一张在女人身上是灾难的脸,但那张脸明显跟陶定山有着七八分相像。
在失去了系统所有的加持之后,那两道丑陋的刀疤也再次浮现。
风吹落刀尖上的血,一滴又一滴……陶静姝的眼眶犹带着红,一双眼却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庶妹倒地的尸体。
空了!
在刀挥下那一刻,她心里突然就空了,似乎长久以来背负的东西就这么不见了。
原来,只要她够狠,谁都伤害不了她。
随着「匡当」一声响,那把带血的钢刀落了地,这一声也似打破了某种禁制,有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或是逃命,或是报信。
陶静姝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任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而过。
她在等人来,等一个一定会来的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越来越近。
陶定山站到庶女尸体前时,陶静姝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父女两个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陶静姝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寂静。
「如果您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那女儿就先告辞了。」
陶定山像是入了定,没有任何的反应。
陶静姝就当他的沉默是回答,再次上马,轻叱几声,驾马离开了,保护她的侍卫们也跟着一道离开。
一直到马蹄的声音完全消失,面对着庶女尸体的陶定山才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体,目光直直地落向院门口的方向。
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的脸上神色复杂至极,没有一个词语能准确地形容出它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是,他的眼眶却一点点泛红,最终有泪滚落。
「姝儿……」
蓦然醒转,人生若大梦一场,可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啊……
出了定国公府的陶静姝没有回那处三进宅子,而是纵马又出了城,直奔保国寺而去。
她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但她不在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但出了国公府后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来这里,所以她就来了。
依旧是在那处小小禅院,陶静姝又一次见到了圆空。
「方丈。」
「施主。」面对着衣角染血的陶静姝,圆空神情自若,彷佛什么都没看到。
陶静姝也像没有看到自己浅色裙裾上的血渍一般,泰然地在蒲团上坐下,语气冷清地道:「如今我心愿已了。」
圆空道:「佛门不是施主的归处。」
「那道门可收我?」
「空门不是施主的归处。」
陶静姝的目光有些茫然,怔怔地说:「我不知自己该归向何处。」背负了几世的记忆,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之前,还有着对陶玉颜的恨,如今,她却真的很迷茫。
「施主若不知,何妨便交由上苍来决定。」
「上苍?」陶静姝扬了扬眉。
「嗯。」
陶静姝朝墙上那个斗大的「佛」看去,半晌后才喃喃地道:「我觉得上苍安排的那条路我可能并不喜欢。」
圆空满是智慧的一笑,「那就找自己喜欢的去走。」
问题于是又回到了原点,她不知去路,方丈让她听天由命;她不喜天命,方丈就让她自寻去路,可她并不知去路……
这问题有点困难,思考是一件很耗费脑力的事,加上最近她一直特别容易感觉饥饿和困乏,所以听到那一声「咕咕」的声音时,陶静姝并不算很吃惊。
听了双喜的提醒,之前她怀疑自己可能怀孕了,但从她情绪激动,翻身上马直奔回城杀入国公府一刀结果了陶玉颜,紧接着又骑马跑到保国寺来,身体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又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
但肚子饿肯定是真的饿。
「原来施主饿了。」
陶静姝突然觉得脸有些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方丈见笑了。」
「可惜老衲这里并无吃食可供施主食用。」
「方丈是赶客出门了?」
圆空却是笑着双掌合十道:「老衲这里实无可食用之物,施主只能往别处寻去。」
陶静姝笑着起身告辞,「叨扰多时我这便告辞了。」
「阿弥陀佛。」
陶静姝出了禅室,步出小院,走上那条通向外面的小径,可是没走太远,她就伸手捂住嘴,跑到一边,扶着一棵树「哇哇」地吐了出来。
她死了很多次,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人。
她并不后悔,也没觉得害怕,可是她却在这个时候吐得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脸色如蜡,嘴唇泛白,手脚都有些发软。
手有些费力地在树干上撑了撑,陶静姝努力平复胃部的那丝翻涌,再这么吐下去,她极可能会昏在这里。
侧身靠在树上闭了闭眼,她想自己需要休息一下再走。
歇了片刻,她听见有脚步从前方快速接近。
「姑娘!」
「娘娘。」
只听声音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人是双喜和双杏,陶静姝勉强睁开了眼,看到头上绑着布条的双喜一脸焦急地朝她跑过来。
双喜近前的时候,陶静姝就软软地倒向了她,她和双杏同时伸手将人接住。
「姑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婢子啊。」双喜的眼泪来得又凶又猛。
陶静姝有些虚弱地道:「刚才吐得有些凶,肚子又饿,手脚有些软,没什么大事。」
双喜带着泪对双杏说:「你去喊人来抬姑娘,我在这儿陪着姑娘。」
双杏点点头,然后转身就回去喊人。
人其实是现成的,一直有侍卫隐身在暗处跟着,但得找步辇将人抬到寺门口,他们带来的马车停在那里。
陶静姝目光落在双喜系着布条的伤处,「要紧吗?」
双喜摇头,流着泪哽咽道:「婢子没事,婢子贱命一条,不值得姑娘如此,姑娘若是因此出了好歹,婢子一辈子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陶静姝的目光罕见地充满了感慨,十分的柔和,「生命都是一样的,哪有什么贵贱。」
你的命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不懂啊,双喜,你陪了我那么多世,我怎么可能容忍别人伤害你,但凡我有一口气,我也要替你出头的。
「姑娘有受伤吗?这些血……」双喜的声音都开始发颤。
「不是我的。」
双喜终于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忧地劝说,「姑娘您的脸色真的很难看,要是难受就不要说话了。」
「嗯。」陶静姝靠在双喜的怀中,虚弱地闭上了眼,「双喜啊,我杀了她,可我也并不开心。」
「姑娘向来心善,如今却被人逼得提刀杀人,怎么可能开心。婢子是不会武,若婢子会武,必不会让姑娘脏了自己的手,五姑娘那样的人不配脏了姑娘的手。」
陶静姝呢喃道:「我有些累。」
「姑娘且歇着,婢子在。」
心神疲惫的陶静姝便在贴身大丫鬟的怀中安稳地睡了过去,等双杏找人抬着步辇赶来,将她抱上步辇,都没能将她惊醒过来。
*